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翩明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五脏六腑也隐隐作痛,她感觉自己醒着,却又醒不过来。
思绪逐渐飘回六岁那年,她也是趴在一个人的背上,像海上一叶孤舟,颠簸着前进。蒙蒙夜色中看不清周围的景色,有张照明符静静地亮着,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像一只萤火虫。
身下的人沉默不语,只不时把她往上带一带。
“王叔……”
“嘘,别出声。”
夜翩明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有好几次感觉自己要掉下来,却又被稳稳托住了。
王叔背着她再次躲过一轮追杀,走到什么地方,“轰”的一声破开了眼前的空气,把她放了下来。
接着王叔飞快地抽出一张符篆压在她面前,又拿出六枚空白的符篆用身上现成的血画了符号,摆放在六个方位。
夜翩明仍记得王叔“别出声”的指令,于是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你要记住。”
夜翩明抬起头,乖乖地听着王叔说话。
王叔的脸上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你是修罗族的人,还有,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说完催动了符篆。
夜翩明只觉得一阵抽离感袭来,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从身体里吸出来。她睁大眼睛,未知的恐惧油然而生,她害怕地喊了一声:“王叔!”
传送符的催动需要大量灵气,而这样剧烈的波动势必会被人察觉。王叔这么做,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可当时的她并不懂。
夜翩明猛的一惊,喘着气从床榻醒来。
距离王叔把她送到这里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她经常做类似的梦,有时也觉得王叔是个梦。
可她分明记得王叔的背很宽厚。
三年前,夜翩明被王叔用传送符传到龙族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具体怎么样她记不清了,只知道有户人家把她接到了家里,夜翩明从此在这里安身。
这是一户普通的三口之家,有个小朋友和她年龄相仿,名叫茅雨。母亲姓文,夜翩明叫她文姨。
好像小孩子都是这样,对任何可能分走母爱父爱的人都抱有敌意,茅雨也是这样。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夺走母亲关爱的人十分看不顺眼。
茅雨生得很漂亮,性格有些娇纵,朋友不是很多,夜翩明勉强算一个。玩过家家,茅雨每次都扮演公主,夜翩明就负责扮演恶毒的反派、公主的仆人。
她在这个家里好像也是仆人。
文姨每每都会语重心长、耳提面命:“要不是当年我捡了你,你早就死在大街上了,是我们一家救了你。你干什么要让着小红,家里有什么事你也多干干,这里就是你的家。”
周围的邻居也总这么说。
夜翩明看着文姨,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了姨姨。”
于是她努力地帮文姨干活,小心翼翼地处理和茅雨的关系。可无论她怎么努力,还是会因为说错一个字、一句话,做错一件事而引来茅雨肆无忌惮的谩骂。
她有时也会低声下气地解释,但更多时候,只是站在那里听。到后来,她经常是自暴自弃地说一句话半句话,然后等着茅雨的谩骂。
茅雨看见她这样就来气,骂她是个哑巴。她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久到她以为自己就是不爱说话的。
有时,文姨会出面干涉,一般是夜翩明被茅雨骂哭的时候。但茅雨也会哭。结果好像总会绕回文姨的那句话:“要不是我当年捡了你……”
逢年过节,夜翩明也会和他们一起吃饭。但大多数时候,夜翩明都是等茅雨吃完了再吃,哪怕文姨叫了她很多次,她也只是沉默地在旁边看着,不肯坐下。她能感觉到茅雨对这个行为的赞同,甚至文姨的默许。
茅雨的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外面当车夫,回家的时间很少。他一般对这种事置之不理,有的时候和文姨吵架,战火会蔓延到夜翩明身上。
茅雨在上当地的私塾。
有一天,她兴致冲冲地教夜翩明写名字。其实夜翩明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茅雨不会写。
她觉得这个“翩”字太难写,就擅作主张地把这个字从夜翩明的名字里删掉了,说她以后就叫“夜明”。并且自顾自地叫了起来,还勒令自己的母亲也这么叫。
文姨拗不过她,只好也跟着叫。
夜翩明会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哭。
小小的杂物间是她的避难所,晚上回到这里的时候,她才能真正松一口气。很幸运,一开始文姨想让夜翩明跟着她睡,但被茅雨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理由是“夜明很脏”。
夜翩明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好像确实很脏。她习惯性地抹黑自己,当跳梁小丑,因为这样茅雨会很开心,自己可以少受点罪。
但她也不是全无脾气,她有时会故意拗着性子和茅雨唱反调,气得茅雨掉眼泪,连文姨也拿她没辙。
到了晚上,她就躺在床上死死地啃咬自己的被子,无声地嘶吼,掐自己的大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茅雨,流着眼泪睡去,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质问苍天,为什么让她这样。
夜翩明很羡慕茅雨能上私塾。
茅雨到了年龄后开始上学,茅雨上学时是她很幸福的时候,她只需要被文姨叫来叫去,别的都不用考虑。
但她还是很羡慕茅雨可以上私塾。
直到有一天,茅雨突然要求夜翩明同她一起上当地的私塾。
夜翩明平常穿茅雨穿剩的衣服,这次茅雨特意拿来了一套没怎么穿过的衣服给夜翩明,文姨也给她梳了头发,梳完后开心地说:“夜明长得真漂亮。”
夜翩明闻言胆战心惊地看向茅雨,只见茅雨眼里闪过一丝不满,但没有做声。
等走远之后,茅雨对夜翩明说:“你头上有个东西。”然后弄乱了夜翩明的发型,趁乱打了她脑袋一下。
夜翩明默默地站在原地。
后来,茅雨好像突然发现夜翩明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话少。于是苦口婆心开导她:“你以后要多说话,要不然没人和你玩的。”
夜翩明只是看着她点头。
私塾里的生活很幸福。
很快,她和周围的朋友玩成一片。茅雨却心有不满,于是每每在上学的路上警告她,不许和别人玩,只能和她玩。
但是夜翩明很快学会了一招,告状。
私塾的夫子是个温柔又严厉的夫人。她说话声音慢条斯理,从来不讲粗话,时常笑着,但眉目却显得更加严肃,鲜少有人敢忤逆她。
夜翩明受了委屈,有时会偷偷告诉夫子。夫子便会把茅雨叫过去,说了什么夜翩明不知道,尽管茅雨依然会像恶鬼一样对她翻白眼,却很少再骂她或者动手。
夜翩明觉得夫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夜翩明学得刻苦,夫子也偏爱她。夫子有次问她将来想做什么,夜翩明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念完几年私塾就不念了,也没什么能做的。
夫子便说:“你要记住,读书可能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学习一定是。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应该出去看看。”
夜翩明忽然就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她对外面的认知好像停留在集会。那是个很神圣的日子,要是那天茅雨恰好不去私塾,便要隆重地打扮一番,穿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还要偷偷涂文姨的胭脂。然后把夜翩明锁在家里,回来的时候欢呼雀跃,带着很多采买的东西,炫耀地和夜翩明讲在集会上见到什么东西,然后噘着嘴掰一小点零食给夜翩明吃。
夜翩明对集会十分向往,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她将来一定要去看看。
一直到那一天日子好像都很平静。
龙类到了总角之年时,便会在额角处冒出龙角。然后慢慢消退,整个过程持续大约四到七年,是逐渐成熟的标志。因而很多早退化的人就会笑话那些尚未完全退化的,称之为小屁孩。长出来的则会互相攀比,比谁的好看。
茅雨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了龙角,她很不喜欢,不得不拨下几簇发丝挡着。
但夜翩明却迟迟没有动静。
久而久之就引得周围的人不时来看她,说肯定是因为她太瘦了,营养不良导致的,还有几个人偷偷从家里带好吃的塞给她。
夜翩明谢绝了大家的好意,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强。她甚至可以确定,她不会长那个东西。那句语焉不详的修罗族再次从心底破土而出。
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因为毕竟也有个别的龙确实不会长龙角。但某天,一位和夜翩明玩得很好的同窗讲了自己的秘密,要求夜翩明也讲一个。
夜翩明思衬半晌,附在她耳边说,其实,我不长角,是因为我并不是龙族,我是修罗族的。
至今夜翩明都在想,如果她没说出这句话,可能真的会在那个名叫“洗春坞”的地方待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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