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束你看,下雪了。
02.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操场上的学生跑圈的时候嘴里呵出的白雾隔着老远都能看清楚。沈束就站在跑道外圈,看着自己班里的一群皮孩子嘻笑打闹。
这群学生刚听说自己是他们班主任的时候,很是兴奋,尤其是后排的男生高举双手欢呼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让沈束以为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出名的事迹。后来他才知道这群十六七岁的人看着他年轻,还以为能少被管束。
一个月之后最开始后排欢呼的男生就愁眉苦脸说沈束的束是约束的束,也是管束的束。愤懑不平于沈束和他一块儿打了把排位,因为自己没发挥好把沈束排位打掉了。后者直接收了他手机说总分提升不了50分就别来拿手机。
这下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他成绩不行,打游戏还菜了。谁问他怎么在学习,他都一口咬定自己是热爱学习。因为打游戏把老师的排位都玩脱了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跑操以后的操场其实特别热闹,大批学生挤着挨着,就算是冬天,也不觉得有多冷。更有男生脱了外套以后,里面只有一件短袖。一群少年嘻嘻哈哈推搡着往教学楼走。
沈束看了会儿,抬脚跟在大部队后面。
他突然想起来高三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跑操以后大家玩闹着凑在一起,他们几个玩得好一块去小卖部买一听饮料,有时候还会给班主任带一瓶,不由分说塞到人桌上。虽然大家都说老师和学生像猫和老鼠,可沈束总觉得,班主任是个很微妙的存在。
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为这微妙的存在了,还挺有趣。
进教室以后他的眼镜片上起了白雾,他摘下眼镜,听见有女学生说他好看,登时拉下脸。他其实本来就不是什么讨喜的幼态长相,很犀利的眉眼往往显得不怎么好接触,只是平时笑得多了,让人忽略了这些。
陡然沉下脸色,还真有些唬人。他拉着脸把手里的试卷分下去,先说班级的情况,再把年级的情况拉出来比了比。其实这个班的情况也不算太差,勉强也是中游。但他第一次带班,可以说这个班的成绩就是他的成绩,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正训着,突然听到有学生喊了句:“老师下雪了!”
沈束顿了一下,有几分恍惚。
02.
沈束高三那年的雪特别大,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咯吱咯吱响。那年冬天有回沈束感冒,跟在一群人后面慢吞吞走。天气太冷,说话都冒白气。教导主任就凭着这一点,在晨间讲话的时候逮说小话的同学。
沈束就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尾微扬的眼睛。他听着语文老师的之乎者也,又听生物老师的乙酰胆碱,左耳灌了一大堆,装不下了就从右耳噼里啪啦掉出来,砸在覆了一层薄雪的地上。
然后沈束就把重心偷偷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心里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她那里会不会有雪?
似乎冬天总是又冷又枯寂的,看不到什么亮眼的东西,草地是黄的,泥土是黄的,就连学得昏天黑地的同学们,脸也是黄的。生物老师说他们是熬黄的。沈束心说明明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黄种人,干嘛一定要那么白。
然后黄种人在洁白无瑕的雪里被衬成黑灰色,沈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营养不良了。病来如山倒,他请了一周假在家里和他的高烧作斗争,好容易回学校的时候,都快期末了。积雪也被大家玩得脏兮兮的,没几分好颜色。
这个时候倒是迎来了个不速之客——温白榆。
她兴师问罪似的,到了他面前就拉着张脸。沈束没忍住,说她拉了个驴脸,把人鼻子都要气歪了,才双手合十道歉。
也是个欠的,非得挨骂才收敛。
温白榆问沈束是不是和人说喜欢自己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连老师都知道了。
沈束不假思索说真是天大的冤枉,明珠在前,怎么可能看上你。
然后又被温白榆拿着扫把追了一路。
虽然后来这事儿没人再提,也算是揭过去了,但总让人心底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温白榆有,沈束也有。
03.
沈束确认傅月误会的时候,是在期末考试前几天,他趴在阳台上晒太阳。他把那天傅月来教室的过程咀嚼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敢敲定那封信一定在傅月手里。
到现在俨然过了最好的开口的时机,他不能再轻举妄动。而且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哪怕为了过一个好年,他也得找考一个漂亮的成绩出来。
然后沈束就在阳台边,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漆期问他是不是愁期末考,沈束就顺坡下驴说是。然后漆期就安慰他说,其实大家都一样,一到考试,不管平时多自信,都会紧张的。
沈束不甚在意地听他说话,视线游移,忽然落到一抹红色上。
他说你看那个是不是梅花?
漆期怒了,说沈束你要是不听就别让我讲这么多,浪费口舌。
说完从沈束口袋里从善如流掏走五块钱,要去买可乐喝。
这把戏实在是太多次,沈束都懒得说他,只远远看着那抹红色的梅花。
漆期拿了钱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你喜欢梅花?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折一枝?”
“教务处茶没喝够?”沈束笑着骂他,让他赶紧滚。
他不喜欢梅花,他只是觉得,梅花总是开在冬盛时。现在梅花开了,是不是意味着,往后的每一天都在往春天去。
然后春天到的时候,梨花就开了。
那个时候沈束心想,等梨花开了,他要去找她。
04.
沈束已经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去见她了,可能是学业繁重,也可能是困难重重,总而言之,他从成堆的试卷里一抬头的时候,就已经是蝉鸣热烈的夏天。
短袖校服的领口贴在脖子上,衣服紧紧贴着皮肤,汗水流淌。他的头发剪了一遍又一遍。梅花谢得一干二净,梨花不知所踪时,他还是没有见到傅月。
六月初他拿着文件袋走出考场的时候,脚步虚浮,有种升升落落的不真实感。甚至到了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他自然醒来时,坐在窗边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在地面铺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
距离他和傅月没有联系,已经一年了。他们的私信里上一次聊天还是傅月高三的时候。
沈束几番点开她头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要说想念吗?还是说见面?
好像都不太合适,他不清楚她的近况,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变化。有句话说旧的人是注定不能一起走新路的。起初他不太赞同,然而现在却不得不考虑这句话的可靠性了。
他没有办法笃定傅月会一直一直喜欢自己。因为在没有相逢的日子里,他们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对方可能会比自己更优秀、更幽默风趣、更明朗帅气,有时候喜欢某个人,是短时性的,是有保质期的。
过期了。就不喜欢了。
05.
二十岁的时候沈束想,他要成为很厉害很出名的人物,照片被印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让傅月想看不见他都难。
二十一岁的时候沈束想,他要出人头地,要无比优秀,要做同龄人里的佼佼者,要把名声做大,做到傅月能从自己朋友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
二十二岁的时候沈束想,他要有一份很好很好的工作,好到所有人都夸赞艳羡,有朝一日傅月见到他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他变得颓丧。
二十三岁的时候,沈束又想,凡是没有落实的,都是虚妄。傅月是他的虚妄。
二十四岁。沈束不敢见傅月。
如此年轻的他空有抱负,一事无成。如此年轻的他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段路注定不轻松,注定总是起早贪黑,注定总是聚少离多。
注定叫他心生见她的畏惧。
勇气太少了,也可能是爱太多了。
爱总让人三缄其口。
然后秋去春来,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到二十五岁的晚秋。
他从漆期嘴里听到那场同学会,又想起从前辗转多回讨到的指围。
其实已经过去有这时间了,他也不敢百分百确认戒指一定和她合适。
一直到她慢慢戴上的时候。他四肢百骸震麻的同时,实在是没忍住偷偷骂自己为什么不上去给他戴。
现在呢?
二十六岁的沈束,站在三尺讲台望着窗外一如既往的白雪时,萌生出相见的冲动。
他想见她,很想。
立刻,马上。
06.
沈束下课的时候给傅月打了个电话,两个人时间少得可怜,十分钟要掰成好几瓣用。傅月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闷闷的,沈束就问她有没有看见雪。
傅月说当然看到了,外面太冷了,就躲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看。
沈束笑说她这是叶公好龙。
两个人孩子气地拌嘴,闹了一会儿以后静下来。电话那头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然后傅月打开门,走到阳台边,伸出手接了一片。
说是一片,其实到掌心里已经成了一粒水珠。很不起眼,谁也不会想到,在此之前它还是一片雪花。
傅月回到室内抽了张纸擦手,坐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沈束叫她名字。
他说,傅月我今年二十六了。
他说如果我十六岁,我会跑到你的教室门口;如果我二十岁,我会连夜买票去见你,但是我二十六岁了。
傅月问他所以呢?
他好像没有想过她会这样说,轻轻笑起来。他说没有所以,只是二十六岁的我不能在下雪的时候见到你,只能给你打电话,好遗憾啊。
傅月把掌心里的纸团丢到垃圾桶里,她说沈束我刚刚在阳台上捏了个小雪人。
沈束乐了,问傅月你是不是睹物思人?
傅月也笑,她说睹什么物思什么人,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
沈束就点点头说,也是。
也是,又不是不见面了。
不能一起看刚刚落下雪的话,也没什么。
07.
后来傅月问沈束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问她要回东西。
沈束鼻子出气哼了一声,说你不问自取,还怪我不问你,太荒谬。
自知理亏的傅月也不敢说话了,她把信翻出来默默递到沈束手里。
沈束烫着似的收回手,说傅月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收了别人情书又退回来的,而且都这么多年了,过了退换时间了。
傅月忍俊不禁,她说这是让你念的。
“念?”沈束惊讶。
傅月就点点头说是。
这场剖白蒙尘太久,久到今天想起这件事,仍然放不下。
她少见的自作主张之下,是把他一步之遥的他推远。然后他就真的在一步之外,站了那么多年。
沈束接过来展开从上往下扫了一遍,啪的一声把纸合上,面色窘迫说不念了。傅月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见他这样反而来劲儿了,兴致勃勃盯着他。
她说,沈老师,学生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不会不应的对吧?
沈束咬牙切齿说:“好,念,念到你满意为止。”
08.
傅月,展信佳。
雾山市的夏天好闷,像个蒸屉,和我见到你的那个夏天一样。
我记得我有很多话想说的,我写了好多份草稿,也誊抄了很多次,在抄的时候又觉得还能再改改,写来写去,一封信小半个月都没有写出像样的内容。
我知道大家也说我长得有些凶,但其实我很胆小。比如这些话,我根本不敢当面说,就连这样一笔一划把想法写给你,都是一件让我笔尖发颤的事情。
我的笔也是这样的胆小。
……
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乱斗,最后是我在心悸。我记得同学们看的课外书里,喜欢是一件可以脱口而出的事情。可轮到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敢说。
今天骑单车来学校的时候,我心想如果下个路口是绿灯的话,那么你也喜欢我。结果下个路口真的是绿灯,那个瞬间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也自欺欺人觉得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写下这些文字,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傅月你可以等一等我吗,你别那么快长大。
我在努力了。
请等等我。
09.
沈束的声音算不上多出众,可他垂下眼帘,把字句衔在唇齿间的那一刻,像极了一篇乐章。一篇响着铃声和琴声,舞步声,还有风雪声的乐章。
到头来她也没等他。他也没有把这件事传达给她。
傅月心想要是沈束喜欢的不是她,那该有多恨她。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然后沈束问她:“如果不是你,又怎么会因为害怕你知道这件事情,而迟迟不敢问你?”
如果沈束喜欢的是除了傅月以外的某个人,他早就大张旗鼓找她兴师问罪了。可偏偏那天最有可能的是他喜欢的傅月,于是他惴惴不安,踌躇不前。
傅月笑得很轻:“爱让人心生胆怯,爱让人三缄其口。”
沈束也笑:“不对,是爱让人鼓足勇气,爱让人静候佳音。”
然后傅月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她说:“沈束,要下雪了。”
10.
或许爱不是一个单项命题。
它可能像分子一样,无声无息,渗透在他们的一切里。
然后他们三缄其口。
他们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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