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卅惨案的余波仍在玛丽亚医院内震荡,血腥与硝烟的气息仿佛已渗入墙壁。沈明薇几乎不眠不休,原本明亮的眼眸因疲惫而深陷,却始终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顾怀瑾在混乱中那冰冷的审视,将全部心神倾注在救治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对抗这沉沦的世道。
这日黄昏,医院后门传来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叩击声。杂役刚拉开一条缝隙,几个穿着码头工人短褂、神色警惕中带着焦灼的汉子便抬着一块门板迅速闪入。门板上躺着一名昏迷的年轻男子,面色死灰,左侧胸膛粗布衣裳浸满暗红血迹,呼吸微弱而急促。
“医生!求您救他!”为首的黑脸汉子声音沙哑,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沈明薇立刻上前检查,心猛地一沉。伤者约莫二十七八岁,子弹从左胸第四肋间射入,未穿透后背。虽未直接击中心脏,但情况依旧万分凶险。她快速进行物理检查,叩诊左侧胸腔呈浊音,听诊呼吸音几乎消失——这是典型的气血胸体征,胸腔内积血积气,压迫肺脏,导致呼吸衰竭和休克。若不立即手术,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立刻准备手术!”沈明薇没有丝毫犹豫。她隐约猜到这伤者身份不凡,很可能是某些势力重点搜捕的对象,但此刻在她眼中,只有亟待拯救的生命。
手术室依旧是那间条件简陋的临时房间。光线依靠悬挂的煤油灯和无影灯(当时少数教会医院才有的稀罕物,光线依旧昏黄)。器械护士紧张地准备着仅有的、反复煮沸消毒的器械——持针器、血管钳、手术刀,边缘已见磨损。麻醉师看着所剩无几的□□和吗啡注射液,面色凝重。
没有气管插管全麻,只能采用局部浸润麻醉辅以吗啡镇静。护士为伤员皮下注射了5毫克吗啡,沈明薇则用2%普鲁卡因仔细浸润着预定的切口区域。伤员在昏迷中仍因疼痛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棉花纤维。”沈明薇低声吩咐,一名护士立刻将一小撮消毒棉花纤维置于伤员鼻前,通过观察其飘动来粗略判断呼吸频率和力度。这是在没有血氧监测设备的年代,最原始的呼吸监测方法。
手术开始了,沈明薇右手刀,在伤员左胸第3至5肋间划开一道约8厘米长的后外侧切口。锋利的手术刀逐层切开皮肤、皮下组织、胸壁肌肉。每深入一层,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度。两名护士用止血钳费力地固定并撬开肋骨,暴露术野——没有肋骨牵开器,一切依靠人力。
当胸腔被打开的瞬间,尽管有吗啡镇静,伤员仍因剧痛发生一阵剧烈的呛咳,这导致原本被压迫的肺裂伤处出血骤然加剧,暗红色的血液涌出,迅速模糊了术野。
“热盐水纱布!快!”沈明薇急声道,声音带着紧绷。护士立刻将浸泡在50摄氏度生理盐水中的纱布递上,沈明薇用它紧紧压迫在肺裂伤处,试图通过热力和物理压力止血。同时,她示意麻醉师:“肾上腺素,0.3毫升,皮下注射!”这是危急关头提升血压、收缩血管的救命药,医院库存寥寥无几。
等待肾上腺素起效的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沈明薇的手稳稳压在纱布上,能感觉到手下肺叶的微弱搏动和血液的温热。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出血速度虽然减缓,但并未完全停止。
她移开纱布,尝试用那把她极为珍视的、德国进口的持针器,穿着4号丝线,小心翼翼地缝合肺组织裂口。视野受限,光线昏暗,组织脆弱不堪,每一针都需极度精准,既要闭合裂伤,又不能穿透肺组织导致术后漏气。她缝合了叁针,但第四针下针时,伤员又一次轻微的抽搐导致缝合处撕裂,出血再次变得活跃。
沈明薇的心沉了下去。她能用的方法都用了。热盐水压迫效果有限,缝合在患者无法完全静止的情况下难以完美进行。出血若持续超过每分钟5毫升,在没有输血条件的当下,伤员终将因失血性休克而死。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生命在手中流逝?
就在她手指因用力压迫而微微发白,几乎陷入绝望之际,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角落里的顾怀瑾,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有人,转身,面向墙壁。”
手术室内的护士和助理医生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医生,”顾怀瑾的目光转向沈明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黄光线下锐利如刀,“请你用身体挡住手术帘。”
沈明薇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慌乱,没有迟疑,只有一种绝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时间不容她多想,伤员的生死只在瞬息之间。她一咬牙,厉声对助手们喝道:“照做!”同时,她迅速调整位置,用自己的背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手术帘可能透光的缝隙。
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仿佛瞬间与外界隔绝。只剩下他们三人——濒死的伤员,惊疑不定的沈明薇,以及气质骤变的顾怀瑾。
就在视线被隔绝的刹那,顾怀瑾动了。他的动作极快,却又精准得令人心惊。他拿过沈明薇手里的器械,取代了沈明薇的位置,手指直接探入胸腔,以一种沈明薇无法理解的角度和力道,瞬间按压住了出血最凶猛的微小血管。他的另一只拿着持针器,穿好丝线,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和昏暗光线下,开始了缝合。
他的手法,沈明薇闻所未闻。那不是任何教科书上的规范操作,更加简洁、粗暴,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超越时代的效率。他似乎完全不受光线和视野的限制,凭借的是手指触摸到的细微差异和对人体结构深入骨髓的了解。他缝合的速度极快,针脚却异常稳定,仿佛不是在缝合脆弱的肺组织,而是在进行一项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精密作业。
无影灯下,他微微弓着的脊背透出强大的专注力,侧脸线条冷硬,眼神如同最精准的机械,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有对“完成任务”的绝对执念。这种为达目的不计代价的决绝,让沈明薇感到一阵寒意,却又不得不为这神乎其技所震撼。
当顾怀瑾完成最后一针,再次用热盐水纱布确认无明显活动性出血后,他迅速退开,将主导权交还给沈明薇,仿佛刚才那个气场凌厉、技艺通神的助手从未存在过。他沉默地走到水槽边,开始清洗双手,背影依旧挺直孤寂。
沈明薇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她下意识地接过后续的关胸工作,逐层缝合肌肉和皮肤。她的手指微微颤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顾怀瑾那匪夷所思的操作。
“生命体征……”助理医生颤声报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脉搏……有力一些了!呼吸也平稳了些!”
那个几乎被死神拖走的年轻人,竟然真的被顾怀瑾从悬崖边硬生生拉了回来!
手术结束后,护士在伤员左侧胸壁放置了一根内径约5毫米的橡皮管用于排气,用纱布简单包裹管口。这是当时处理气血胸最原始的方法,感染风险极高,但已是唯一的选择。
沈明薇疲惫地摘下口罩,看向正在用酒精仔细擦拭双手的顾怀瑾。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与他无关。
“你……”沈明薇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复杂的注视。她有太多的疑问:他那身远超时代的西医外科技术从何而来?为何要隐藏?他救人的同时,究竟在为谁效力?
顾怀瑾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也没有解释一个字。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手术室,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沈明薇独自站在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里,看着台上那个暂时保住性命的伤员,又望向顾怀瑾消失的门口。无影灯可以照亮手术区域,却永远照不亮那个男人身上笼罩的重重迷雾。这一次,她窥见的不仅仅是理念的冲突,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隐藏在时代阴影下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也燃起了更强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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