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九月四日星期二晴
凉城的九月,暑热还未完全退去,黏腻的空气里漂浮着桂花的残香,甜得有些发腻。
高二了,日子像教室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成不变。
直到今天下午的语文课。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顾,单名一个念字。顾念。念。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再缓缓放开,一个很轻,却莫名让人心里一沉的名字。
她走进教室时,带着一阵不同于这座小城沉闷气息的风。白色的棉质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
她不是那种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美,而是……很干净,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不疾不徐,像月光下潺潺的溪流。她说她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说她是东北人。
东北,那该是个多么遥远又开阔的地方,有漫天的风雪,和这里永远湿漉漉的、拧不干的天气截然不同。
她没有照本宣科地讲那些枯燥的文言文和中心思想。她问我们,有没有读过波伏娃。
全班寂静。我低下头,心跳却莫名加快。
我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书架上,看到过那个名字,《第二性》,厚重的、落满灰尘的一本。
我没敢借阅,只觉得那书名都带着一种惊世骇俗的力量。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我相信人的自由是无限的。”字迹清秀,带着一股韧劲。
然后,她开始念诗。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那些原本印在纸上的方块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活了过来,在我贫瘠的心田上,轻轻踩出了一串新鲜的脚印。
幸福?
周游世界?
这些词汇离我太遥远了。
我的世界,只有一条永远泛着潮气的巷子,一栋日渐老去的房子,和奶奶日渐沉重的咳嗽声。
可是,在她念出这些诗句的时候,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春暖花开。
那光亮,虽然短暂,却真实地刺破了我灰暗的天空。
下课铃响,她合上书,轻轻说了句:“希望我的课,能让你们觉得,文字不止是考试的分数,它也可以是……武器,是港湾,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钥匙。”
她走出教室,裙角带起细微的气流。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某个沉睡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
二零一四年九月三十日星期一 阴
奶奶的咳嗽又厉害了。
夜里,那一声声压抑的、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虫鸣,和奶奶断续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觉得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无尽的、沉重的负担,看不到出口。
今天在学校,整个人都是昏沉的。课间操时,独自躲在厕所隔间里,不想出去面对那些喧闹的人群。
他们三五成群,谈论着新出的偶像剧,或者谁和谁的暧昧。那些快乐和烦恼,都与我无关。
下午又是语文课。是我一周里,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刻。
今天顾老师放了一首歌。李健的《贝加尔湖畔》。空灵、悠远的旋律在教室里回荡。
“多少年以后/ 往事随云走 / 那纷飞的冰雪 / 容不下那温柔……”
她靠在讲台边,微微闭着眼,似乎在感受音乐。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像老师,更像一个……旅人,一个吟游诗人,不小心流落到了我们这座小城。
我偷偷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向往。我向往她口中的世界,向往她身上那种自由和宁静的气息。如果我能像她一样,该多好。
可是,我能吗?
奶奶怎么办?
我甚至不知道,高中毕业后,我能去哪里。
父亲留下的钱,大概只够勉强支撑到毕业。之后呢?
或许,就像这城里大多数女孩一样,找份糊口的工作,嫁个不讨厌的人,重复着父辈的生活,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慢慢腐朽。
不。
我不要。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吓了我自己一跳。
二零一四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二晴
今天上午,去办公室交作业时,顾老师正在批改周记。
我的周记,总是写得很长。与其说是交给老师的作业,不如说是我唯一能倾诉的树洞。
写奶奶的病,写院里的梨树,写我的迷茫和孤独。
我知道这很幼稚,很矫情,可除了这些苍白的文字,我还能抓住什么呢?
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我心跳得厉害。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到办公室里只有顾老师一个人,她正低头批改着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很专注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嘴角很自然地弯起一个弧度,“陶梨啊,进来。”
我把在班上收的作业放在她桌上,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凉。
“这次的周记我看了,”她拿起放在最上面的本子,是我的。
她的指尖轻轻点着纸面,“写得很好,情感很真挚。尤其是对梨树的那段描写,‘叶子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像岁月悄悄浸染的信笺’,这个比喻很细腻。”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她看了!她不仅看了,还记住了!还觉得……很好?
“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温和,“陶梨,人生不总是孤独的。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有无限可能。要多看看外面,心里……装点更开阔的东西。”
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舒婷的诗集《双桅船》。
“这本诗集送给你。里面有一首《致橡树》,我很喜欢。或许……你可以看看,除了梨树,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一样的树木,它们以不同的方式站立着。”
我接过书,封面上是淡蓝色的海浪和帆船。书页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和她指尖的温度。
我紧紧攥着书,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勉强忍住眼眶里突如其来的酸涩。
“谢谢……顾老师。”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不客气。”她又笑了笑,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去吧。”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跑到无人的楼梯拐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大口呼吸。怀里那本诗集,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日星期日微风
院子里的梨树,叶子落得更多了。我搬了张旧藤椅,坐在树下,翻看着顾老师送我的诗集。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心里受到巨大的震动。
这是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关于爱情的观念。独立,平等,并肩站立。不是依附,不是索取。
我一直觉得,梨树是美的,清雅的,安静的。就像我以为的爱情,或许是温柔的陪伴,是细腻的牵挂。
可这首诗告诉我,还有一种爱,是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也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那么,顾老师呢?她像什么树?她不像橡树那般刚硬,也不像梨树这般柔弱。她像……像一棵北方的白桦,清秀,挺拔,骨子里带着一种不易折的坚韧。
如果……如果我能像《致橡树》里写的那样,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那么,我首先得成为一棵树。一棵能经历风雨,能扎根土地的树。
我能吗?
我看着光秃秃的梨树枝桠,想象着明年三月,梨花盛开的景象。那该是怎样一片洁白如雪的光景?那时候的我,会在哪里?会不会有勇气,去触碰一下,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光?
奶奶在屋里咳嗽了几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现实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回。我合上诗集,把它紧紧抱在胸前。
心里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却执拗地响起:我想试试。我想离开这里。我想……成为能和她并肩的,一棵树。
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她送我这本诗集时,那双带着期许的,温柔的眼睛。
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晴
一整天,心里都空落落的。没有她的课,日子便显得格外漫长而乏味。数学公式像纠缠不清的藤蔓,历史年份是干瘪的虫壳,一切都失了颜色。
同样是老师,为什么唯独她的言语,能像春雨一样,滴滴渗进我龟裂的心田?
奶奶去大姑家了,晚上只剩我一个人。放学后,背着沉重的书包,慢吞吞地挪向那个空荡荡的、不再有炊烟和咳嗽声等待我的家。
经过教师宿舍楼时,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慢,视线鬼使神差地飘向二楼那个熟悉的小阳台。
心跳,就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
她站在那里,倚着栏杆,正对着我微笑招手。傍晚柔和的光线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不像平时讲台上那般带着微微的距离感,此刻的她,更像一幅温暖的、流动的油画。
“陶梨,来老师宿舍一下,帮老师个忙,尝尝味道正不正!”
她的声音穿过薄暮的空气,清脆得像玉珠落盘,却又带着一丝柔软的牵引力。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住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那里已经被我磨得有些起毛。心里乱成一团,是惊喜,是惶恐,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自惭形秽。
等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她已经下了楼,站在宿舍楼那道小小的铁门边,笑盈盈地望着我。
那笑容太有感染力,像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我几乎没怎么挣扎,就像被施了咒语般,跟着她走了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她的私人领域。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把小沙发,还有那个……最抓我眼球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很多书名我连听都没听过,《存在与虚无》、《荒原狼》、《沉默的大多数》……还有更多诗集,它们安静地立在那里,像守护着一个个浩瀚而迷人的秘密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味道,是阳光晒过被子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种独特的、像雨后青草又带点书卷墨香的味道。
她让我在小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进了厨房。我拘谨地坐着,背挺得笔直,手指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可内心的浪潮却一波高过一波。
这种被邀请,被需要(哪怕是帮忙尝菜),被温暖气息包裹的感觉,我已经多久没有体验过了?
和奶奶给予的亲情温暖不同,这是一种更让我心跳加速、心神摇曳的温馨。
香气先从厨房飘了出来,是酸甜诱人的焦香。随后,她端着一盘色泽金黄、勾着晶莹芡汁的锅包肉走出来。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认真地落在她身上。
她随意绑了个马尾,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耳边,身上穿着一条印着棕色小熊图案的围裙,中和了她平日里的那份知性,添了许多生活气的可爱。
而且,她没有化妆,纯素颜的脸干净透亮,皮肤好得不像话,眉眼清晰,唇色是自然的嫣红。
“好可爱……”这三个字像不受控制的泡泡,在我脑海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当她俯身将盘子放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时,那股淡淡的清香更清晰地笼罩了我,让我的呼吸都为之凝滞。
她又转身拿来两碗米饭和筷子,在我身边坐下。
“快吃吧,一会凉了可就不好啦~”她声音轻快,率先夹了一大块金黄的肉片放到我碗里,“你多吃点,现在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珍惜。外酥里嫩,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是我从未尝过的、属于北方的豪迈与温柔交织的味道。
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拉长,再拉长。因为我知道,走出这扇门,等待我的,只有空寂冰冷的房屋,和漫无边际的孤独。
她和我讲东北的雪,冬天能积半人高,上学时要踩着前人踩出的雪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课间时,整个校园都沸腾在打雪仗、堆雪人的欢闹里。
她说起这些时,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些洁白的、冰冷的雪,在她记忆里是滚烫的、闪着光的快乐。北方的人,似乎总有一种魔力,能将童真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不被成长的尘埃掩埋。
她还说起在黔城大学的日子,那是她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湿热的南方。饮食不惯,气候难耐,想家想到偷偷掉眼泪。
但她的舍友们来自天南地北,性格各异却意外地合拍,一起熬夜复习,一起疯闹,一起用做家教攒下的钱,去看大西北的苍茫戈壁,内蒙古的辽阔草原,还有江南水乡乌镇的袅袅炊烟,景德镇瓷器的温润光泽……
她的人生,像一幅徐徐展开的、色彩斑斓的画卷,每一笔都勾勒着自由、广阔和无限可能。
那是我只能在书本和梦境里窥见的世界。我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插话,只是把她提到的每一个地名,都像珍藏宝石一样,悄悄镌刻在心里。
不,我不是只想自己去看看。
我心里有一个更隐秘、更奢侈的愿望——我想和她一起去。
想和她一起踩在西北的戈壁滩上,想和她并肩看草原的落日,想和她在乌镇的摇橹船上,听细雨敲打篷顶。
这个念头让我心惊,却又带着罂粟般的诱惑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