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吞月,雨幕垂天。
谢闻一行人策马而行,三个时辰后进入了达象州域内。众人所行山路南面临江,北面为岩石,偶有几处石穴向内深掘,不及骑在马上的人高,隐约可见其中嵌入了几尊佛像。
“此处应该临近西山寺了。”谢闻说。又行几里,江边出现了成片的野寺、草庵,庐空人去,蒲草都有屋墙那般高。
此时恰好雨停,虫鸣声四起,人困马乏,谢闻回首看了一眼身后二人,道:“歇息一会儿,天明再赶路。”
三人寻了一间屋瓦和四壁尚算全的小庙,将马匹牵入檐下栓好,何昉寻来些润湿了的枯枝,好不容易才将火点了起来。
谢闻身旁另一人叫朱达志,是孙向愚派到他身边的。此人乃京东东路青州人士,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颇不喜岭南的气候和吃食,南下的一路抱怨不迭。
朱达志对何昉道:“你热几个饼子,我们吃了好睡。”
谢闻冷瞥朱达志一眼,后者并未觉察,起身环顾四周,伸手拍死了一只停在衣袍上的飞虫,嫌道:“这周围有些阴森气,像是直通黄泉蒿里。”
何昉听他所言,打了个寒颤,谢闻道:“这里平常可供行路人和船夫歇脚,江畔那些桩子都是停船的。只不过近日多雨,几个州县停航,此处才略显荒凉。”
朱达志听出谢闻语气里的不悦,悻悻不语,从行囊里找出羊皮铺在地上,合衣躺下了。
何昉见他这是要睡去了,撇撇嘴,将谢闻要歇息的地方用衣袖清扫了一番,铺了些寺庙里的干草,随后铺上毡毯。
做完这一切,何昉转身见谢闻正盯着那火光正出神,走上前低声问询:“郎君还不歇息?”
谢闻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何昉,待我们处理完柳州的事情,回到静江府,那观氏……”他说到这里,改口道:“府上便会有女主人。”
“夫人到了?”何昉面上一喜,却见他家郎君眼中的火光如淬刃,面色微沉,立刻收敛了自己的神色。
谢闻偏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只见过她一面,竟这么欢喜?”
听他这么一说,何昉脑海中回想起大婚第二日初见观娘子的场景。
谢闻的亲事虽仓促,但自圣旨下,他便命人去扬州将舅父一家和母亲接来了汴京。他幼年丧父,舅父钱礼汝即为亚父,因此大婚隔日,新妇谒见亲属时,主位上便坐了钱礼汝和谢闻母亲二人。
按照习俗,新妇先拜镜台,次拜亲长,随后便要呈上她亲手绣制的彩缎、巾帕、鞋子等。当她身后的嬷嬷端来那织金夹银的织物时,在场之人皆倒吸口气,何昉尤其记得那张由缂丝镶边的罗纱手帕,上绣鸟衔海棠,花瓣竞相绽放,叫人仿佛置身于花树之下,能闻到阵阵幽香。
钱氏与站在她身后的舅母赞许了一会儿,回过身对观棠道:“新妇,这手帕好似能闻见花香。”又追问她如何做出此帕。
跪在下首的观棠听了此话,莞尔一笑,雪靥微红,竟压罗帕之上的海棠春色。
只听她款声道:“取海棠花枝上的露水,浸泡罗纱和绣线十几日,日日换一道花露水,便能得到这样的花香巾帕。娘娘喜欢便好。”
谢闻在旁听得频频皱眉,她果然是个公侯娇女,费如此大的功夫,却只是为了一张帕子。
见侄儿面色不虞,坐在一旁的钱礼汝心下微叹。
自那引得朝野上下纷争偃息的新旧联姻一事传入扬州,他便知道自己这侄儿定会对这桩婚事不满。当年他傲骨铮铮,宁愿让谭氏毁了他的历纸都不愿与那等旧党大族扯上干系,观氏女的父亲虽是个小京官,但那还不是因为她伯父观闳手握重权。
即便大兆如今行重文抑武之风,观家仍是世代掌兵的豪族,只不过殷鉴不远,官家不会效仿前朝削藩时赐钱百万、田宅千顷的手段,让这等封疆大吏裂土称雄。
将观氏女赐给谢闻,实在是官家走的一步妙棋。
钱礼汝思及此,开口道:“涓娘,咱们也需答贺新妇。”
钱氏招了招手,身后的嬷嬷端来了一整套的银鎏金狄髻头面,以及一枝并蒂莲玉簪。
钱氏道:“这是你舅父命扬州工匠赶制的,恐怕不及你嫁妆里的簪钗精美。”
观棠未料到钱氏是一个如此话直之人,又觉她是无心,但她身旁的舅母显然听见此话面色微凝,忙道:“承蒙娘娘和舅父、舅母怜爱,这是三娘的第一套狄髻,自是十分欢喜。髻立中馈,簪绾同心,长辈的苦心三娘铭记于心。”
见身畔之人语气真切,谢闻挑起眉头,心中想,即便是演,她也演得确有九分打动人心。
观棠这一番话下来,不光满室女眷,就连立在一旁的何昉心中也对这位未来的谢家主母心生好感。他觉得观棠不光样家世貌生得一等一,拜见钱氏时举止得体大方,并无他想象中的慑人傲气,且她呈给钱氏如此繁复精美的绣品,不就是为了讨得自家郎君的母亲、她未来的婆母欢心吗?
何昉心中所想并不会对谢闻直说,他只道连他都能看出来的事,郎君肯定也会记在心里,对娘子心怀感激。
可惜郎君明日便要南下,与观娘子分离,这一路山高水远,道路艰险,唯愿娘子平平安安到达郎君身边。
抱着这样的想法,乍听郎君说观娘子不日将抵静江府,何昉自然心中欢喜。
“郎君,你不欢喜吗?娘子来了便是当家主母,我娘常说,宅子里有了主母,万事万物才有主心骨。从此以后郎君在外奔波,回到家中,总有一盏灯是为郎君点亮的,总有一碗温汤是为郎君所盛。”
见他说得如痴如醉,谢闻轻笑一声道:“我看你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何昉大方道:“是,郎君,我也这么觉得,可惜我正值壮年,却陪郎君来了这瘴疠之乡。我看呐,郎君你一时半会儿也是回不去京城了,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得贤妻。”
谢闻失笑道:“好、好,我不日便给你择一位此地的侗族女子。我听闻他们当地有个习俗,每年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卯日,会为寨子里适婚的青年举办婚礼。侗族仪式简朴,且无须备嫁妆彩礼……”
谢闻方说到这里,语气一顿,何昉还等着听下文,却听“铛”一声,原来是谢闻拔剑挑开了射入屋内的一柄寒簇。
这一声动静极大,且那朱达志本就是伏身假寐,他一个翻滚起身,抓起剑寻了个墙角处喝骂道:“藏头露尾算甚好汉!没卵子的玩意儿,佛前放冷箭,怕不是你娘生你时脐带绞了脖?”
朱达志从前曾为跑船的押纲之人,三教九流无一不接触过。他刻意用了些草莽之词警告对面,嗓音浑厚,便是屋内之人听了胸脯都要震上一震,但屋外却悄无声息,仿佛那枝箭只是从什么地方掉落。
谢闻看着地上的箭簇,疑心他们是这附近的土寇,清了清嗓出声道:“诸位,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天明便走……”
他话音未落,又听“咻咻”几声,更多的箭雨破窗而入。
谢闻观那来箭的数量,知道屋外定是有八、九个人,暗道不好,他们三人即便是能以一敌三,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已经落了下风,且暗箭难防,尚不知敌人还有没有后援。
况且,他和何昉只是后天练过些拳脚剑法,三人中仅朱达志功夫尚佳,若真遇上了事儿,恐怕会相互拖累。
想到这里,谢闻咬了咬牙喝道:“我乃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谢少行,诸位可知刺杀三品官员是何等罪名?”
他这一路南下,所遇匪祸频多,但谢闻清楚,大半都和他这经略安抚使的身份有关。他报上姓名,为的是若这帮人只是路过劫匪,便可威慑一二,但若真是冲着他的名头而来,今晚恐怕将是一场苦战。
片刻的死寂后,顷刻间又是数箭齐发。
这下谢闻心中明了,这些人确确实实是冲他而来。
* * *
德庆守了李榷两个日夜,坐立难安,黄笤看不下去,恨不得给他也扎上两针。
“黄大夫,这李榷究竟什么时候能醒来?”德庆苦着张脸道。
“如今他醒不醒,倒也不耽误我们回静江府。”黄笤把完脉,拧了两日的眉终于舒展开来,语气轻松道。
德庆听了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道:“我这就去赁车!”
可惜即便是上了路,为着病人的病情,他们这一路走走歇歇,又逢雨天,山路难行,时不时还有山崩阻路,过了七日才抵达静江府。
德庆方回到谢府,便见狄良一脸慌乱地迎了上来。
“郎君呢?”狄良直往他身后望。
德庆鲜少见到府中管事这般,心头一跳道:“郎君另有他事,与我分开了。狄叔,不会是郎君出事了吧?”
狄良摇了摇头,说:“不是郎君,是夫人!”
德庆怔忪片刻,道:“夫人?夫人到了?”
“夫人被困在梧州城内了!城困之前,夫人散了家丁,那些家丁一路奔逃,路上还死了一个,昨夜才寻到府中。他们都指望着郎君调兵前去梧州城救夫人……”狄良说到这里,望着一路驾车归来,满脸泥泞都掩不住疲态的德庆,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去清洗休憩一番。营救夫人之事,我们晚些商议。”
德庆抹了把脸道:“狄叔,我换件衣服就来。”
何昉:夫人有多好,郎君你一定懂!(星星眼)
谢闻:演的,都是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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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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