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暮合晚,至夜初烛灯明,约是戌时将至正。殿中,太子得信母亲留人,只教人送汤药去,自用过饭,又沐浴出,行过空殿往案后,对父亲“无时所托”——
半刻,似有叹,抬眼看窗外天。
草叶兴未尽,便是不归。
只垂目又看案上。批罢最后几本,令人尽数搬离,又退舍人,入帐饮些淡茶,便睡了。
兰草赶在天尽暗前回宫。虽离卿姨时便有些累,却行不多后见天晚,直提步跑回。回来小心推门探看,不见案后宣齐洲,觉人气味在,便入殿关门又往屏后帐内。
入帐便见如昨夜。兰草稍愣眨——
宣齐洲睡了……吗?
兰草悄声半刻,攥攥叶看床里白软软。
它要……上去吗?
兰草轻吸,又看宣齐洲的手臂,脑袋微仰动了动,半刻转身,还是欲回盆中——
“兰澧。”太子声沉,缓睁目起身,看人眼中似恼。
兰草惊步顿回看,觉恼意即瞠愣,顷手足无措忙慌便对人张口道:“明日,回去,多些!”
即又欢欣抖抖发尾殷看人想要抱——
“两刻,沐浴饮水。”宣齐洲只看人道。
兰草觉意稍惑不明,而后想起前夜,恍然点点头便又跑走。
草叶灰扑扑,转身走发间还有朵白花干干落下拂地。
宣齐洲微蹙看,无声叹又动身,下床捡起白花,觉不如先前水润。
此前草叶花儿落床上许多,宣齐洲皆收存,此又存,另取本旧书回床。
一刻有余。
只听侍人放物退。又有水声。
二刻有余。
有水声。
三刻有余。
空空荡荡。
宣齐洲闭目深吸合书下床往屏后看——草叶闭目气沉睡了。
“……”
昨夜便该如此。
“兰澧。”宣齐洲看人有声。
草叶湿漉漉歪脑袋睡无觉。只面唇红润。
宣齐洲默半刻。暗啮挽衣袖。
至草叶酣睡中教捞出擦干换衣喂水放上床,便是宣齐洲昨夜仅睡一时辰余,此也过了困意。于是看着床上温软可爱睡得好——只想将人弄醒。
明日回去多些。
又不住笑。
“唔……”草叶似入梦,蹙眉有吭声,叶子攥了攥自床面抬至被上又滑下,半刻又侧翻捞许多被抱住,以为要蜷缩,却是贴床面,蹬了蹬长叶,而后觉有石头,只又蜷回。
“……”
左膝忽教无礼蹬上踩直,宣齐洲侧看去又看人,微磨牙又暗啮。只躺平,无声深吸,自亦闭目。
弦月抱梢棱圆软,罗帐透烛光暖柔。
悄雀归夜尾窈窕,只待明日好日头。
﹉﹉﹉﹉﹉﹉﹉﹉﹉﹉﹉﹉﹉﹉﹉﹉﹉
澧水边第五年时,兰草并非有意失约。
彼时少年期盼“师父”夜至,天方亮便游去了距水不远的林子里,想要再寻些好吃的。
却是头茬摘了些果放树下一处又去寻,再回来取时果便不见了。
空嗖嗖。没了。
少年懵几刻,抬头看,确是眼前双杈树,便试传意问树:你睡着吗?
教人拿走了。树答。
兰草反应几刻,不由蹙眉,无言眨眨,垂眼还是轻叹,看怀中兜着许多果子——看过只觉都不如方才那些好看。
方才那些是几个树上最好看的果子!
人啊人……
人饿。
……吃吧吃吧。
兰草苦笑笑,无奈又傻乐。
却忽愣。转身蹙看四周。
近处有气味腥热,兰草过于熟悉。
“刺——”蓦有扯布裂声,自一树后。
“嗯——!”而后听人似痛啮齿长闷吼。
兰草闻声紧蹙,抿唇犹豫,半刻心中不能说无惧,却愈多犹豫。
良久,树后未再闻声。兰草只觉鼻间血腥味愈浓。
人……怎么啦?兰草看远处那树抿唇问。
不好。树答。
兰草抬步去看。
就见树后人并不大,仰靠闭目,像教水淋过一般浑身湿漉漉,脸和脖颈红得十分奇怪,又干哑促粝喘息,人身另侧,兰草看见一团红……还有它方才摘的果子,剩不多。
兰草紧抿看片刻,只放怀中一兜果子至人手边,看了看,转身暂离,约过两刻又回,双手中捧半只——不知什么鸟兽的白卵壳,约有人脸那样大,里头满满清水。
忽有凉润入口,树下人昏热中渴极,自不住便连吞咽。
兰草俯身觉不便,索性半蹲半跪,捧手中慢慢顷水看人喝,忽见人睁眼,方惊喜想稍停落臂,却惊愣见银光——
“呲!”
“唔啊——!!”
捧水叶子顷间剧割痛,兰草痛极惊出声未拿住水不住倒地紧蜷,咬牙压声泪又拼速撑地趔趄站起抬叶看——
便见鲜红血肉。
“嗡————”
兰草面空。
靠树人混沌睁赤红目见近身,未反应便已挥刃只当身后截杀追上,闻少年痛呼声即愣勉聚神看,便见身侧倒白影又倾水迹,而后觉喉中清润……
“依未——”显茫然怔愣,欲支身看,却未及少年自站起,而后见人半条手臂尽是鲜血。
“岑比其——”让我——
全忘隐外族音,紧欲再撕衣衫为少年止血,却见人直转身走,渐渐又跑,跌撞。
血还流。落去地上。
靠树人张口想叫少年说不要跑,却咬舌也不知中州言,十分狼狈翻身趴地强撑未伤腿站起,却方迈一步便是断魂至痛——右腿伤周腐肉不能留,方才尽数割去。
兰草想回水边等等“师父”,眼前路渐不清也只勉力跑,可至见大石头不知如何跌行去,眼前彻黑便再无觉。
﹉﹉﹉﹉﹉﹉﹉﹉﹉﹉﹉﹉﹉﹉﹉﹉﹉﹉﹉
“宣齐洲……”
“呜……宣齐洲……”
天将微明,宣齐洲睡中听苗儿哭咽声瞬醒起看,便见人闭目息促落泪似梦魇,被下草叶身又有蹬动,只似教被压制想要跑出。
“兰澧!”宣齐洲紧蹙急唤又抱人坐起抚额。
未有热,却尽是冷汗。
“呜……”怀中似深魇,身颤不停力弱蹬叶,哭咽却不醒。
宣齐洲心惊连唤无用,蹙看过四周,即抱人起身下床出帐,往窗边亮处。
“兰澧……”
“兰澧……”
兰草身颤蓦睁目醒。
而后闻实声。而后见人。而后觉暖觉冷香。
眼前眸中尽水光余惊,宣齐洲眉紧蹙不舒抱苗儿坐榻,又裹被抬臂拍抚。
兰草息促,神间钝钝看周遭微弱光,几刻反应,只紧攥叶侧身,闭眼埋头求浮木。
片刻,兰草稍出,抬头看人哑软唤:
“宣齐洲……”
宣齐洲看人觉意,从意收臂抱愈紧。又见苗儿蜷缩睫簌不安,抬手至人颈后按揉风池。而后半晌,听极委屈气恼声:
“宣齐洲,给,人,水,人——”
苗儿不会言,直半握拳似持刃,抬手横空快一划,而后蹙泪抬头看看宣齐洲,又伸手臂出被,抻衣袖落至臂肘,反翻小臂内侧直给人看——
宣齐洲深凝,握人臂肘对窗外光,即见疤痕。
足三寸长,是长出新肉却表不再平,自臂肘伸至小臂中,手心朝上时与左手小指几在一线,非有意翻出则看者不觉。
且是刃斜割入,片肉去皮一般。
半刻,宣齐洲看人问:“可还觉疼?”
兰草闻柔声便不住唇抿成线瘪嘴,咬字声颤落泪:
“……已,不疼。”
但……不好看。
丑。
丑。
消不去。
人真讨厌。人真是,讨厌极了。
“不呜……呜……”兰草便缩回被中,孤零零抱着叶子压声极委屈哽咽抽咽,听得人心割心窒生不绝。
宣齐洲不能言,只看苗儿,无声紧啮又抱,缓深吸平息,压眼中极寒戾。
这该如何解。这能如何解。好心喂犬,反教犬撕了骨血,便是捉了它割皮吞肉,伤便能从未有过?
“……人总会受些伤,兰澧。”宣齐洲轻声说。
或是自不小心,或是防不胜防,或是力不能当,也或是无缘无故……等等。伤了,而后疼,人皆如此,世事有常。
“你……莫怕。”宣齐洲又轻声说。
你给那人水,想要他好些,若他言谢,你应会心喜。可人也算,物也算,鱼鸟也算,走兽也算,皆非是……按我等心意生。
你已从心而行,而非自抑违意,恶在他人,又怎值你……哀而不快,自伤身。
宣齐洲低身看,轻抹去苗儿泪:
“再有诸如此事,给水或不给,皆可。”
“若要给,便当心再教人伤。若不给,转身离便是。”
又不住心割而哂:他倒是自幼高坐温室殿,伤尽教外间受了。
“……不给。”半刻,兰草抱脸侧人手臂,蹭去眼泪哑声言。
宣齐洲收外侧臂抱紧些,又轻抬苗儿,压了压眼上额间:
“自然可。”
“便是事后走向万千,却皆一瞬,不值当初犹豫。”
兰草怔怔觉意,看着宣齐洲,点头。
看得人心柔欲辟一处潭水,只将含护。
“也未有不好看,”宣齐洲轻又压苗儿唇稍,温看低声:“我亦有。我不觉丑,你也不许觉。”
兰草愣。而后见人淡淡笑,又挽衣袖。
失仪事,宣齐洲连做不隔半日。
兰草伤在右臂,宣齐洲……左臂恰有道约能对上,便只挽袖至臂肘,随心给人看了。
是十二岁时,王妃误饮毒,几刻便呕血腹痛至地,世子惊扶母亲,却未料食署献饮者忽出刃刺,抬臂挡刃所留。
长长一痕,曲臂时可与大臂内侧连上。原是冲着脖颈去。六年不消。
“啊……”为什么?兰草眼中又红直问。
宣齐洲任苗儿握手臂,目深却似感:“曾经力弱,教人伤了。”
自不小心,防不胜防,力不能当,无缘无故。烈酒三巡仰天长骂,或能勉得快意?
不必要。我活着。
兰草紧蹙看,口中渐啮。
宣齐洲的叶子,这样漂亮……
“兰澧,记得身后疼。”忽听渺淡声。
兰草惊蓦回神——方才险又长叶。
或稍已长了些……
“唔……”急软抱手臂看看人。
宣齐洲目静看苗儿几刻,才问:“可要再睡?”
兰草稍觉,未觉困,便摇摇头。
宣齐洲稍顿,又问:“可有事要做?”
兰草即点头,眼中漫上欢欣,移被下榻跑出去,片刻又回来,手中——
宣齐洲微惊见苗儿持……刃。
“……”看人,眉间古怪微动。
卿姨给的!兰草给人看石头又欢快传意。
长匕只半剑长。皇后昨日欣觉孩儿身灵,长剑反倒笨重拖累,便给一长匕玩。
又极欢喜晃叶直对人说:
“你,‘父亲’——‘师父’!”
你父亲是我师父!
宣齐洲正心叹看母亲珍藏从前不许他碰的长匕,闻言忽怔,抬头看人——
“你说什么?”心便沉。
父亲?师父?
兰草一愣,懵觉难过,即站人身前攥叶全惑不明。
“啊……”怎么……
宣齐洲唇稍动,眼底潭深起波澜,看小苗儿纯澈乖巧站着,只压轻声问:“方才说什么?”
“父亲”“师父”,兰草记得是如此说,可见宣齐洲忽便难过生气,便心中犹疑,听人又问,反应片刻,心说宣齐洲是不是听成旁的什么,便小心复述:
“你,‘父亲’——”抬手指指人,又清晰吐字道:“师,父。”而后指指自己。落手攥叶心紧看。
宣齐洲半晌默无言。
你,无错,确是父亲、师父。苗儿指他说。
是我的。你能……明白吗?苗儿指自,眼中又有期冀。
持刃过来,叫父亲,又请作师父,问他可明。如此。
手中便渐沉极。
良久,宣齐洲低头闭目,无声深吸,握刃指尖青。
兰草见状全然懵惑,即近人膝侧低身小心看看,显不安唤:“宣齐洲……”怎么啦?
又深吸,宣齐洲睁目抬头看人,唇启微动无声,才有轻声言:
“兰澧,我需稍离。”
言意只似秋日柔风掺苍凉拂过,兰草轻愣,心不明,欲言又止,还是微点头。
宣齐洲低看手中长匕,未还往人手中,只放至榻上,便离。
兰草无措茫然蹙抿,看过榻上长匕,转身看人去处,是……往更衣,一如此前去后,便整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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