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埋骨殿
窗外黑云压城，狂风暴躁地撞开紧闭的木门，书案上的纸张若不是被砚台压着，不免要飘舞一番。
风卷床帘，在床上之人面上拂了拂。那人挠了挠脸，辗转几次，才缓缓睁开眼。
风退了去，门却“吱呀吱呀”晃着，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尤为突兀，若是常人听了，恐起一层鸡皮疙瘩。
覃魑半起身，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挽起乌黑的长发，随即玩弄起来。卷起，散开，卷起，散开，姿势好不妖娆。
风又返回来了，吹乱他的发丝。他轻声一笑，开口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阴风阵阵，冥远尘走进光影里，沉着张脸，“我回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覃魑非常不情愿地起身，穿鞋，“看你这副样子，想必已经找到他了。”
说着，将桌上的玉瓶传给他。
冥远尘接住，没有喝，“十六年前，可有一个叫卫安梨的魂魄进过十八层地狱？”
卫安梨？
覃魑绞尽脑汁想了下，“记不得了，记录册在那，自己查。”
冥远尘轻车熟路地找到记录册，翻阅起来。
覃魑酌了口酒，看着他的身影，找了块地坐下，“刚才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又出现幻觉，回到八千年前了呢。”
冥远尘的动作一顿，即刻恢复，“师父现在挺好的，以后别提以前的那些事了。”
“也是。”覃魑又饮了口酒，“这八千年，你过得如何？”
“差不多，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天帝天天让我去泡澡，那泉水，别提有多舒服。”
覃魑假装羡慕：“说的我都有些向往喽。”
冥远尘：“有机会带你去。”
覃魑拒绝：“我才不去，这天界的仙、地上的人都说三界之外，天帝住的地方灵力充沛，最适修炼，可你看你，去住了个几千年，气息变得这么虚弱，说明什么，那不是咱们鬼能去的地方，你小子学好了，想害我。”
他瞬移到冥远尘身旁，“告诉大哥，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为何修为大减？”
冥远尘放下记录册，“没骗你，真的就是天天泡澡。”
覃魑打死不信：“你当初差点毁了天界人界，天帝带你出三界只是为了让你泡澡，你唬鬼呢。”
“我唬的本来就是鬼。”
覃魑打了他一拳，被气笑了。
“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覃魑无情地拆穿他：“你确定你天天黏着临湮还有多余的时间来找我？”
冥远尘刮了刮鼻子，“也可以是你来找我，刚好可以见见师父，我们三个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对弈了。”
“好。”覃魑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吧，我抽空去趟凡间，记得给我备好酒。”
记录册上并没有卫安梨的名字，那她又是如何学会的弑魂梦？
阴尸岗，梁坞城，卫安梨……
冥远尘隐隐觉得，这些事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回到皇宫，夜里风一阵接一阵，吹得连他这个鬼都觉得不正常。
云散开，月光洒在地上，冥远尘察觉这里的氛围不对，放慢脚步。
突然，他停下来，盯着地上的影子，在他影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影子！
化掌，转身一拍，身后的那棵树断了，什么都没有。
来人应不是鬼界的，鬼族除了他，都没影子。
能躲过他的攻击，说明修为不低。
静，极静。
右边有风袭来，他伸出右手，挡下对方的一掌。
冥远尘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居然是……神力！
对方是？天界的人！
冥远尘抹了下眼睛，暗中之人便现了行，没有实体，是一团黑气。
那人好像并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交手了两下便向雅芳殿飞去。
冥远尘迅速跟上，黑气直接破了萧玄玥布的阵法，把被重伤的卫安梨携走。
萧玄玥从雅芳殿里跑出来，对他道：“去安仁殿。”
冥远尘站着不动，拉住他的胳膊，“师父，傅惟已经没救了，我们先回去处理你身上的伤。”
他的语气不像平时那般温顺，反而有点不容拒绝。
萧玄玥这才发现他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可不知为何，即使知道冥远尘身上仍有很多不同寻常之处，他还是不想去怀疑和猜忌他。
“为师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如若卫安梨把傅惟最后一魂打散了，他俩都不能轮回，我救不了他今生，却想让他有来世，况且这伤是忆昔的反噬，不碍事的。”
听完，冥远尘莫名感到沉闷、压抑，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得跟着萧玄玥。
两人赶到安仁殿时，殿里一片狼藉，傅煜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念咒，想要驱使符箓去攻击殿中央正掐着傅惟脖子的卫安梨。
萧玄玥和冥远尘同步踏入宫殿，一齐画了张火符。
火符朝卫安梨飞去，她将奄奄一息的傅惟甩开，伸手抓住火符，手被烧得冒烟，她却一丁点儿感觉不到疼似的，“既然你们那么爱多管闲事，那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殿内怨气冲天，直接冲塌了房顶，月光照进来，已经丑时了。
“护好傅煜。”
萧玄玥扔下这么一句，唤出落星，瞬移到卫安梨身后，“我仍是问你，你所作所为，皆属自愿？”
“废话真多！”
卫安梨一爪过去，萧玄玥轻松地避开，“你明知打不过我，又何必如此，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卫安梨一个字也不说了，出手比之前更快更狠，萧玄玥道：“你再继续下去，就真再也见不到卫忠和卫筠了。”
她停下攻击，笑了一下，“区区一个人界修仙者，你的话我凭什么信。”
“我是不能像那个人一样承诺你一定能让你再见你的亲人一面，但我相信因果，你在鬼界逗留了十六年不入轮回，又重返人界，本就是有违因果秩序，趁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冥远尘扫视一圈，没有发现方才那团黑气的身影和气息。他走到傅煜跟前，道：“去把皇后叫来。”
傅煜回过神，也不多问，爬起来就跑。
冥远尘看了眼萧玄玥那边，他现在应该没有精力注意自己，便对着傅惟施法：“回魂！”
卫安梨嘶吼道：“因果？若真有因果，为何傅惟，为何这云幽朝廷还不得报应！”
因果可以跨越时间，可能今生更可来世，江山气数有无数人的因果影响着，皇帝无能，却有能臣忠将辅佐，报应哪有那么快。
萧玄玥见劝不动，打算直接把她收了。
“安梨？”
卫安梨一怔，回过头，傅惟看清她的模样，满脸欣喜，“真的是你，安梨，你……你回来了？”
他想要爬起来，奈何身子太虚弱，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皇！”傅煜跑进来，把眼泪擦掉，过去扶起他。
“煜儿，你也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幸得殿里安静，才能听清。
傅煜呜呜咽咽地说道：“儿臣不孝，现在才回来。”
傅惟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看向卫安梨，“你是来杀我的，在梦里，你站在黑暗里，我却还是知道，那是你。”
“够了！”卫安梨将手伸向他，吸食着他最后一魂。
“父皇！”傅煜扑向卫安梨，吼道：“你住手！你住手！”他灵力低微，对卫安梨这个恶鬼压根起不到伤害作用。
卫安梨收回手，“你是……傅煜？”
傅煜一愣，这个鬼居然认识他。
“你娘是下药才怀的你，当初她就是卑贱宫女，若不是皇后护着，你能不能生下来都还是一回事。”
被戳痛处，傅煜失神，这件事使他从小被诟病，因为他来得不正当。
萧玄玥一巴掌打在傅煜背上，“回神，别被蹑去了魂魄。”
傅煜吃痛，后退几大步远离卫安梨。
百里之外，一浑身冒烟的男子盯着傅煜，心生一个念头：这人跟他还真有些像啊。
明明害怕得要死，硬是要冲上去，还冲得像模像样，冲得十分有底气。
苏萱赶到的时候，大殿里正僵持着，卫安梨看见她，眼神不再凶狠，“姐姐。”
“安梨，是你？”
卫安梨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动摇了，便现出利甲，要去夺傅惟的命，苏萱挡在他前面，“安梨，你的手上不能沾血！”
见卫安梨顿住，她继续说道：“收手吧，皇上早就病入膏肓，你们都是苦命人。”
一滴血泪滑过她的脸颊，卫安梨知道，如果傅惟没有生在皇族，或许，他们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对不起，”傅惟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我以前以为，有你在，我就会不忘初心，可是是我亲手毁了你，然后迷失了自己，来世……愿你，不要……遇见……我。”
卫安梨欲哭欲笑，“是啊，如果没有遇见你，该多好啊。”
他们看着彼此，满眼皆是泪。卫安梨挣脱傅惟的手，“你说你喜欢看我笑，上次离开，我是笑着走的，但一心只想着报复你，这次我们好好道次别吧。”
她人在笑，眼睛在哭，“青山，谢谢你给了我一段难忘的岁月。傅惟，抱歉，没能守住你的本心。”
卫安梨身上的怨气在一点一点的消散，“下辈子，愿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无拘无束，游历山河。还有，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啧。”冒烟男子一脸可惜，养了十多年的怨气源就这样没了，真是扫兴！
忽然，他对上一双深渊似的眸子，忙再退百里，跑完后才反应过来：我跑什么跑？阎王还在那，他又不会追上来。
他回头看了眼殿里的那两人，心生疑惑。当年他可是亲眼目睹阎王魂飞魄散的，如今阎王居然还活着，并且成了一个凡人，不仅如此，被天帝带走的鬼君也回了三界，真是令人感到好奇。
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他不太想惹是生非，当年阎王让他声名狼藉、颜面尽失之仇刚才也算报了，只要这二人不坏他事，他就当作没见过他们。
毕竟，鬼君应该也不想让天界的那群神仙知道他回来了。
这次动静闹得有点大，以后他还是不亲自现身为好。
傅惟伸手抓了抓卫安梨的虚影，“这次，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了。”
他缓缓转过头，对傅煜说：“煜儿，我这一生，没做成自己喜欢的事，我不强迫你做皇子了，我希望你是，自由的……”
说完，他的头垂了下去。肉眼可见他的嘴角上扬着，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息，这不得已的一生，终于看到尾了。
卫安梨伸手触了触他的眉眼，在彻底消散前，留下了一个没有泪的笑容。
终是爱不绝，恨难消。
剩下的事萧玄玥不能插手，便带着冥远尘回去。
皇帝快要驾崩了，每个宫都重新点了灯，一瞬间，皇宫灯火通明。
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行色匆匆，萧玄玥不想引人注目，施法隐身。
他走在前面，冥远尘走在后面。
“师父。”
萧玄玥停下来，转身问：“怎么了？”
冥远尘垂眸：“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反噬的伤真的没事吗？”
萧玄玥盯着他，没有说话。伤不伤不重要，他只是还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忆昔反噬。忆昔阵是他创的，从没失手过，在阵里他本该能看见卫安梨后来的经历的。
还有破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出于什么目的要吸收宫里的怨气？
这些事跟自己多年前的那个梦，又有什么关系？
在问之前，冥远尘就想过萧玄玥可能不会说，他也看得出来师父不是很在意伤的事。
“是徒儿唐突了。”
见他低着头像被欺负了一样，萧玄玥伸出手，食指抵着他的眉心，那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
“真的没事。”
看着他的背影，冥远尘的眸子暗了暗。
默默跟上萧玄玥，他问：“那师父最后在卫安梨的记忆里，有没有看到那个把她变成这样的人？”
萧玄玥摇头，“只听到了声音，与破阵的那人是同一人。”
顿了顿，他严肃起来：“最近发生的事，虽没有明显的联系和相似之处，我却觉得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甚至，都牵涉到鬼界了。
冥远尘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徒儿也这么觉得，看来我与师父还当真是心有灵犀。”
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萧玄玥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不过他心里并不排斥。
他抬头看黑夜里忽明忽暗的稀星，重重地叹了口气。
冥远尘挨近他，“怎么了？”
萧玄玥摇头，看着前方的护国神神像，能臣良将用尽，云幽的报应要来了。
二人回到国师安排的房间，冥远尘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只有一张床，无比得意地道：“师父，我能和你挤挤吗？”
萧玄玥正在倒水，没听明白，“口渴了吧，过来，喝完就睡吧，你不是早喊困了。”
放下杯子，他转身去铺床，这才明白冥远尘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现在肯定在安仁殿，这时去让他再安排一间房实属不妥。他走到柜子旁，打开，里面还有一床被褥。
“你睡床，我睡地铺。”
见事情不按自己所想的发展，冥远尘不满意地撅撅嘴，恶狠狠地盯着萧玄玥手中的那床被褥。
余光瞥见冥远尘站在一旁不动，萧玄玥抬头看他，见他一副受气模样，“你还说为师脸色不好，你的又好到哪里去？”
他将地铺铺好，道：“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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