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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误会

夏日暮合晚,至夜初烛灯明,约是戌时将至正。殿中,太子得信母亲留人,只教人送汤药去,自用过饭,又沐浴出,行过空殿往案后,对父亲“无时所托”——

半刻,似有叹,抬眼看窗外天。

草叶兴未尽,便是不归。

只垂目又看案上。批罢最后几本,令人尽数搬离,又退舍人,入帐饮些淡茶,便睡了。

兰草赶在天尽暗前回宫。虽离卿姨时便有些累,却行不多后见天晚,直提步跑回。回来小心推门探看,不见案后宣齐洲,觉人气味在,便入殿关门又往屏后帐内。

入帐便见如昨夜。兰草稍愣眨——

宣齐洲睡了……吗?

兰草悄声半刻,攥攥叶看床里白软软。

它要……上去吗?

兰草轻吸,又看宣齐洲的手臂,脑袋微仰动了动,半刻转身,还是欲回盆中——

“兰澧。”太子声沉,缓睁目起身,看人眼中似恼。

兰草惊步顿回看,觉恼意即瞠愣,顷手足无措忙慌便对人张口道:“明日,回去,多些!”

即又欢欣抖抖发尾殷看人想要抱——

“两刻,沐浴饮水。”宣齐洲只看人道。

兰草觉意稍惑不明,而后想起前夜,恍然点点头便又跑走。

草叶灰扑扑,转身走发间还有朵白花干干落下拂地。

宣齐洲微蹙看,无声叹又动身,下床捡起白花,觉不如先前水润。

此前草叶花儿落床上许多,宣齐洲皆收存,此又存,另取本旧书回床。

一刻有余。

只听侍人放物退。又有水声。

二刻有余。

有水声。

三刻有余。

空空荡荡。

宣齐洲闭目深吸合书下床往屏后看——草叶闭目气沉睡了。

“……”

昨夜便该如此。

“兰澧。”宣齐洲看人有声。

草叶湿漉漉歪脑袋睡无觉。只面唇红润。

宣齐洲默半刻。暗啮挽衣袖。

至草叶酣睡中教捞出擦干换衣喂水放上床,便是宣齐洲昨夜仅睡一时辰余,此也过了困意。于是看着床上温软可爱睡得好——只想将人弄醒。

明日回去多些。

又不住笑。

“唔……”草叶似入梦,蹙眉有吭声,叶子攥了攥自床面抬至被上又滑下,半刻又侧翻捞许多被抱住,以为要蜷缩,却是贴床面,蹬了蹬长叶,而后觉有石头,只又蜷回。

“……”

左膝忽教无礼蹬上踩直,宣齐洲侧看去又看人,微磨牙又暗啮。只躺平,无声深吸,自亦闭目。

弦月抱梢棱圆软,罗帐透烛光暖柔。

悄雀归夜尾窈窕,只待明日好日头。

﹉﹉﹉﹉﹉﹉﹉﹉﹉﹉﹉﹉﹉﹉﹉﹉﹉

澧水边第五年时,兰草并非有意失约。

彼时少年期盼“师父”夜至,天方亮便游去了距水不远的林子里,想要再寻些好吃的。

却是头茬摘了些果放树下一处又去寻,再回来取时果便不见了。

空嗖嗖。没了。

少年懵几刻,抬头看,确是眼前双杈树,便试传意问树:你睡着吗?

教人拿走了。树答。

兰草反应几刻,不由蹙眉,无言眨眨,垂眼还是轻叹,看怀中兜着许多果子——看过只觉都不如方才那些好看。

方才那些是几个树上最好看的果子!

人啊人……

人饿。

……吃吧吃吧。

兰草苦笑笑,无奈又傻乐。

却忽愣。转身蹙看四周。

近处有气味腥热,兰草过于熟悉。

“刺——”蓦有扯布裂声,自一树后。

“嗯——!”而后听人似痛啮齿长闷吼。

兰草闻声紧蹙,抿唇犹豫,半刻心中不能说无惧,却愈多犹豫。

良久,树后未再闻声。兰草只觉鼻间血腥味愈浓。

人……怎么啦?兰草看远处那树抿唇问。

不好。树答。

兰草抬步去看。

就见树后人并不大,仰靠闭目,像教水淋过一般浑身湿漉漉,脸和脖颈红得十分奇怪,又干哑促粝喘息,人身另侧,兰草看见一团红……还有它方才摘的果子,剩不多。

兰草紧抿看片刻,只放怀中一兜果子至人手边,看了看,转身暂离,约过两刻又回,双手中捧半只——不知什么鸟兽的白卵壳,约有人脸那样大,里头满满清水。

忽有凉润入口,树下人昏热中渴极,自不住便连吞咽。

兰草俯身觉不便,索性半蹲半跪,捧手中慢慢顷水看人喝,忽见人睁眼,方惊喜想稍停落臂,却惊愣见银光——

“呲!”

“唔啊——!!”

捧水叶子顷间剧割痛,兰草痛极惊出声未拿住水不住倒地紧蜷,咬牙压声泪又拼速撑地趔趄站起抬叶看——

便见鲜红血肉。

“嗡————”

兰草面空。

靠树人混沌睁赤红目见近身,未反应便已挥刃只当身后截杀追上,闻少年痛呼声即愣勉聚神看,便见身侧倒白影又倾水迹,而后觉喉中清润……

“依未——”显茫然怔愣,欲支身看,却未及少年自站起,而后见人半条手臂尽是鲜血。

“岑比其——”让我——

全忘隐外族音,紧欲再撕衣衫为少年止血,却见人直转身走,渐渐又跑,跌撞。

血还流。落去地上。

靠树人张口想叫少年说不要跑,却咬舌也不知中州言,十分狼狈翻身趴地强撑未伤腿站起,却方迈一步便是断魂至痛——右腿伤周腐肉不能留,方才尽数割去。

兰草想回水边等等“师父”,眼前路渐不清也只勉力跑,可至见大石头不知如何跌行去,眼前彻黑便再无觉。

﹉﹉﹉﹉﹉﹉﹉﹉﹉﹉﹉﹉﹉﹉﹉﹉﹉﹉﹉

“宣齐洲……”

“呜……宣齐洲……”

天将微明,宣齐洲睡中听苗儿哭咽声瞬醒起看,便见人闭目息促落泪似梦魇,被下草叶身又有蹬动,只似教被压制想要跑出。

“兰澧!”宣齐洲紧蹙急唤又抱人坐起抚额。

未有热,却尽是冷汗。

“呜……”怀中似深魇,身颤不停力弱蹬叶,哭咽却不醒。

宣齐洲心惊连唤无用,蹙看过四周,即抱人起身下床出帐,往窗边亮处。

“兰澧……”

“兰澧……”

兰草身颤蓦睁目醒。

而后闻实声。而后见人。而后觉暖觉冷香。

眼前眸中尽水光余惊,宣齐洲眉紧蹙不舒抱苗儿坐榻,又裹被抬臂拍抚。

兰草息促,神间钝钝看周遭微弱光,几刻反应,只紧攥叶侧身,闭眼埋头求浮木。

片刻,兰草稍出,抬头看人哑软唤:

“宣齐洲……”

宣齐洲看人觉意,从意收臂抱愈紧。又见苗儿蜷缩睫簌不安,抬手至人颈后按揉风池。而后半晌,听极委屈气恼声:

“宣齐洲,给,人,水,人——”

苗儿不会言,直半握拳似持刃,抬手横空快一划,而后蹙泪抬头看看宣齐洲,又伸手臂出被,抻衣袖落至臂肘,反翻小臂内侧直给人看——

宣齐洲深凝,握人臂肘对窗外光,即见疤痕。

足三寸长,是长出新肉却表不再平,自臂肘伸至小臂中,手心朝上时与左手小指几在一线,非有意翻出则看者不觉。

且是刃斜割入,片肉去皮一般。

半刻,宣齐洲看人问:“可还觉疼?”

兰草闻柔声便不住唇抿成线瘪嘴,咬字声颤落泪:

“……已,不疼。”

但……不好看。

丑。

丑。

消不去。

人真讨厌。人真是,讨厌极了。

“不呜……呜……”兰草便缩回被中,孤零零抱着叶子压声极委屈哽咽抽咽,听得人心割心窒生不绝。

宣齐洲不能言,只看苗儿,无声紧啮又抱,缓深吸平息,压眼中极寒戾。

这该如何解。这能如何解。好心喂犬,反教犬撕了骨血,便是捉了它割皮吞肉,伤便能从未有过?

“……人总会受些伤,兰澧。”宣齐洲轻声说。

或是自不小心,或是防不胜防,或是力不能当,也或是无缘无故……等等。伤了,而后疼,人皆如此,世事有常。

“你……莫怕。”宣齐洲又轻声说。

你给那人水,想要他好些,若他言谢,你应会心喜。可人也算,物也算,鱼鸟也算,走兽也算,皆非是……按我等心意生。

你已从心而行,而非自抑违意,恶在他人,又怎值你……哀而不快,自伤身。

宣齐洲低身看,轻抹去苗儿泪:

“再有诸如此事,给水或不给,皆可。”

“若要给,便当心再教人伤。若不给,转身离便是。”

又不住心割而哂:他倒是自幼高坐温室殿,伤尽教外间受了。

“……不给。”半刻,兰草抱脸侧人手臂,蹭去眼泪哑声言。

宣齐洲收外侧臂抱紧些,又轻抬苗儿,压了压眼上额间:

“自然可。”

“便是事后走向万千,却皆一瞬,不值当初犹豫。”

兰草怔怔觉意,看着宣齐洲,点头。

看得人心柔欲辟一处潭水,只将含护。

“也未有不好看,”宣齐洲轻又压苗儿唇稍,温看低声:“我亦有。我不觉丑,你也不许觉。”

兰草愣。而后见人淡淡笑,又挽衣袖。

失仪事,宣齐洲连做不隔半日。

兰草伤在右臂,宣齐洲……左臂恰有道约能对上,便只挽袖至臂肘,随心给人看了。

是十二岁时,王妃误饮毒,几刻便呕血腹痛至地,世子惊扶母亲,却未料食署献饮者忽出刃刺,抬臂挡刃所留。

长长一痕,曲臂时可与大臂内侧连上。原是冲着脖颈去。六年不消。

“啊……”为什么?兰草眼中又红直问。

宣齐洲任苗儿握手臂,目深却似感:“曾经力弱,教人伤了。”

自不小心,防不胜防,力不能当,无缘无故。烈酒三巡仰天长骂,或能勉得快意?

不必要。我活着。

兰草紧蹙看,口中渐啮。

宣齐洲的叶子,这样漂亮……

“兰澧,记得身后疼。”忽听渺淡声。

兰草惊蓦回神——方才险又长叶。

或稍已长了些……

“唔……”急软抱手臂看看人。

宣齐洲目静看苗儿几刻,才问:“可要再睡?”

兰草稍觉,未觉困,便摇摇头。

宣齐洲稍顿,又问:“可有事要做?”

兰草即点头,眼中漫上欢欣,移被下榻跑出去,片刻又回来,手中——

宣齐洲微惊见苗儿持……刃。

“……”看人,眉间古怪微动。

卿姨给的!兰草给人看石头又欢快传意。

长匕只半剑长。皇后昨日欣觉孩儿身灵,长剑反倒笨重拖累,便给一长匕玩。

又极欢喜晃叶直对人说:

“你,‘父亲’——‘师父’!”

你父亲是我师父!

宣齐洲正心叹看母亲珍藏从前不许他碰的长匕,闻言忽怔,抬头看人——

“你说什么?”心便沉。

父亲?师父?

兰草一愣,懵觉难过,即站人身前攥叶全惑不明。

“啊……”怎么……

宣齐洲唇稍动,眼底潭深起波澜,看小苗儿纯澈乖巧站着,只压轻声问:“方才说什么?”

“父亲”“师父”,兰草记得是如此说,可见宣齐洲忽便难过生气,便心中犹疑,听人又问,反应片刻,心说宣齐洲是不是听成旁的什么,便小心复述:

“你,‘父亲’——”抬手指指人,又清晰吐字道:“师,父。”而后指指自己。落手攥叶心紧看。

宣齐洲半晌默无言。

你,无错,确是父亲、师父。苗儿指他说。

是我的。你能……明白吗?苗儿指自,眼中又有期冀。

持刃过来,叫父亲,又请作师父,问他可明。如此。

手中便渐沉极。

良久,宣齐洲低头闭目,无声深吸,握刃指尖青。

兰草见状全然懵惑,即近人膝侧低身小心看看,显不安唤:“宣齐洲……”怎么啦?

又深吸,宣齐洲睁目抬头看人,唇启微动无声,才有轻声言:

“兰澧,我需稍离。”

言意只似秋日柔风掺苍凉拂过,兰草轻愣,心不明,欲言又止,还是微点头。

宣齐洲低看手中长匕,未还往人手中,只放至榻上,便离。

兰草无措茫然蹙抿,看过榻上长匕,转身看人去处,是……往更衣,一如此前去后,便整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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