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血腥与药水混合的气味,却隔绝不了沈明薇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几乎是靠着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无影灯下顾怀瑾那鬼魅般精准、冷静到非人的操作,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那不是她所知的任何医学流派,那是在生死夹缝中淬炼出的、摒弃了一切冗余的杀戮……或者说,救赎之术。
她需要冷静,需要理清这团乱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她走向手术器械清洗室,那里流淌的清水或许能暂时洗去指尖残留的黏腻触感,却洗不去心头的震撼与重重疑云。
清洗室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功率不大的电灯悬在中央,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水龙头滴答着水珠,敲击在搪瓷水槽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个孤寂的背影正站在最大的那个水槽前,微微弓着腰,专注地清洗着刚刚用过的手术器械——正是顾怀瑾。
他脱去了血迹斑斑的外袍,只穿着白色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却隐约可见旧日疤痕的小臂。他正用鬃毛刷,极其细致地刷洗着那把他曾用来缝合肺叶的德国持针器,水流冲走泡沫,露出金属冰冷的光泽。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对待某种圣物,侧脸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沈明薇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怀瑾没有回头,但清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顾医生。”沈明薇的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略带沙哑。
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明薇走到他旁边的水槽,拧开另一个水龙头,任由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自己同样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双手。她需要这冰冷来镇定心神。
“刚才的手术……”她斟酌着用词,目光落在水槽中旋转的水涡上,“……谢谢你。若不是你,他撑不过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谢。无论顾怀瑾身上有多少谜团,他刚才确确实实,用他那匪夷所思的方式,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顾怀瑾擦拭持针器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谢意,依旧沉默。
沈明薇关掉水龙头,转过身,鼓起勇气直视他的侧影:“顾医生,我……我能请教几个问题吗?”她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最后处理那处细小血管破裂的手法,还有在那种视野下进行精准缝合的技巧……我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这身医术……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能教一教我么?”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好奇,更是一种对同行高超技艺的本能探究,以及……一种试图理解他这个人背后故事的冲动。
顾怀瑾擦拭器械的手,在这一刻,明显地停顿了。
窗外,夕阳正挣扎着沉入地平线,最后几缕残晖如同血色的丝带,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映在顾怀瑾的侧脸上。光线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沉浸在温暖的余晖中,另一半则隐没在清洗室浓重的阴影里,仿佛是他此刻内心光明与阴暗交织的写照。
沈明薇的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扇紧锁的、布满血腥与绝望的铁门。
眼前不再是明亮的清洗室,而是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浓重血腥气的地牢。墙壁上挂着的不是无影灯,而是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如同鬼魅的煤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与死亡的气息。
年轻许多的他,穿着沾满污秽的粗布衣服,手指因寒冷和长时间的操作而僵硬,却依旧被迫稳定地握着一把简陋的手术刀。他的“老师”,那个被徐大帅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眼神浑浊、浑身酒气的落魄洋人军医,正用生硬的中文夹杂着俚语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在他脸上:
“快!切开这里!找到断裂的血管!对,就用手指按住!蠢货,别让他死太快!大帅要看他能撑多久!”
在他面前的手术台上(如果那能称之为手术台的话),捆缚着一个奄奄一息的死囚,眼神空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没有麻醉,只有用来堵嘴的破布。他的胸腔被打开,内脏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顾怀瑾的任务,就是在这些尚存一丝生机的“**教材”上,练习止血、缝合、甚至是一些超越伦理的、探索人体极限的操作。失败,意味着“教材”的死亡,也意味着他可能会遭受难以想象的惩罚。
他记得那刀刃切入温热血肉的感觉,记得死囚因剧痛而猛烈抽搐时,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手中的器械,记得那些绝望的眼神最终化为死寂的灰白……他吐过,哭过,挣扎过,但换来的只有更残酷的对待和关于亲人安危的冰冷警告。他必须学,必须快,必须精。他的医术,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在绝望与罪恶的泥沼中,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良知,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那不仅仅是医术,是求生本能,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罪与罚。所以他一般不会采用西医的治疗方法, —— 不是不懂,恰恰是太懂了。手术刀划开皮肉的触感、麻醉剂刺鼻的气味、器械碰撞的冷响,每一样都能瞬间将他拽回那个阴冷的地牢,拽回死囚濒死的抽搐与绝望的眼神里。西医于他,从来不是 “救死扶伤” 的工具,而是烙印在骨血里的 “罪证”,是用他人生命堆砌的 “求生技能”,每一次拿起手术刀,都像在亲手剖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
可能于他而言,弃西医选中医,从来不是医术的取舍,而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救赎 —— 用草木的温和,去抵消过去的冰冷;用银针的精准,去修补破碎的良知。这里藏着他对过去的逃避,更藏着他对 “医者” 二字,最卑微也最执着的坚守。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彻底消失了,清洗室陷入了更深的昏暗之中。顾怀瑾僵立在原地,握着持针器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段血腥残酷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试图将那噬骨的寒意与恶心感强行压下去。
沈明薇清晰地看到了他身体的细微颤抖,看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痛苦的挣扎。她虽然无法窥见他具体的回忆,却能感受到那沉默之下汹涌的、黑暗的过往。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可怕、充满伤痛的禁区。
她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同情,有歉意,也有一种莫名的、为他感到的悲伤。
良久,顾怀瑾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所有的波动都已平息,重新变回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看沈明薇,也没有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他只是沉默地、仔细地将擦拭干净的持针器放回器械托盘里,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从沈明薇身边走过。
他的肩膀几乎要擦到她的,却没有丝毫停留。空气中只留下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以及一种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寂静。
沈明薇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开口。她站在原地,听着他沉稳却孤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这一次,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冰冷对峙,也不再是单纯的同行陌路。那沉默,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往昔血泪的幕布,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站在光明尚存的一侧,而他,已完全没入了身后的浓重阴影里。
她知道了他的医术超凡入圣,却也窥见了那技艺背后可能隐藏的、无比残酷的代价。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她:有些伤痕,无法示人;有些过往,不堪回首。
然而,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一颗试图理解、甚至想要靠近那阴影的种子,已在沈明薇心中悄然埋下。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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