她起身得着急，地上光滑，在脚下打了个踉跄，吓得那宫婢险些没能准确扶上去。可张显瑜这会儿心里只剩下这最后一丝希冀，余光瞥着门扇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心里不住期望能在已知的必死的绝望中找到一分毫的可能，毕竟若是能寻到解决的法子，谁甘心被迫赴死。
华容殿同东宫隔得不算太远，至多回廊多些，将不常待在皇宫里的人儿绕得眼花些而已。她快步朝着华容殿赶，等踏上最后那一处台阶时，惊喜发觉外头当真是再没人守着了，引得脚下走得更快了些。华容殿的门扇紧闭，她迎上前，抬手轻叩，好半晌里头才有了动静。
然而门扇一被推开，张显瑜却只见到满脸没什么活气的高婉蓉，没梳理发髻，面色也不好，一双眼垂着，黯淡无光。她心惊了一瞬，见高婉蓉只抬头瞟了她一眼，便留着门转身往内殿走去，于是跟上她的步子，跨进门槛后又仔细将门扇合上。
高婉蓉慢吞吞地回到茶案边，似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茶，并不去理会自己，也并没有问张显瑜今日的来意。张显瑜见状，直直坐到了她的对面，“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高婉蓉手里打着的茶筅停顿片刻，而后只摇着头。“没什么。”
“你瞧瞧你说的，这哪儿像是没发生事儿的模样。”
许是张显瑜这番话说着显得略微轻快，高婉蓉蹙着眉，将手里的茶筅往茶案上一搁。“我这么些日子被关着，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自由走动，你猜我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来得这样着急，想必是有事要相求于我，而能求到我头上，也是因着眼下母后与明玉那儿哪一处都去不了，都帮不了你，我可说得对？”
她瞥见面前的人眼神有些不自然，疲惫笑道：“算了，这种事刨根问底也只会让心里更难受。你且说说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张显瑜这会儿却忽然有些别扭了，心里面又是记挂着被郑宽扣下用以威胁自己的人，却又担心自己的请求会不会太过无礼，毕竟瞧着高婉蓉如今的情况，怕是她自己也过得不太好，想来她定然是与那拓跋淮达成了什么协议，自己颇有种啖人血肉的无耻之感。
她犹豫再三，不知抬头瞥了高婉蓉多少眼，瞥得一颗心越发无措，好半晌才叹气说：“我被郑宽威胁了。他捏着我的侍女和竹马的两条命，逼我为了自证对他们郑家的忠心，要看着我与高奂……洞房。”
高婉蓉手里的茶再做不下去了，惊得险些将茶筅推翻。她瞪大了眼，“如今这大昇还不姓郑呢，他当真是一点儿都没怕过吗？”
“怕或者不怕，他如今都已经捏着无辜人的性命了。”张显瑜越说心里越着急，可越是着急便越觉得说话时有些词不达意，无措间泪水亦是不争气地往外涌，“他只给我三天的时间，三日期限一到，人也救不出来，我的事儿也没了念想……可如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被郑宽关在了哪儿……”
高婉蓉瞧她哭得越发凶了，面上有些嫌弃，却还是掏出块干净的锦帕递给她，“他若真是胆大到了敢来宫里看着你与高奂圆房，自然有那个不藏人的胆量，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道理谁都懂，然而张显瑜这会儿心里面还是慌乱得要命。“当初我同杨家郎君说过，这辈子非他不嫁，如今是我家食言在先，本就已经很对不起他了，现在杨家又因为我被灭了门……我当真是愧对他，他再不能出事了。”
这下高婉蓉才总算听明白了里头的弯绕，暗叹世人命苦时，老天爷压根不会去管谁的地位是高低贵贱。张显瑜还在哭，哭得她有些心烦，于是状似微恼着道：“别哭了，不想办法光哭有什么用？如今我好歹能出华容殿了，我也来替你想想法子。你哭累了，还是先回东宫去吧，一会儿高奂这蠢货万一又疯病发作，你吃得消？”
张显瑜连连摇头，郑重同高婉蓉道过谢以后，才慢慢挪步往东宫方向回去了。华容殿里于是只剩下高婉蓉一人，撑在茶案上，细想着自己朝外递信的可能性。
到底她也是刚获得自由，外头还剩多少郑宽和拓跋淮的人都说不准，贸然行动只怕会引起两方的注意，到头来自己这儿的线也跟着断了，那三日内张显瑜的事儿便怕是真的没有任何转机了。
这样想着，她起身，朝着颐宁宫的方向走去，恰好遇上兰嬷嬷带着沾了血污的铜盆从大殿里端出来，看清了来人时下意识便想去阻止：“殿下，里头多血污，您见了怕是要梦魇……”
“除了拓跋淮，如今我见什么都不会梦魇。”
高婉蓉淡道：“母后可醒着？”
“醒着的。”兰嬷嬷点着头，将手里的铜盆搁下，“殿下可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然而高婉蓉只敷衍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便快步往大殿里去了。程皇后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这会儿内殿的珠帘轻抖，她拉着高婉蓉的手坐下，“你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如今明玉和景山都在我这儿待着，昏迷着，难道是太子妃那儿出事了？”
高婉蓉一愣，随后垂下脑袋轻叹。“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我原想着我与明玉也已经够凄惨的了，没成想她张显瑜的事儿竟然更紧迫。华容殿才被解禁没几个时辰，我尚且不能确定大殿周围的情况，便想着来寻母后，求母后派人给申二递个消息，让他打探一下如今皇宫外头的事儿。”
她一五一十地讲张显瑜的事与程皇后讲了一遍，让程皇后面色不是很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胆大妄为来。
不过这种事对颐宁宫而言也不算太难，于是次日午时刚过，兰嬷嬷便带着消息来寻高婉蓉，彼时恰好张显瑜也在东宫，倒是省得多跑一趟。“申二郎君说了，他亲自去瞧的，说张府如今四周所有的府门都紧闭着，原以为人不在张府，但在侧门附近有看见郑府的马夫，虽然那马车并没有挂郑家的木牌坠，也没见着里头的人，但那块地儿除了张府一个府邸，再没其余人家了，便是基本坐实了郑家的确在张家放了人。”
张显瑜明显没想到这消息能打探得这样快，如今才过去一日。高婉蓉见她脸上总算有笑意了，连带着自己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你瞧，并非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如今人找到了，还有两日的时间，我们尚需快些将人救出来才是。”
能得到这样好的消息无疑是对张显瑜最好的慰藉，激动得险些又要落泪时被高婉蓉摇着肩生生憋了回去，说等事成之后再哭也来得及，她这才收了泪意郑重与高婉蓉道了谢，转身回东宫去了。
如今张显瑜再一次走在东宫的回廊下，转头望着外面的草木繁枝，竟也在肃杀的冬日里瞧见了几分生的希望。等步子靠到大殿门前，正忙着更换炭盆的宫婢瞧见她步子总算变得轻快起来，心里亦是跟着松了口气，笑着说厨房里备了点枣泥山药粥，冬日吃一碗下肚周身暖和。
张显瑜含着热泪应了声好，便进到内殿里去，捧着那碗粥，一勺勺往嘴里送，心里仍在想自己该如何将人好生救出来。
这会儿回廊里忽然有些嘈杂。她以为是宫婢从外头回来了，正伸长了脖子往外探看时，却听见一声闷沉的步子，顿时变了脸色。
她在皇宫当中这么多时日，如何听不出大公公的脚步？如今再见到听命于郑宽的人时，一准不会有什么好事。
大公公见着张显瑜的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忍，然而只是片刻便被他隐匿起来，毫无情感地再度笑了起来。“太子妃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张尚书特地托了人让杂家来同太子妃说一声，说他想念您了，自从您嫁入东宫以后都没怎么回去瞧过。马车也已经在宫外头备好候着了，您现在可得走一趟了。”
张显瑜有些猝不及防，“可我不是才……”
“太子妃，您糊涂了，您可是连门都没回过呢。”
这话张显瑜才总算想明白了。那日她回张家，本就是他郑宽自己说得了陛下的旨意才出去的，但至于高帝是否真的有下过旨意，这件事无从得知。大公公是他郑宽的人，金吾卫也是他郑宽的人，如今这皇宫，怕是他郑宽有没有陛下的传召，都能行走自如，若是自己不遵从，自己会得到什么后果，她压根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
大公公这回来得实在是有些赶巧，巧到张显瑜心里发慌。她目光平平挪到大公公身上，却只见他依然笑得虚假，在察觉到她的目光后，身子又跟着弯下几分，“太子妃是聪明人儿，可莫要耽误时辰，当心追悔莫及。”
追悔莫及。
张显瑜一瞬间听明白了，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抬眼瞧着大公公的模样，那挂着的笑意刺得眼生疼。她缓了好一会儿的气，试探着问：“他们……还活着吗？”
大公公依然弯着腰，“这便取决于太子妃是什么时候回到张府了。”
身边的宫婢有些听不明白，疑惑着眼望着张显瑜，她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指尖抠着扶椅的把手，慢慢起身，跟着大公公走出了东宫。
今日回张府的马车用的极朴素，临行前她也重新换了套不起眼些的裙裳，就这样揣着一颗越发不安的心，一路等着马车悠悠停下。张府门前大门紧闭，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提着裙摆踏上门前的台阶，正准备轻叩铜环时，大门却从里被打开了。
门后伸出来一双手，一把将她拽进府邸，身后的大门便再次迅速合上。她还未站稳，便瞧见了庭院当中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嘴里都被布团堵死，满眼都是绝望。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了个侍从，手里拿着刀剑，分别架在那二人的肩上，刀刃锋利贴着脖颈。
张显瑜虽瞧着他们的身形，大约猜出了几分，然而在突如其来的一声抬头的令传下，在切切实实看到那两个人的脸时，原本想努力镇定的心还是跟着颤抖起来。
她想冲上前去，把二人从刀剑下抢出来，身边却忽然涌出好些脚步声，一左一右地把自己的胳膊架了起来，逼着她无法再往前半步。
她抬起头，见郑宽慢慢从里面的屋檐下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张家的一众人。他连声啧着，歪着脑袋看着被押下的张显瑜，无奈地叹气摇头。
“太子妃，你说说你，如今你既都已经嫁了人，这行夫妻之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太子妃你呢，非得想办法逃脱，还拐弯抹角来打探消息。我郑宽从不否认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打探你的侍女和你的竹马的消息，我知道后实在是心里不舒服。我也是与你说过的，我这人脾气不好，也不是个君子，定下的事发生改变也是时常会有的。我不准备给你三日时间了，我要你今夜就自证忠心。”
郑宽笑着搓了搓手，偏过头同张尚书对视一眼后，目光又投到她身上。“这事儿，我都替太子妃你觉得可惜，好端端的为何非要探听什么消息？如今你瞧，就是因为你，他们两个人，今天都要命丧于此了，这桩买卖我都替你可惜，赔上两个人多不值当，你说是吧，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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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裂帛绫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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