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片秋霜浮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们要手牵手。
第一根白头发长出来的时候,我们还要手牵手。
02.
入秋以后气温下降特别快,接连几天的大雨过后,放晴时降了十多度。傅月调回中学部的第一个周末,和沈束一起出门玩。她穿着大衣,头上戴着顶贝雷帽,沈束穿的套装。
两个人沿着金灿灿的落叶大道走,傅月一时兴起,踩着细碎的被太阳烤干的叶片,窸窸窣窣里往前走。沈束也不拦她,两手插兜,偶尔跟着她踩几声。
二十多了,幼稚得很。
这一片区域车辆禁止通行,大道的边上就是公园,周末的小朋友特别多,在路上撒欢得跑。有些小孩不顾大人的呵斥,躺在地上抓着树叶互相丢。两个人从没什么人的入口走进来时还挺快的,现在倒是慢下来了,甚至有些寸步难行——傅月的腿被小孩子抱住了。
傅月错愕,不过这小孩子似乎记得她,仰着小脸,下巴磕在傅月腿上:“月月老师!”这一嗓子实在是嘹亮,周围小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跟着喊。
她抬头想和沈束求救,后者双臂环抱,往后一退。作壁上观了。
好整以暇,被傅月瞪了一眼才过来拉人。在一群小朋友的玩闹里说:“不好意思,今天月月老师教我了。”
他拉着她逃跑的时候,傅月抓着头顶的帽子,发丝飞舞。他们跑得不快,只是和几个孩子拉开些距离,剩下的他们大人会管教。于是两个人又重新慢慢走。
沈束问她:“怎么小朋友喊你月月老师?”
“因为那边已经有个傅老师了,她们会分不清的。”傅月说着摘下来头顶的帽子,在手里整理着,“而且我只待一个月,叫什么不是那么重要。”
沈束若有所思点头:“所以月月老师在慌张什么?”
“我什么时候慌了?”傅月垂头拨弄帽沿,不肯抬头看他。
“是,月月老师没慌,也不知道是谁,刚刚在一群小孩子里向我求救。”沈束意味不明。
傅月:“我没慌。”
沈束点头:“是是是,你没慌,只有小朋友们叽叽喳喳说喜欢你,可怜我挤不进去。”
“你挤进来干什么?”傅月皱眉。
沈束笑得放肆:“我也挤进去抱你大腿,说月月老师我好喜欢你的。”
“沈束!”傅月叫他大名。
沈束哎了一声:“月月老师!”他笑得太放肆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看得傅月牙痒。她恼怒极了,一时气急,居然脱口道:“小嘴巴闭起来!”
空气安静了一刹那,连不远处的小朋友都伸长脖子看过来。
沈束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被傅月瞪着,又捂住嘴,笑得两肩微耸,迫于傅月的怒视,忍得辛苦。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深吸一口气笑道:“要不要小眼睛看老师啊?”
傅月咬牙,在他鞋上用力踩一脚,跺着脚走远了。身后是沈束彻底放肆的大笑,傅月气得双颊薄红,站定回头,咬牙切齿。男人一面笑一面小跑向她:“傅老师别生气,每个人都有顺口的时候。”
“所以呢?”傅月没好气。
沈束牵起傅月的手,后者没拒绝。于是他用力握了下傅月的手:“也可以是别的称呼的。”
傅月盯着这人没什么正形的表情,心底涌起不妙的预感:“你又想说什么?”
“真是天大的冤枉。”沈束另一只手掌心朝前,举在脸侧作投降状,“天地良心,我是认真的。”
傅月将信将疑:“你要说什么?”
沈束牵着她往前走:“虽然你是她们的月月老师,但你是我的梨花老师啊。”
“别,你这样容易让我想到写了好几年的英语作文。”傅月呛他。
沈束沉默了会儿,说傅月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解风情。
傅月也噎了一下,说谁让你老是捉弄我的。
他们一直走到铺满落叶的金色大道尽头,傅月问他为什么是梨花。
沈束说因为梨花在春天。
梨花开的话,春天就快到了。
02.
二十六的傅月发现二十五岁的沈束长了白头发,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天气正好,她难得赖床,翻了个身就看到沈束发丛隐隐约约的银白。
她趴过去看,沈束没睡醒,一巴掌摁在她脸上,把她推回去,又把她拽进怀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傅月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贴在他赤条条的胸口了
傅月头发乱糟糟盖着脸,她动了一下,又被沈束压住。后者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感受到她在怀里乱动,直接抬腿压住她,不满道:“傅月你有多动症?”
声音有些哑,听起来是真没睡饱,但说话的架势显然是已经醒了。“你睡你的,我看我的,又不冲突。”傅月戳他胸膛。
“那不行,”沈束眼皮子都没掀起来一下,“你边上有只狗一直亲亲蹭蹭的,你能睡得安心?”
“你才狗!”傅月拍他一掌。
沈束倒是勾起嘴角:“怎么,承认你想亲我?”
睚眦必报,大清早就给人挖坑。傅月无语,仰头阴阳怪气:“是呀,人家最想亲亲的就是你花白的头发啦!”
沈束一直舍不得挣来的眼睛这下瞪开了,蹭得坐起来,屁股着火一样冲进卫生间。五分钟以后悠哉悠哉回来,往床上一趴,脸埋在枕头里又要睡。
都这样了还要睡,看来是真困。傅月心想着,小心翼翼翻身,准备起床。刚准备起来,腰被人一揽,又迫不得已倒下去。
傅月无奈:“沈束,我饿。”
“十分钟。”沈束鸵鸟似的脑袋扎在枕头里,声音沉闷,“看看还有没有白头发?”
傅月闻言,一手撑在床上,凑过去看。嘴里嘀咕:“要是真有那么多,也没有拔的必要了。这是你为了莘莘学子,殚精竭虑的证明。”
“殚精竭虑的28分,鞠躬尽瘁的37分,还有死而后已的40分。”沈束偏头,长出一口气。
“也别这么说,”傅月想了想,“我们学校也有学不会大跳的学生。各有各的长处嘛,可能化学对他们有些困难。”
“嗯,”沈束闭着眼,面无表情,“这就是他们英语140,语文130,物理88的原因。”
傅月哑然,还没说话又听见沈束拖长了调子:“傅老师,我也不会大跳,我只会三二一跳。”
“你一天天说什么呢?”她失笑,伸手捏沈束的脸颊,“能不能说点好的!?”
沈束由着他捏脸:“好的?说点什么好的?”
傅月凑近他,松开他的脸颊,在他颊侧轻吻。说:“比如说,就算沈老师有白头发了,还是这么帅。”
“这还用问?”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沈束就算不睁眼都眉飞色舞。“我帅是必然,是既定事实。”
真不要脸。傅月心底骂他,嘴上顺他的毛:“是是是,你超帅的。”
沈束翻了个身,仰躺着掀开眼皮子看一眼傅月,又闭上眼:“好说,不然怎么迷倒你。”
傅月:……
十分钟到了没有,待不下去了。
“傅月。”沈束又喊她。
傅月靠近:“怎么了?”
男人终于舍得睁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抱一下我吧。”
他果然还是在意那抹不一样的颜色。傅月心想,跟着躺下,环抱着他,又摸摸他后脑勺:“人都是会老去的,没关系的沈束。我们一起。”
一起吧。
男人脑袋埋在她胸口,闻言沉默片刻,又偏头蹭了下:“你好香……这里好软。”
……就多余关心。
烦死了!
傅月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下去,气定神闲起来:“五分钟,不出来别吃了。”
03.
所谓金秋九月,桂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他们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傅见青。要说这个人,他比傅月大三岁,也算得上傅月的堂哥。
这人把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练得炉火纯青,在长辈面前看起来乖得要命,一副清纯男大的嘴脸,实际上背地里一肚子坏水,想着怎么坑傅月一笔买个游戏机。死宅男,但是长了张很好看的脸。因为近视了但又不喜欢戴眼镜,所以会习惯性眯眼睛。像只狐狸,笑眯眯和傅月聊天的样子就更像了。
像狐狸精的死宅男。
傅月忘不掉当初这家伙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坑她零花钱,又在每次亲戚催他谈恋爱的时候,把炮火引到她身上。要说烦不胜烦是真的,但傅见青登门拜访,欢迎也是真的。
彼时沈束刚拎着从他堂姐那拿的桂花糕回来,傅见青就坐在客厅,扶一下无框眼镜,要笑不笑问傅月:“你不是说你老公不回来吗?”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不折腾点幺蛾子出来这人浑身难受。傅月怒目圆睁,被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倒是沈束,视线在两人几分相似的眉眼间转了一圈,眼皮一掀,笑眯眯打招呼:“哥,你怎么来了?”
完全不入套,甚至把桂花糕递给傅月的时候还安抚性地拍拍人后腰:“给哥尝尝。”
他停了停,说去阳台看看他的昙花。那玩意儿活得挺好,他宝贝得很。到阳台的时候,他回身关门,冲傅月眨眨眼睛。
傅月倒不是真担心他误会,只是一想到这人的恶劣,总觉得他到时候指不定怎么折腾自己。要知道沈束在有些事情的玩心不小,总会做出一些让傅月难以启齿的行径。
她又气又恼,但又没地方发泄,愤愤把桂花糕和水一并砸在桌上:“喏。”
“怎么哥哥也不见,小没良心,”傅见青端起水喝了一口,“我可是来送温暖的。”
“什么温暖?”傅月挑眉,她不觉得这人嘴里能说出好话。
果然,下一秒傅见青说:“她摔了你知道吗?”
他说的是傅月后妈。
“儿子在学校朝人吐口水,她过去颐指气使,又不肯道歉,人家妈妈推了她一把,两个人一块儿摔了。她摔骨折进医院了……噗,抱歉,我忍不住。”傅见青笑得难以抑制,一副离经叛道的姿态,完全没有口中人算得上自己婶婶的尊敬,“她在学校一口一个你是她女儿,她要去上面讨说法。吐个口水都能闹这么大,你没看到叔叔的表情。”
其实小朋友年纪小不懂事打打闹闹也不少,傅月那个弟弟幼儿园就挺皮,这种事情反而是大人一分一寸的计较着。先几年她听说儿子闯祸,都是低着头去道歉。怎么今年胆子这么大?
傅见青停了下,从进门就背着的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签了吧,哥不害你,签完请哥吃饭。”
傅月接过来翻阅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让我和他分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他们还没敢和你说呢?”傅见青抿了口茶,“你那好后妈刚给你爸还了贷款,这会儿作威作福厉害得很呢!”
傅月错愕:“她哪里来的钱?”
傅见青放下水杯,指尖点点那份文件,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心情很好:“你猜呢?”
04.
沈束从阳台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恢复到打打闹闹的状态,傅见青一口一个:“你上大学那会儿要不是我帮你,你哪有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然后傅月下手就更狠了:“这就是你坑我钱买游戏机的理由吗?!”
兄妹俩闹了一会儿,傅见青才提醒她:“你有时间记得回家看看老人。”
他没待太久,也没留下吃饭,顺了一盒桂花糕,悠哉悠哉走了。沈束拿起桌上的协议扫视一遍,递给傅月让她收好。后者惊奇挑眉:“不问?”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告诉我了,不着急这个。”沈束说着塞了块桂花糕在嘴里,“说这个你不如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和我一块儿去偷师。”
“偷师?”傅月看他。
沈束点头:“对啊,去沈家找长辈取取经,这桂花糕怎么做得这么好吃。”
傅家和沈家的家庭氛围可以说是一个天一个地,单就傅月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爸,年轻的时候还能接着相貌和踏实过日子,年纪大了以后不知怎么心也飘了,说话大的也不怕风闪了舌头。傅月大伯忍他已久,要不是爷爷还在,这家估计早八百年就分了。
倒是沈家,逢年过节一大帮人坐在一起,长长短短地唠,有时候还会把麻将拿上来,凑上几桌过个瘾。傅月不太会和长辈相处,有回跟着沈束一块儿去了,尴尬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大家都对她笑,反而叫她更手足无措。
她接触长辈太少了,突然面对这些笑盈盈的人,受宠若惊。
沈束说还是去得少了,多去几回就能和她那个人群里上蹿下跳的堂姐一样了。这句话后来传到他堂姐那儿的时候,据说把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心底还是有些紧张,但论起来,去沈家她是愿意的。那是个很温暖的,很不一样的大家庭。像一个海港一样让人心安。
但这个海港是沈束的,不是傅月的。傅月这么想。
两个人挑了个时间一块儿去了趟。临出门的时候,傅月买了些见面礼去。沈束嘴上说不用,但也没拦着。傅月原本心想这人嘴上虽然嘀嘀咕咕的,但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
结果去了沈家才意识到,这个家真不是那么讲究规矩。她站在礼物边上听大家叫沈束沈老二,说沈老二你对自家人怎么这么差劲,哪有你这样对家里人的,让人登门都战战兢兢。然后又把傅月牵过去一脸怜惜说和老二这个孽种在一起真是委屈你了。
傅月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故意的。
但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把翡翠镯子推到她手上。
傅月无措,她抬头找沈束,就见后者双手环抱靠在门边,被他大姨踹了一脚:“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不像话。”
然后他拍拍腿上的灰,抬头冲她笑。
傅月看着他走到自己边上,像个孩子似的指指手上的镯子:“沈束,你看这个,我……”
“这冰种还挺好,”沈束弯腰仔细打量镯子,转头冲她笑,“收着呗,没准一会儿拉你搓麻将就赢回去了。”
然后傅月就小声说这是你家人送我的,我送什么回去啊。
沈束就点了一下她鼻子,说傅月你别总是想着怎么不欠他们,这是你应有的。谁家长辈不给小辈一点优待和偏爱啊。
傅月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他很小声喊她小梨花。
他说你别怕,这才哪儿到哪儿。
05.
其实人是很复杂的生物,会无限希冀被偏爱,无限渴望被关怀,但真的有这样的人或事出现的时候,反而开始提心吊胆。患得患失,辗转反侧。怕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于是做梦都偷偷祈祷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傅月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去适应这些,她只记得这一年的秋天,她摘了许多桂花,和沈束一起做了很多次失败了的难吃的桂花糕,又和沈束一起玩了好多回麻将。她不擅长这些,到现在也没有玩那么明白。
但她喜欢坐在沈束边上,人群熙熙攘攘,她的面前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沈束偶尔会伸手捏一捏她的指尖,冲她弯着眼睛笑。
长辈们都在屋里,老人家满是皱纹的手会拍拍她的头顶叫她好孩子,说她的好是说不出来的。她的内向和腼腆不是上不了台面,是内敛又温柔的。她是沈家的晚来客,也是这一方小天地捡回来的好孩子。
傅月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大家说她不合群,大学的时候室友说她是清冷的,是不喜多言,一看就不会喜欢热闹的人。可只有沈束,回回拽她进人群,来来往往间紧握她的手,插科打诨。
她其实一直都很喜欢热闹,一大家人和和气气,笑着说话。傅月望着眼前一派祥和的家,垂下眼帘盯着泛白的指尖。近来天气已经算不上热了,日头晒进屋子,即便穿着长袖在太阳下也不会太难受。
沈束就是这个时候把手里的牌一推:“胡了。”
有个长辈说:“你这样的就该和小双家里那个打一把,那家伙会算牌,厉害得很。”
“那让她下次把人带来呗,别总放烟雾弹啊!”沈束朗声,笑着去找傅月。他听见身后长辈说他黏人,也不回头反驳,加快脚步往傅月身边去。
傅月坐在蓝色的塑料板凳上,她穿着格纹半身裙,上身是白色长袖。很秀气也很规矩的坐着,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存在感。如果不是沈束走过去,可能她马上就会化在阳光里了。
所以沈束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手机不玩,也不和大家说话,你要坐地飞升了吗?”
“你别乱说话,”傅月用没被他握住的手轻推他肩膀,“我只是……不太适应。”
相去甚远的两种氛围,没人教过她怎么面对这些名字也叫不出来的长辈,更别提融入。喝惯了苦水的孩子,刚开始尝到甜味,也会战战兢兢,不敢再试。
沈束点点她手上的镯子,笑着仰头:“你以为这是玻璃吗?”
傅月歪着脑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东西能买市中心一栋楼。是一栋。”沈束小声说,“我当初问她借钱买房都不借呢,你一来就给了。”
虽然说金钱不是衡量情感的标准,但却可以成为情感的另一种体现。傅月听完只觉镯子烫手,匆忙想摘了,沈束又提醒:“刚刚好戴上的镯子,一不小心砸了那可真是……”
傅月没敢动了。她僵硬着看沈束:“我还不起。”
“谁让你还了,”沈束嗔怪,“你又来了。”
“对不起。”傅月嗫嚅,“实在是……”
实在是,受之有愧。
“没关系傅月,我原谅你,”沈束牵着她站起来,“不想玩的话出去走走?”
两个人出去走走,傅月松了口气。点头跟上他的步子。
“傅月。”沈束走在前面喊她。
他放慢脚步,傅月应声跟上他,和他一起散步。两个人走得很慢,没什么风的天气,倒让人身心舒爽。傅月深呼吸,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会的可以慢慢学,”沈束突然说,“很难的话,还有沈老师。”
家庭和爱相生相成,一体共存。傅月勾起嘴角,半开玩笑问:“你和同学这么说过吗?”
沈束转头看她一眼:“我和我的爱人这样说过。”
然后傅月带了点揶揄:“沈老师,师恩浩荡。”
沈束牵起嘴角,语调轻扬:“那祝傅同学,学有所成。”
06.
入秋以后温度降得快,南方的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水汽。十一月初的某天上午,傅月沉默着结束通话。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坐下来。玻璃杯里的热气娉婷袅娜,她盯着看了会儿,有些恍惚。
好像是这样的,电影里的悲剧情节总是下着暴雨,深灰色淹没了全世界。就算偶尔有其他颜色,也是雾霾一般的蓝。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傅家的了。沈束想陪她来的,也被她拒绝。
沈束的家庭氛围那么好,她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这像一块丑陋的、永恒的疤,写在她的生命里。虽然沈束也知道她有这样一块疤,可让他完完整整看到这块疤的准备,她还没做好。
傅家的灵堂里,她的后妈正捂着脸哭,她那个弟弟——脖子前面挂着红领巾,看见她怯生生叫了句姐姐,又被他妈妈拉走了。
女人抹了把脸,递给她三支香:“来了就给你爸拜拜,他临走还挂念你。”
傅月接过香没说话,上前跪下。她听见周围人低低的虚与委蛇的哭泣,兔死狐悲的怜悯。她闭上眼,心无旁骛拜了三拜。
然后她站起来去插香,她听见身后女人哽咽着说,傅月我们只有你了。
傅月香灰颤了一下,砸在她的手背,有点烫。她没躲开,把这三支香插好,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这里的香火气并不好闻,待久了有些缺氧。她回头看着女人,她圈着七八岁的孩子,把人搂在怀里。小孩子怯生生的眼睛就这么望着她,像一只毫无伤害的小鹿。傅月垂下眼帘,有些不是滋味。然后女人松开手,在孩子的背上轻推了一下。他一个趔趄从自己母亲的怀里出来,有些无措地看看母亲,又回过头来瞧傅月。
那双肉实的手,抓在了傅月的衣摆上。他叫她姐姐。
傅月觉得冷气是从脚底,沿着经络冲上来的,只一瞬间遍体生寒。她盯着女人,一言不发。女人也用赤红的双目凝视她。只有身边的孩子,她不想低头,也不敢看。
她想起来在妈妈去世以后,她和爸爸也是住过一段时间的。那年的夏天也很热,她找不到卫生巾,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一直是妈妈买的。妈妈不在以后,爸爸也太关注。她记得自己红着脸和父亲说没有卫生巾了,父亲磕磕巴巴也红着脸说带她去买。
那个时候,其实她也想过爸爸还年轻,就算再有一个妈妈也没关系。她太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自己说一些话了,以至于后来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她也曾渴求过什么。
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的孩子总是容易被人认为孤僻,外冷内热也被解读成表里不一。再后来的傅月很少回去,也很少开口,就像现在,她和那个女人四目相对,她也不愿再说一句。
有什么是一定要开口说的呢,好像没有。她深吸气,看到女人的眼泪啪一下砸下来,就砸在她头顶似的让她头昏脑胀。
她听见那个人说:“傅月,你帮帮阿姨吧,求求你了。”
07.
傅月记得她高中的时候有两个女生麻烦她帮忙,那天她其实请了假准备回家的,可那两个人的脸色很为难,她不忍心拒绝,就留了下来。结果一拖就是两个小时,女孩子心底焦急,对上另外两个人专注的视线,又不好意思开口。后来上大学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她好像总是这样不擅长拒绝,只要那些人一放低姿态就会重蹈覆辙。
这次她心底其实也不愿意,周围许多亲戚长辈都一言不发盯着她们。她知道她们是在逼她表态,她拳头用力捏紧,关节泛白,那句好怎么都说不出口。
“听说过窝囊爹帮儿子的,没听说过窝囊爹没了,儿子还得帮后妈啊!”是傅见青,他穿着皮大衣,走进来的时候像一只花孔雀,这人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墨镜,走过来的时候把墨镜往下一拉,冲傅月挤眉弄眼。
作为重男轻女的傅家,作为傅家老大的独生子,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傅见青的话就是比傅月的话有分量。他话音刚落,周围摆设般的亲戚七嘴八舌说起来,东一句傅月和后妈不熟,西一句其实说到底傅月上大学以后傅家也没有帮到太多。说得傅月面前的女人面色有些红,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像夏天的虫鸣一样滔滔不绝。
然后女人指着傅昭朝和傅月说:“你不看看我,也看看你弟弟。”
傅月又听到边上的亲戚风向一倒。这圈人说是墙头草,更多的是看人闹不嫌事大。傅月盯着灰色的地面,没什么情绪:“我妈只生了我一个。”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那边上过香的傅见青凑过来,“婶婶只生了你一个孩子,叔叔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人还有个眼珠子儿子呢!你早点接手了,再过几年把人往自己名下一过,都不用生孩子了。”
这位是真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阴腔阳调的。傅月转头快速瞄了一眼大伯,见对方低着头玩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底有了数。
“那还是再过两年吧,”她说,“再过两年我就和阿姨那时候一样大了,说不定也可以找个有钱人,等人老婆没了就火急火燎嫁过去。”这事情当初是做得不光彩,大家心知肚明,但知道和说穿是两回事。
女人桌子一拍,怒目圆睁:“傅月!”
傅月忽然想起沈家娉婷的热水水气,再看一眼周围扭曲的亲人嘴脸,顿觉没意思。她没了扯皮的心思,拍拍身上的灰:“香我上过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再联系,你是我爸的家里人不是我的。”她说着往外面去,女人拉住她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地哭着说:“你怎么会这个样子。”
神经。
傅月扯回手,原本就寡淡的表情彻底冷下来:“关你屁事,再烦报警。”
她说着就走了,远远还能听见傅见青的冷嘲热讽,还有他说的:“现在分给你的都是我傅家愿意给你的,再说一句你们什么都别想有了。”
傅月脚步停了一下,很快又走远。
08.
后来这个事情不知怎么就闹开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在口口相传里翻来覆去被咀嚼,味儿变了大半。傅月听说是大伯出面这场闹剧才算结束,傅见青还给她发了个铁证。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真正成为过她伦理上的妈妈。他们的婚姻只维序了短短几个月。傅月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又把手机递给沈束看。两个人对着离婚证沉默好一会儿。
“其实祸不及子女,”傅月的拇指摩挲着玻璃杯,声音低低的,“我不该那样对他。”
“不用太自责,她也不见得该这样对你。”沈束把手机还给她,“说实话,如果你看在小孩子的份上答应了,我可能真的会恼怒。”
傅月转头看他:“恼怒我给你带来麻烦?”
沈束摇头:“一个小朋友,思想都没成熟,好好教的话倒也没什么大麻烦。”
傅月不解:“那你有什么可恼怒的?”
“恼怒你的委曲求全。”沈束说,“这么多年还是讨好别人委屈自己,多难受啊。”
本来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说法,有的只是想不想。在还小的就认知于讨好旁人才能维系一段关系,时间长了以后反而会忽略自己的感受。于是长大之后哪怕思想成熟,心底觉得不该,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会说不出口。明明不是自己的问题,不字说出去之后反而像是酿成大错,战战兢兢,一面担心一段关系就此结束,一面畏惧往后会失去什么。
可是会失去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沈束说傅月其实你高中的时候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不愿意的不想做的,就算你不张嘴,表情也说得明明白白,反而是现在的你,不高兴了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心思藏得太深的人,大多受累。不是夜不能寐,就是郁郁寡欢。于是沈束总爱和她闹,闹得她怒火中烧或者喜笑颜开,闹得她伸手推开他,或者几步跳到他怀里。那个时候的傅月,是那样的鲜活和美丽。这样的时候其实不多,美则美矣,昙花一现,让人一眼就不能再忘怀。
傅月没说话。
接着沈束执起她的发尾亲了一下,说:“你看,都郁闷得长白头发了。”
一片青黑里的银白实在是明显,傅月笑了一声:“明明是你传染的。”
“那你再和我多待一会儿,”沈束放开她的头发,“说不定我们就白头了。”
傅月懒得理他,她站起来居高临下,说沈束你走开点,我独美。
09.
气温下降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人会贪恋温暖的被窝。傅月最近晨练的时间都比之前晚了点,周末的早晨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呼啸,实在是让人不愿意挪动。她闭着眼睛往边上摸到沈束的胸膛,伸出手往人脖子上一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着了。她是舒服了,有的人迫于压力醒过来了。沈束拿下压在脖子上的手,心说怪不得喘不过气。
傅月还是睡得很沉,沈束也没叫她——偶尔放纵一天也无可厚非。他走到窗边往下探,草坪上已经积了一层银白色。
降霜了。
傅月潦草洗漱过之后也看到了楼下的白色,发现新大陆似的喊沈束来看。
后者淡淡颔首:“嗯,水汽凝华。先吃早饭。”
“你真没意思。”傅月跟在他后面嘀咕。
沈束好像笑了一声:“你有意思,非要吃楼下早餐店现炸的油条,把我踹下床去买。”
傅月摸了下鼻子:“凝华和液化是什么区别啊?”
沈束没搭理她。
她也不生气,坐下来叼着油条津津有味吃上了。沈束拿着头梳和发绳出来,有些嫌弃地抓了一下傅月的头发:“下次能不能别梅超风似的出来,站在窗户边上,要是有小朋友在楼下,一抬头能被你吓哭。”
“少夸张了,”傅月任由他梳头,“这油条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她把咬了一口的油条递到沈束嘴边,后者有些犹豫,被她瞪了一眼,才张开嘴吃了一口。
确实好吃,很香很脆。沈束手下不停,给她打了个麻花辫绑上皮筋。这才拉开椅子坐下,说:“你每天都跟个潦草小狗似的,能不能对你的姿色上点心。”
“哦,你看人看外表。”傅月一顶大帽子扣给他,继续埋头吃早饭。
沈束被她气笑:“你就没看?”
“我看怎么了,我看那不是因为你好看吗?”傅月乜他一眼,似乎在说沈束大惊小怪。
沈束抿嘴。
沈束压嘴角。
沈束没压住。
沈束的嘴角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你再说一遍。”他靠过去,用肩膀撞撞傅月肩膀,“你看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这家伙有病。傅月心想着,转过头看他,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湖光粼粼,明明是秋天,却一池春水。
然后沈束牵起傅月的手,又问一遍。
傅月大概被他蛊惑了,讷讷说看你是因为喜欢你。
沈束笑容扩大,他用手挡住下半张脸,那种“小人得志”的神情还是溢于言表。傅月盯着他看了会儿,笑着说:“被我拿过油条的手沾过的脸,更顺眼了。”
沈束不笑了。
沈束蹭站起来去卫生间了。
傅月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继续慢条斯理撕她的油条。
——其实沈束下楼买油条的时候偷偷玩霜。
她看到了。
真幼稚啊沈束。
10.
遍地白霜里青年写了她名字,笔画太多,糊在一起,又被他抹开。
不远处的小朋友成群结队跑过来,他慌慌张张胡乱抹了一通,装着老成样,背着手往早餐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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