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为了买东西与他同逛街市的时候
买到了她便得意洋洋的向他炫耀“你的月钱又没了哟，手下败将”抑或是贱兮兮的笑着对他说“糖葫芦真不错，诶，还有蜜饯红莓，不过有点昂贵，多花点你的银两不会介意吧？”
以前他向来是不爱说话的，面对她的“挑衅”也鲜少回应，只会撇过头留个拿她没法儿的眼神
她在别的方面从不迁让他，会大方的宣扬他输给了自己，在任何能和他较量的地方都不避着，不论文试武试，她就是想赢他，若哪次输了，她也认，而后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赢回来为止，到了那时他便又要给她当两月取钱包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们便以这种方式相处了许久，直到…
玄王起身退开了距离，薛黎明也从回忆中缓过了神
眼前的不是二小姐，是玄王殿下了
薛黎明从水池中出来，身上由头湿到尾，混身都湿漉漉的滴着水，侍卫装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身体，透出腹部明显的肌肉线条，他拧了拧衣服上未干的水分，继而顺着布料流淌在地上，还有些快溅到玄王身前，她抬袖挡了挡
“去更衣吧，刚治好的伤别又豁开了，御医们可不做慈善”玄王无甚波澜的说
“多谢殿下照拂，但是我看被您这么一说是难好了，看来王府近日银两告急啊，还要为我多花治病的开支，薛某倍感压力”他带着些打趣的意味
玄王抬眸，从上至下扫了他一眼“可别，本王大度，这点银两还是花得起的”
“你记住你我之间的约定，做好它就是了”
“是，薛某领命”薛黎明故意拖长了尾音，显得极不情愿似的
他退下后，玄王去了一趟皇上那，今日闹剧，总归要由她来个收场
行至皇上所居的盘龙殿前，望向那上面的千层阶梯和盘旋于柱子上的龙雕，平添了几分帝王威压
黄天之上有宫阙，黄天之下只有沈朝一人立于这若大的皇宫之中，她目光坚定的投向正殿，那里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在等她，单薄的玄色身影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壤上
她稳健的走向阶梯，一步步控制着极好的速度，最后步入正殿，停在了皇帝的面前
“儿臣参见父王”玄王并手行礼，宽大的拂袖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不知在这背后藏着的是忠诚的恭敬，还是诡谲的算计…
“免礼免礼，朕已告诉过你私下会面不必如此拘谨的行礼，放松些即可”皇上大度的摸了摸胡须
“来来来，过来看看，这几位王妃候选名单里可有你中意的？”皇上手中拎着几卷画像，他对着玄王一幅幅的摊开来
第一幅展示的画卷上是个长相温婉大方的美人，梳着清雅的发簪，裙上掛着墨色流苏，只是这署名…莲雾非，竟是莲家的人，莲家与钦天监可谓是来往密切，据说早年莲家女儿替父出行回来后便大病一场，此后虽性命无忧可也成了药罐子一个，莲家极宠此女，怎会忍她卷入这权势之争？
而后几幅画卷尽是些保守派的人，中间偶尔夹着一两个中立派官员的女儿，皇上不急着对今日之事兴师问罪反而给她介绍起王妃，事出反常必有妖，莲家之女的出现也不简单
“看了这么多，可有喜欢的？父王给你引荐引荐”皇上收起画卷，擦拭着手
“画卷如此多，父王却将莲家女摆于第一个，介绍时也加以赞许，看来父王已有属意，父王喜欢的儿臣自然喜欢，只是…”玄王话至一半却忽的停下
“嫁娶之事不可强求，即便父王有意，也得看看人姑娘的意思不是？”她津津地笑着，合上手中折扇，莲家权势不可小瞧，玄王是在话里有话的借莲雾非之名暂压下娶妃一事
“哈哈，好啊，朕的儿子果然会为姑娘家着想，也难怪在外受姑娘欢迎了”皇上轻拍下案台笑了几声，随后却话?一转“朕的玄王如此懂得谅解之道，今日的状武大人可是都告到朕这来了，连息贵妃都在为朕研墨时提了一嘴，闹的可是不太愉快啊”
听着这番话玄王也嗅到了一丝利用的气息，息贵妃的居所香濯宫邻近盘龙殿，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能暗中观察并将前朝的武津收入麾下，而他们私下勾结也绝非一两天的事了，皇上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若没有皇上的默许，凭他们是做不到如此胆大又顺利的抄家亲王府，所以…皇上是在利用他们，而这么做的目的唯有——制衡玄王
“朕还记起，刚寻回你入宫时，钦天监的林监正夜观天象说群星位置怪异似有不详，还说什么对龙体不安影响国运，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朕也坐的好好的，你也将亲王的分内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林监正真是人越老越糊涂，现在给他配了个新的孙监副，应当会好些”皇上一手提着袖，来回踱步着，似笑非笑的说道
皇上忌惮玄王，不只是因为她的位置与能力，老皇帝极相信这天命掛象之说，当时的林监正是有名的老监正，任职多年从不出错，皇上说他糊涂必是另有所指了，还故意提及此事无非是想警告她记着自己的位置，他还要当很久很久的皇帝…
玄王不紧着回答，转身倒了一杯未满的新贡龙井，茶香飘在杯中四溢，她微低着身子将茶杯递给皇上“这新贡的龙井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茶，父王先请”
待皇上接过杯子，玄王又缓缓开口“恕儿臣拙见，其实，儿臣以为这做人做事皆如饮茶，不可倒太满，太急又易烫伤，饮茶饮半分，做事留余地是最好的”
皇上立刻领悟其中意思，露出一副有意思的表情“如你所说，倒是朕狭隘了”
“儿臣不敢，只是自父王登基以来，人人都称父王为明君，还望父王明鉴”玄王再次并袖行礼，这次却露出了一双乌黑藏锋的眼睛
“朕知晓你为国的心意，这薛家小子放置你府中看管朕无意见，只是你要多加小心，不然怕要…”他顿了顿“养虎为患哪”
玄王微微一笑，这个道理她比老皇帝更懂得“儿臣明白，自当谨记心中”
皇上摆了摆袖“你回府吧，一会儿朕有外族使节要觐见，不便留你了”
“是，儿臣先退下了”玄王俯身行礼后退出殿外，今日还真是收获颇丰，她细细琢磨着
待回到府上，迎面第一个碰见的不出意外又是薛黎明，他侧身靠在墙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微低着头，挺拨的身躯尽显，服饰已换了一身新，脸上眉俊目朗，嘴唇却绷成一条线，好似在隐忍什么
玄王走近时两人的体型差距尤为明显，薛黎明比她高出一整个头，她束紧的腰肢仅他半掌宽，她金线蟒袍下的骨架如青玉雕琢，挺直如潭边翠竹，薛黎明肩背绷紧的弧度像张开的猎弓，光线投射下的阴影牢牢罩住她
“玄王殿下，你那小侍女还真是聒噪，见你未归便叽叽喳喳像鸟儿似的说个不停”薛黎明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倦意，看起来似被折腾累了
玄王探着头向里看去，正见竹剪倒在石桌上，一脸晕乎乎的样子
她未应薛黎明的话，正准备直直走进去时他却伸手拦在前路，笑意盈盈的挡着她“诶，殿下勿急，是薛某惶恐她那副无头苍蝇的焦燥样误了我们议大事，所以先把她拍晕了，无大碍”
“从哪习得的这套作派”玄王侧过脸来看他
“跟你学的，殿下，这叫计谋”薛黎明眨了下眼，仍旧笑着轻飘飘的说出这话
他随即收了收脸上的笑意“今天皇上给了你个下马威吧，莲家的人貌似手伸得很长，是最近才介入此事的，不过莲家那女儿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她近日的行踪都是在帮你平定民间说你风流的谣言”
“薛少爷的消息网还真是让我惊讶，你的人倒灵活，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莲雾非的？”玄王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手上未愈的伤痕，微微别过眼神却仍未言语
“同你一样”薛黎明不挑明却略有深意的说
“看来你对我的人行踪很了解？说话可要三思”她小步向前，直盯着薛黎明
见薛黎明迎着她的眼神却不答，玄王没有立刻后退，反而又逼近了半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带着水汽的、混杂着药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她微微仰头，下颌线绷紧“薛少爷这是要提醒我，你在我眼皮子下布了多少暗桩”玄王眼神更深了深“还是想告诉我，你的人脉已在我殿内布起了网？”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亲王特有的威压，却掩不住一丝被冒犯的紧绷
薛黎明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唇边那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依旧不答，视线却仿佛抽丝般游离，从她束得一丝不苟的领口缓缓上移，掠过她弧度优美的下颌，最终停驻在她左耳下方、靠近发际线的一处细微的旧痕上——那地方被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半掩着，若非极近的距离和刻意的审视，根本难以察觉
那是很小的一道浅白色凹陷，像是很久以前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擦破过，愈合后留下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墙外偶尔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一方天地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薛黎明的目光在那道旧痕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专注的程度，几乎不像在看一道疤，反倒是像在凝视自己的军功，带着一种他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玄王满是警惕的抬建起防御性姿势，她精心构筑的人皮面具正与他狠狠周旋，此时，薛黎明却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动作快得只在视线里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目标不是她，是她的耳畔
玄王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冰冷杀意立即翻涌，就在她几乎要本能地格挡反击时，那只带着薄茧和几道新鲜伤痕的手指，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轻细的熟稔，轻轻拂过她耳后那一小块肌肤，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那道旧痕
“啧”他低哑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随意，又仿佛藏着更危险的东西“好像沾了点灰” 他的指腹温热粗糙，擦过的力道很轻，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过玄王的脊椎，她心中猛地一僵，身体却更快地作出了反应，并紧五指发力拍掉了他的手
该死…绝对被知道了
这个动作和这个位置……八年前，长街闹市，她与人争执推搡时鬓发微乱，耳后沾了不知哪里蹭来的墙灰，那个总是沉默跟在旁边，一脸“又来了”表情的薛家少年，也是这样，皱着眉，带着点无奈的包容，极其顺手地抬手替她擦掉
“殿下？”被拍打了的薛黎明又恢复了那副没事人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逾矩只是无心之举，他微微退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挑了挑眉，仿佛在无声询问她的反常所为何事，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捕捉不到的暗芒，带着某种确认和了然，快得像是错觉
玄王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气，耳后的那道旧疤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伪装，他知道了！被这个不能信任的人知道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她稳住呼吸，面沉似水，眼神冷得像淬了寒气的冰锥，正要开口将这危险的试探连同他本人一起狠狠碾碎——
“殿……殿下？”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惊慌的细小声音怯生生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紧绷
是竹剪
她揉着眼睛，晕乎乎地从石桌旁支起身，刚醒来还没搞清状况，只看到自家殿下和那个新来的、凶巴巴的薛少爷离得极近，气氛剑拔弩张
小丫头顿时吓得一激灵，残留的晕眩全飞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扑到玄王身边，像只受惊的小鹌鹑，慢慢地移动至玄王身后，警惕又愤愤地瞪着薛黎明“就是他！害得我刚才睡了那么久，都没办法给殿下熬汤了”
有了玄王撑腰，竹剪的动作显得更有底气了
薛黎明瞥了一眼小侍女，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淡、甚至带着点嘲弄的弧度，并未理会竹剪，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玄王脸上“唉，你的小麻烦来了”
玄王借着竹剪扑来的力道，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彻底拉开了与薛黎明的距离
她抬手，安抚地按在竹剪的肩上，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真实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稍稍落回实处，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已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玄王应有的疏离与威仪
“薛黎明，”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平日更冷冽几分“管好你的人，也管好你自己，本王耐心有限，若再有下次……”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裹挟着冰冷的警告弥漫开“后果你自清楚”
薛黎明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嘲弄淡去了，他微微颔首，姿态看似恭敬，眼神却依旧深不见底，如同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是，薛某谨记殿下教诲”
他话音未落，王府侧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门侍卫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莲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今日也未先与殿下通声，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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