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的人千里迢迢赶来送信,在院里撂下那堆礼物后,大约也是知道不便多待,立刻便启程回去了,出于礼貌,父亲与大哥将他们送至府外。
那几天,整个府里都是一片阴沉的氛围,上至我爹这个谷主,下至负责跑腿的小厮,都非常沉默。于是这就成了自我记事以来整个阮府最死气沉沉的时候,我本想活跃活跃气氛,但一边因着精力不如从前,一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府里依然沉闷得可怕。
某日阮怀淑来看我,同赵姝打了个照面。因着阿姝还是那副一如从前、恍若不知的样子,阿姊当即就与她起了矛盾。
家里人都知道赵姝是赵祾派给我的护卫,往常虽觉平白无故的,有专人护卫很奇怪,但倒也罢了,如今这态势,阿姊难免讽刺几句:“赵姝姑娘往日对我们怀柔多有照拂,家中感激不尽。但如今两家既已恩断义绝,姑娘是否该随同族一并离开?百丈谷内安泰,不见得有姑娘用武之地。”
此事我亦觉得奇怪,赵家万没有派个顶尖死士随护无关人等的道理,想来或许近来多事之秋,指令没随着和离书一同到。
原本我正想找个时候同阿姝讲,但日前多事,她又总是悄无声息的,在大家都焦头烂额的时候更没什么存在感,我竟忘记了。
如今阮怀淑提起,虽则语气不善,但我亦想趁此机会同她了结此事。
赵姝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只一板一眼地回:“‘朱雀’直属于家主,我未收到回撤的命令。”
如今家主放权,“朱雀”亦是赵祾在调动,也不知他是暂时忘了,还是没来得及。
“你是赵氏人,我们阮家没理由无端替人养着麾下鹰犬。”约莫是被赵姝如此简练的回话气着了,阮怀淑的语气变得尖酸起来。
这话有些过分了,赵姝毕竟是个武人,脑子又一根筋,我怕他们起冲突,打断她:“阿姊。”
赵姝看起来倒没什么怒意,只是依然平平地回道:“我可以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也可以不吃你们的东西,不住你们的屋子,不花你们一文钱。”
她就是这么个乖戾的性子,阮怀淑起先就不喜欢她,原本还一直忍着,只是无视她,反正赵姝平日里也没甚存在感,现今倒是越发看不顺眼,想拿她来泄愤了。
我怕阮怀淑气出个好歹,更怕她真与赵姝起了争执,到时吃亏的恐怕还是她,就将她往外推了推:“平月,你带大姑娘去帮我理一理前日没收完的那批山茱萸,记得要用文火烘!”
阮怀淑地瞪了我一眼,眼里的怨气多得都快溢出来了,我知道她在替我生气,又向门口推了推她,示意我明白怎么处理。
她人不情不愿地去了,骂声还忽远忽近地传过来:“我算知道了,是你这名字不吉利,爹从一开始就不该给你起这么个名。怎么和个烂柿子一样,随手一捏就是软的,良善至此,如此软弱可欺!”
她又开始了!一日不刺人,便一日不畅快。可算把人送走了,我呼出一口气,转头去看赵姝,便见她亦盯着我,想来是知道我有话要同她说。
我招呼她坐,又倒了两杯茶,她果真又没领情,我也习惯了,只拿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开口问她:“你有没有同赵祾通过消息?”
“未曾,没有事关任务成败的大事,朱雀无需与族中通信。”
“赵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少夫……”她大概自觉失言,抬起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道,“二姑娘的安全,直到我死,或者他下派新的命令。”
原来她也不是不会审时度势之人,方才那个眼神,倒好似怕触及我的伤心事。按她这意思,不仅赵祾没有给赵姝新的命令,赵姝也没把谷内的事情上报给赵祾过?
“我若说,我这里不需要你了,我会写一封信给赵祾说明情况,你带着信自行回去复命,可行与否?”莫说阿姊和哥哥们,便是我自己,也觉得赵姝此时待在百丈谷有些不合适了,她自己恐怕也明白。不如我放她离开,否则日后保不齐会与谷中人再起冲突。
“不可,朱雀中人,若擅离职守,就算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这意思,我须得先找赵祾要了你的凋令,你才能离开?”
“是。”
此言一出,我兀自在那里思忖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去见赵祾一面,除了阿姝的事情外,我们还有许多别的事,至少得把话说明白。他给出这么个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结局,我实在难以接受。更何况,我劝慰自己说,斑斑和川乌还在他手里。
按往常来说,我与赵姝的话应已说完了,她会自行离去。我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但一抬头,发现她依然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问:“可还有事?”
“二姑娘……缘何不气不恼?”
“不气不恼?”今日实在奇了,这倒是赵姝头回先起话头,我原以为她是个对一切都不甚关心的人,可今日倒觉得或许不见得。
她点头:“如你姐姐所说,显得有些软弱可欺。”
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好吧,我收回刚才认为她会审时度势的评价。
她见我笑,更加莫名其妙,眉头都皱了起来,倒显得比从前有生气多了。
“我没在笑你……好吧,或许是笑你,但不是嘲笑。阿姝你说话很有趣。”
她闻言眉皱得更深:“有趣什么?什么有趣?”
再笑下去她该急眼了,我忙止住:“说回来,我不是不气恼,我只是觉得奇怪,所以需要求证。更何况怒而伤肝,进而身体不通达,何必与自己不快呢?”
我原以为这样搪塞过去便够了,毕竟我自己也未曾想明白,只想等见了赵祾之后再说别的,但赵姝依然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可人都说多情必多疑,由爱而生恨。我见你对公子那么好,他如此待你,你却不气不恼,难道从前那些真心其实都是假的,是逢场作戏吗?”
我知她并非故意,但这话也确实刺中了我,让我再也笑不出,只能扯了扯嘴角:“我真心待他,正因此,才恨不起来。但若我们把话说明白了,他依然下定决心,或许我也会生气,也会恨他……但可能也便罢了,何必闹得难看,好聚好散,也算潇洒。”
我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继续询问的话头,心知同赵姝说话得直来直去,否则便没完没了:“我不想再说此事,有些事情须得当面计较,在这里预想只是无用功。待去见过他之后,自然见分晓了。”
我一直在等,直到赵氏族人走后的第十五日,父亲才终于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打到一半的瞌睡立刻惊醒,听着他在门外轻声道:“怀柔,我可以进来吗?”
“爹爹请进。”我下意识地坐好,知道正事终于来了。
爹爹进来时正逆着门外投进来的秋光,我看着他的身影,猛然觉得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印象中的他似乎总是微微笑着,眼角的皱纹散开一个堪称慈爱的弧度,我发觉在我的记忆深处,最后一次认真看他已是成亲离开百丈谷之前的那个晚上,而比起那时,如今的他看起来已更加年迈。
他在我对面落座,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先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我也难过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问道:“怀柔,你在赵家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别骗爹爹。”
我看着他,点点头道:“很好。”
他仔细看着我,发现我没有说谎,然后又问:“当初指腹为婚,乃是你娘、我和赵祾的母亲一起定下的,你会不会恨我们?”
我摇摇头:“不会,爹爹,我很爱他,他也……”我想着这话此时说出来或许无法令他相信,但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了:“对我很好。”
他眼里有几分悲戚,我知道,这还是为我。他果真是不信的。
我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爹,我……想去见见他。”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瞬,然后沉默下来,似在思索,最后还是叹气道:“你都想好了?”
“是。”我点点头,眼神坚定。
“阿民和阿淑刚远行归来,那便让孔祯陪你走一趟荆台吧。”他沉思许久,最后总算松了口。
我知道他会同意的,纵然百般不愿,但若我一意孤行,爹爹也不会阻止。我好似就是这样总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但我只是想试一试,我还是不相信赵祾他是那样的人。
临行前,明姨将我叫到了她院里,我正疑惑,就见她翻出一堆书信来,叫我同她一起看。
信上是些男子的生辰八字一类的,又兼有性情之美言,偶尔还附上画像,怎么瞧,怎么像问亲的庚帖。
我下意识问道:“是给阿淑挑夫婿吗?”因家里只有阮怀淑适龄,总不至于堂叔、姑姑和姨母家的姑娘也需要我帮忙参看吧。
不过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小一辈里我不是最早成亲的,但如今却是最早和离的,不仅在沱郡住了些日子,还进醴京面过圣,在他人看来,我应当算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虽然只从这些纸面东西瞧不出人心好坏,但叫我帮忙看看倒也合情合理。
明姨不清不楚地回道:“算是吧。”
她这话含糊其辞的,我更是一头雾水,不过眼睛和手倒没停下。翻着翻着,却见一个熟悉姓名,我有些惊讶,又细看了年岁与画像,有点不敢置信地问:“这是阿迟?他怎么也在?”
明姨听了,笑着凑过来:“还记得他呀?我以为你已忘了呢。”
聊到童年好友,连日来心里的阴郁也散了不少,我笑着回:“自然记得,他最初到百丈谷的时候还只有苗名,他的汉名还是我起的。”
“白卉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明姨一语点破,我颇有些回顾自己儿时轻浮狂妄的尴尬感觉,只道:“明姨快别提了,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给男孩想这么个名。小时候倒也罢了,到了现在他也不换,晓不得是懒的还是什么。”
“喏,他如何?”
“嗯?若是依小时的印象,阿迟人很不错,大方义气,通情达理,也没甚心眼子,现今也不知有没有变。但阿淑当时不是同他闹得很不愉快么?况且苗疆那么远,又多山林瘴气,若是阿淑过去,指不定水土不服,往来书信也不方便。”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明姨,阿淑不是自小和平函搬来的周氏玩得很好吗?小时候周氏会帮着她一起作弄我,我前些天还见着他们一起采晒药材……她从没和你说过这些吗?”
言下之意是我还以为我姐已有心上人了,怎么明姨如今在看这些。
明姨应了一声:“这些不是为阿淑看的。”
既不是阮怀淑,该不是真是为堂叔姑姑姨母家的堂的表的姐妹们看的吧,我同她们本就不熟悉,可真没什么相人的经验啊。
心里正腹诽着,明姨犹豫了一下,又道:“是为你看的。”
我轻轻“啊”了一声,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但却更惊讶了:“啊?”
“那位信里不是写了让你另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琴瑟和鸣吗?你爹说,你一心扑在那赵氏身上,保不准要出什么岔子。就让我赶紧散了消息给相熟的友人,这些日子刚巧来了这些名帖。原本想等收得差不多了再拿给你挑,结果你果真放不下,又要去荆台见他,我只能趁你走前,叫你先来看看,旁的那些,待你回来后就能全到了。”
我听了前因后果,还愣愣的,爹和明姨这反应也太快了,倒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话说回来,阿迟当年和你那么好,我听说,当年他回家后不久,便吵闹着要父母接你去苗疆。我与你爹还讨论过,若非你身上已有婚约,你与阿迟倒也合适。”
“明姨,你和爹就别乱点鸳鸯谱了,那时我们才多大呀?”
“当年你们是还小,没那个心也正常,我原本也说试试,但你瞧,他不是来了庚帖么?”
手里的信突然变得像烫手山芋了,我连忙放下:“明姨,你和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如今还不想这些呢。”
明姨冲我眨眼,又把那一捧庚帖往我眼前递了递:“我明白,我和你爹也不是要强迫你,你不再成亲也无甚大碍。只是怀柔啊,你看,便是再醮,也有这么多青年才俊递帖子呢。若是那姓赵的不识好歹,咱们也别一棵树吊死。”
从明姨屋里出来以后,我还有些没缓过神来,脑子被两位长辈的劝诫震得发懵。往常也未曾觉得他们如此不着调,果真是成过亲后同父母的关系会变得更像好友了吗?
虽然我知道这些帖子几乎都是为百丈谷而来,并非为我,我也并不准备再与人成婚,但他们这样一闹,倒确实让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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