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稷等人趁着前院纷乱一步步走回后院，刚刚落座在房间内的椅子上，便有一串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像是海浪一般朝着后院汹涌着席卷而来。
庾稷在今夜装扮前打了一盆热水，如今已经放凉了，放在梳妆台旁边的盆架上。
庾稷在盆里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金秋十月的夜晚总归是有些凉意，那一捧凉水直接让庾稷自己的脑子一瞬间清明过来，他又依寻靠着以往的习惯伸手摸到盆边的毛巾，仔细擦干了脸上的冷水。
庾稷的脸上从面庞上流至下颚的水珠，又顺着他的脖颈浸润衣裳底下胸前的皮肤，冷水激得他身子微微发颤，同时也让他清醒过来，没有半分睡意。
庾稷从书架上抽了一册书籍，一边用左手手肘撑着脑袋倚坐在书案前一字一句的细细品读着，心中却思绪万千，同时一边又用右手漫不经心地轻轻扫过看完的书页。
这一夜注定过得不平静。
他突然坐直身子抬眼望向窗外，外边的夜色还很黑，只是外头的火把和枪支弹药映亮响彻了北平城的一角，而后蔓延至整个北平城。
庾稷手上的动作在即将翻页的书页上凝滞着，久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房间内煤油灯下黯淡晦暗的光线和房间外明灭忽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被他用桃木流云簪子固定住的简单发髻并不怎么牢固，些许发丝散落下来，遮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过了半晌，他仿佛才反应过来，将目光移回手上的书页，放弃翻页后将它仔细抚平，又下定决心似的将书册合上，而后长长的喟叹一声。
“也好，也好。”
这样也好……
庾稷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忽然觉得有些累了，抚着手上拿着的书册的牛皮纸书皮，而后他又站起身将书册放回书案后的木制书架上。
他抬起煤油灯将房间内的蜡烛通通点亮，直到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他的心中才寻到一抹安定和一丝慰籍。
继而，庾稷站在窗前，将手中握着的煤油灯搁放在窗棂上，伸手打开窗户，窗户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浮浮沉沉，也恰似这动荡晦暗的时局——忽明忽暗，波澜暗涌。
北平城内的火光枪声亮了半夜响彻了半宿，终于在四更天的时候归于沉寂，尘埃落定。
庾稷却只仅仅撑着手肘倚坐在书案前也是彻夜未眠，或许整个北平城中大多数人大概都彻夜未眠吧。
在晨曦破晓时分，湖北军政府成立，并且改国号为“中华民国”以及恐怕即将北上推翻清廷的消息通过由湖北周边附近传来的电报等众多方式传遍响彻整个北京城。
梨园中的众人这才从昨日警卫厅的人闯进来的事情回过神来。
只怕是有人向清廷走漏了风声，然而清廷内部早已腐朽不堪，与洋人内外勾结，又加之数十年前的太平天国和诸多地方的起义，才会不分事情的真伪急哄哄地让警卫厅前来抓人。
只不过此次清廷没有捉到几个所谓的“大人物”，只捉到几个小喽啰。
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当中，几个小喽啰的存在也是无关紧要的，清廷恐怕也不指望能够撬出他们口中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七八分揣测着万一有意外之“喜”呢？
不过……那个闯进梨园的学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不小心亦或是不得已？
庾稷彻夜未眠，只是倚坐在房内桌子旁的椅子上，眼睛半闭半睁地盯着房中的蜡烛燃烧殆尽，蜡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烛台上随后落在地上，直至烛台和地面上分别堆上了小小一撮蜡渍。
有点儿……有点儿冷了。
金秋十月北平的清晨总是带着几分寒气，庾稷从横杆上取下一件外衣披上，然后走到地板上的箱子前将它们挪开，随即便掀开盖着堀室的木制地板，掌着桌上的一盏小油灯，撩起素色长袍下衣慢慢踏下楼梯走进昨日明康所藏身的堀室。
漆黑的堀室中落下了一本书，想必是那个人落下的，只怕是要出去走一趟了。
庾稷捡起那本书，书册的四周业已微微卷起泛黄，他将书册凑近油灯一看，泛黄的纸张上边除了刻印着那人所就读的学校外，还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名字——“明康”。
明康，光明安康，福绥安宁。
这名字倒是简白易懂。
庾稷随即便抬手掌着油灯在昏暗的堀室里环顾了四周，便在一瞬间暗暗下了决定——他想将这本书拿去明康就读的那所坐落于顺天府衙门的顺天高等学堂，这所学堂也就是日后民国的京兆省公立第一中学校。
只是这学校离王府井应当有一段距离吧，他是怎么进来戏园子的？难道是有人接应？但这戏园子每日来来回回这么多人，究竟有谁能和他接应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呢？
庾稷微微侧着头，也不再多想，将书册收好拢进衣裳里，掌着油灯转身踏上通往房间的楼梯离开堀室。
庾稷将手中的油灯搁在桌上，正将木制地板严丝合缝的挪回原处，又压上方才被他挪开的几个大箱子，直到压实了不露出一点痕迹才施施然松了一口气。他又前去打开窗子，清晨的光线从外头透进来，直接氤氲了整个房间。
然而，顾捷恰好在此时敲响了庾稷的房门，“阿稷，你在么？”
庾稷前去打开门，疑惑道：“师姐，我在，怎么了？”
顾捷被庾稷迎进房间后倒是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询问道：“你今早可有见到宁清了？”
庾稷到底还是年轻，即使再怎么早熟也被这话问得不由得一愣，也更是不知所措，只是斟酌着放快了语速开口：“张师兄么？他今日并没有到我这边来，师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顾捷刚坐下来差点被惊掉了手中正倒好的热水，“他没过来？！”
庾稷落座在顾捷对面，仔细琢磨了半晌又是满脸疑惑地重复了一次，似乎是死活都要问出个答案来：“张师兄今早的确没过来，自昨日分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捷也是急得连水都不喝了，将杯子放在桌上，双手交叉握着杯壁，焦虑不停地来回摩挲，“今日，东家和师傅分别遣了长工跟我说这两日北京不太平，昨日宫里的旨意下来警卫厅都在到处搜捕那些所谓的‘逆犯革党’。昨日警卫厅闯进戏园子的缘故，东家和师傅今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只让我告知你们一声，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近几日就别怎么出门，也当做避避风头。只是我去找宁清的时候发现宁清他并不在房里，我和其他师兄师姐甚至在后院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他，正好就剩你这边，所以我就想来问问你今日有没有见着他？”
最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庾稷也得先稳住顾捷的情绪，于是他缓缓开口道：“张师兄大抵是出门去购置一些东西了吧，师姐不必太过焦虑了。”
顾捷略微压了压心中焦躁不安的情绪，言语语序间倒是有些颠倒：“我知道……我知道，只是……阿稷，宁清这个时间点去外头实在是不安全。我今日也不知为何总是莫名的、没来由的心慌，我实在是害怕，担心宁清和你们出了什么事情。”
庾稷道：“师姐，关心则乱。若是师姐实在过于担忧，不若我同你一块儿去外头走走散散心？”
顾捷平复心绪后，倒是有些许诧异：“现在？”
庾稷点了点头，承认了：“对，现下这个时节只怕那些瑞蚨祥跑腿来送戏服的仆役来不了了，我们去秉明师傅后便去瑞蚨祥将上个月定制的戏服取回来，正好能经过外头的大街，也顺带沿路寻找一下张师兄的踪迹，师姐意下如何？”
顾捷说：“这主意倒是好，只不过方才师傅让长工前来传话了，让我们近几日别怎么出门，这……”
“师姐，”庾稷打断她的话道，“没事的，昨日警卫厅的人不是来搜寻过么？他们也没发现这院子里的人有什么异常，师傅和东家会同意的，他们让我们暂且避一避风头也是为了我们好。只是这上月定做的戏服说好的让人今日一并送来，若再不去取回来只怕是会影响到后头排戏表演的安排了。”
“阿稷，你让我考虑考虑。”
庾稷瞟了一眼顾捷若有所思的神色，又接着道：“不若我去同师傅打声招呼，师姐再唤上两三位师兄师姐一同前往？”
顾捷喝完手中杯子里的水，做了决定：“走吧，听你的。不过我们几个人去就好，不能让太多人去了，目标太大了，不安全。”
庾稷缓了缓蹙着的眉头，眨巴眨巴带着几丝血丝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师姐说的是，那便依师姐所言。”
庾稷和顾捷的意见达成一致后，便分别一前一后在房内的西洋镜前捣拾捣拾了一下自己，重新梳了头发又分别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擦了擦脸。
庾稷理了理沾上一点灰尘的衣袂，幸而衣袂并不怎么显色，顾捷也没多加注意。
顾捷在门外问询道：“阿稷……”
“诶，师姐。我好了，我这便出来。”庾稷将那本书又重新拢进衣裳里，扭头应了一声，随即便推开门，笑着说道：“师姐，咱们走吧。”
两人关上门后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在前往师傅房间的回廊上，心眼明亮但也是没有多说一句话，多讲一件事，只是默默地看着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回廊一步步往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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