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不同意!”陈漱将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直截了当地否决了他们二人提出的想法,突然间意识到语气有些强硬,又软和了语气说道:“你们给我回去好好地在梨园里待着,不许出去掺和这趟浑水。至于宁清他……他不在园子里这件事,我会让长工出去找他的,这件事情不是你们能管的。”
顾捷说:“可是,师傅……”
“阿捷不必多言,我绝对不允许你们再去掺和进这件事情。”陈漱正色道。
庾稷给顾捷使了个眼色,抿了抿嘴,又微微摇了摇头。
顾捷收拾好情绪,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东西似的,她恢复平常淡然的模样接着说道:“师傅,那弟子先回去了。”
“阿稷留下。”陈漱抚了抚掌,喉中挤出几声叹息,他自然知道顾捷的性子,她即使面上不显心中也是十分倔强,被他驳斥回去后自然会想其他法子达到她的目的,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顾捷和庾稷的脚步被唤得些许凝滞,顾捷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庾稷暗中拉住了手腕处的衣袖扼住了喉咙,庾稷又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地在顾捷的手背上点了几下,“师姐先回去吧,不必担心。我待会回去找你,我们再商议商议。”
顾捷自然知晓这数下是她与庾稷之间的暗号,她默然地微微颔首,拍了拍庾稷的手背,表示她已经清楚庾稷的计划了,而后又向陈漱告了退,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陈漱的房间。
“阿稷,坐吧。”陈漱给庾稷指了个位置,等到庾稷坐下来后便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和阿捷来找我这件事情是你的主意。”
“师傅高明。”庾稷也并不否认,直接就认下来了。
“我早已打发支使走屋外的人了,我倒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说说看吧。”
庾稷思忖了半晌,才确切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开口说道:“昨日闯进梨园的那个人是师傅的安排,亦或是纵容。”
陈漱手上动作一顿,眼神不轻不重地压在庾稷身上,声音沉闷了些许,“你还猜到了什么?继续说。”
“师傅,您就是梨园里头埋下的那条暗线,对吧?”
陈漱若有所思了数秒,不在意地笑笑:“你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又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师傅,明人不说暗话。”庾稷面无表情地拿出藏在身上的那本书,指了指书册上的名字,“这人是师傅昨日藏匿于我房里的,对么?”
陈漱也同他一样直截了当认了下来,但也不再多加解释:“是,但也不是。”
“好,那这人的来历徒儿暂且不问了。”庾稷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掀开这个话题另起话头:“既如此,徒儿还有一事未明,还望师傅解惑一二。”
陈漱的眸子转了转,指尖微动,“嗯?什么事?你说吧。”
“师傅昨日的那番话,徒儿委实没听懂。”庾稷顿了顿,又重复说出昨日的话:“师傅嘱咐徒儿,一切应当有分寸的,切记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还让徒儿自己去好好想想。徒儿属实愚钝,翻来覆去思考了一整夜都不知道其中内涵,正想询问师傅这几句话有什么意思?”
“庾稷,你在我的这些徒儿里边是最清醒最是聪慧,也是最会冷眼旁观的人,你不该是这种愚钝的人。”陈漱冷冷说完后,随即又思忖半晌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亦或是不愿意知道?”
“师傅,”庾稷开口便打断了陈漱还未说完的话,又默默地改了自己的称呼:“有的人的人生没有那么多试错的成本,在这个荒诞的时局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只不过是做出了常人最容易选择也是最有机会选择的道路罢了。”
“你……”
庾稷望向窗子,接着说道:“师傅,这是您告诉过我们的。可,张师兄是热血青年,但是我不是;他能为了大局大业去死,他可以玉石俱焚,他可以去到火海当中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可是我不能。您知道的,这北京城里这些年死了太多人了,无数条、成百上千条人命如同光阴一般打马而过,今日生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死。我怯懦,我贪生怕死,我……”
陈漱的言语间步步紧逼:“庾稷!那你昨日为何还要那般做?!你不是说你怕死吗?那你昨日为什么要帮那个人?!今日又为什么要出去找他?!”
庾稷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书册,又在意识到的霎时松了松指尖过分的力道,平复下心绪后直言道:“这书册我要拿去还他,至于有没有见到他于我而言无所谓。昨日的事情,您就当我一时兴起吧。”
陈漱喉内的气息上涌,咳嗽几声,放缓了语气:“阿稷,你看这梨园和这外头是不是很像?”
梨园么?
外头是这个朝廷么?亦或是这个时局么?
那不可否认。
是像的。
挺像。
庾稷的唇间模糊着喏喏吐出几个字回答了:“嗯,很像。”
陈漱陷入他这大半辈子的回忆,轻轻地说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和你们都能走出去的,但是现在暂时不行。”
“为……为什么?”
陈漱沉沉地看着房内那件他穿了大半辈子的戏服,“我这一辈子就栽在、陷在梨园里头了,挣不开逃不掉。我不希望你们步我后尘。”
“所以师傅昨日才纵容那人藏匿于我房里,对么?”庾稷的思绪至此已然明朗,“师傅,东家之前找我谈过。”
陈漱的眼眸砸吧了几下,将即将涌出来的泪意给逼了回去,“他找你谈了什么?”
庾稷张口说道:“他问我愿不愿意……”
“什么人?!”陈漱摁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抿了抿唇,而后便用着低到只能听到气音的声音说道:“你且等等。”
“阿漱。”
陈漱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我在。有什么事么?”
“此事事关梨园,关系重大,我能……我能进来么?”
庾稷正想起身却被陈漱摁着手坐在椅子上,他见状放弃起身,但也是默然一言不发。
陈漱也不再犹豫,站起身子亲自去开了门迎他进来。
那人穿着长工的衣服走进来,气度倒是不凡。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庾稷的样貌,不由得微微愣了神,张口便问:“这人是……?”
陈漱别了一眼,干脆利落地合上门又将门闩栓上,简单给那人撂下了几句介绍庾稷的话:“那是我徒儿。姓‘庾’,单名一个‘稷’字。”
那人上下扫了扫庾稷几眼,“可他这么年轻保不齐……”
庾稷站起身默默地作了个揖,也不应答那人对他的质疑。
“连曙景,他年纪确实不大,但你可别小瞧他,他可比你手底下那群小崽子强多了。”陈漱转过身子,略微“嘲讽”了一句,又踱步来到她跟前抬眼看着那人道:“更何况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说的。”
庾稷听闻这名讳眼神微动。
连曙景。
繁阴连曙景,瑞雪洒芳辰。
是个好名字。
连曙景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成成成。我不知道你徒儿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这人最是护短,你自然护着你徒儿。”
“你知道就好。”陈漱努了努嘴:“不过……那也得有真本事才值得我护着。”
庾稷见状倒是有些忍俊不禁,但也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施施然地受了这几句夸。
陈漱踱步回到方才坐着的位置重新坐上,瞥了连曙景一眼,毒舌地讥讽了句:“你方才在门外说这件事事关重大,瞧你这形势,也不见得有多着急。”
连曙景也不应,急着闷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又连忙咽了下去,拎着茶杯,开口嫌弃道:“啊呸呸呸,陈漱你这茶也太涩了,你怎么喝得下的?”
陈漱嗤了一声,一脸肉疼地看着连曙景豪饮的茶水,反手呛了一句回去:“牛嚼牡丹,只可惜我这壶好茶了。”
连曙景一脸无奈:“陈先生哟,您这话说得……也忒刻薄了。我冒着大不韪没被人发现来您这儿给您递消息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不过喝您这一盏茶而已,您……当真就这么心疼?那我待会可要多带些回去了。”
“我这儿有的东西,你看上什么要多少就带多少回去。”陈漱轻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就像是家人一般亲昵,“别贫嘴了,快说说外头的事儿。”
连曙景摇了摇头正色道:“不大好,眼瞧着是要变天了。昨日不知道是哪群人告的密竟直直地往你这梨园和我的报社来,把我的报社给搅得天翻地覆。至于清廷内部……早已自乱阵脚了,湖北荆楚之地处处争先恐后想独立,至于湖北的那个军政府,今日传来的电报说是要挥师北上了。”
陈漱听后指尖微动,“照你看来,告密的人会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连曙景笑了笑,用中指和食指不怎么费力地捡起桌上果盘里的葡萄塞进嘴里,口齿生津,而后清了清嗓子:“这种动脑筋的事情还是你来吧,我可不想费这个心思。”
“你就懒着吧。”
连曙景手中转着衣摆,突兀地一激灵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呀!我这脑子倒是差点儿忘了。喂——阿漱,我忘了同你说了。你那个叫宁清的徒弟目前在我那儿。”
“他怎么在你那儿了?没同你一起过来?”
“那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是你让他去报社的,难道不是?”
陈漱的一句话引得庾稷侧目而视:“他没同我说自个儿偷偷跑出去的。”
“唔——”连曙景的眸子转了转,“想来也是,这北京城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你也不可能让底下的人跑出去。那么待我回去我让报社里的长工送他回来?”
陈漱:“这倒是不用劳烦你了,他自个儿心里头有数。你帮我带句话就成。”
“什么话?”
陈漱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你就告诉他,不想死赶紧回来,小心我半个时辰后若是没见到他,待他回来我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就成。”
“哈哈哈哈哈哈哈”连曙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而后抹了抹自己眼角处笑出来的眼泪,幸灾乐祸道:“阿漱,天道好轮回啊。这终于是轮到你来头疼别人了。”
“那可不及您连大小姐,护崽子比护眼珠子还紧。”
“阿漱,你都三十几岁快四十的人了说这话可就是强词夺理了。”连曙景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成了,咱们俩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谁也别嫌弃谁。这事我帮你办了。”
陈漱指尖微动,看着庾稷点点头,随即说道:“你报社里头那个打短工的中学生的课本昨日落在这儿了,你回去的时候顺带带回去还给他吧。”
庾稷眼睫轻轻地翕动着,呈上被他藏在身上的书册,“劳烦您了,受累了。”
连曙景啧啧称奇:“你这徒弟周身的气韵倒是挺像之前的你。要不……你让你这徒弟同我一起回去劝劝你那另一个徒弟?”
陈漱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儿闭过气去,忍不住地咳嗽,“去去去,净出些坏主意。”
连曙景从身上的衣兜里拿出一瓶粘稠的东西来,然后递给陈漱,“呐,这是我最近酿好的枇杷露,跟你这嗓子正好对症。”
“你倒是费心了,多谢了。”陈漱伸手收下了,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我这嗓子老毛病了,再怎么治治不了。只怕是要浪费你的心血了。”
“整个北京城的烧鸭的嘴都没你的硬,真是死鸭子嘴硬。”连曙景也不恼,言语间只是略微带着自责的语气:“说到底,你的嗓子也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费的这点子心思又算得了什么?又换不来你原来的嗓子。”
陈漱朝她笑了笑:“说这话干什么?我又不后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