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自梦境中惊醒。
回到现世,她仍在床上打坐静修,窗前月色铺了一地,一切如常。
方才心魔带给她的这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控制了鹿韭的躯壳及神识,他对她的威胁骤然降低。
妖异以自身躯壳困住他六百年,现如今,鹿韭几乎算是寄生在他身上的一个毒瘤,哪怕要挣脱契约对付卫绮怀,也要在那之前先将这具躯壳中的另一个神识吞没。
眼下看来,妖异的神识虽然虚弱,但还算完整,恐怕这些年鹿韭过得也不痛快。
所以客观上来讲,这是个好消息。
削弱敌人还是其次,重点是只要卫绮怀想,甚至能以他为饵,试探一番姬衡。
但是卫绮怀的自身感受就不那么美妙了——身边藏了一个敌人,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
再说,姬衡想要的东西,她也想要。
况且,这未必只是姬衡一人想要的东西,就连师尊也……
……师尊。
师尊现在如何了?还在闭关吗?
师尊当初留他一命,带他回山,审问了他,甚至给他下了禁制,究竟是想要得知什么?
缓缓闭目,卫绮怀长舒一口气,终于不再犹豫。
她动心起念,召唤出契约者的神识。
良久,鹿韭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容貌看上去并没有半分老去,还是六百年的那张秾丽秀逸的脸,就连湘色衣袍也一如既往,只是眼中的怨毒更胜当年。
“别来无恙,鹿韭公子。”卫绮怀看着他,“没想到会这样再次见面。”
“别来无恙?确实如此。”他怪里怪气地重复了一遍,剜了她一眼,“卫姑娘,恕我直言,能在此处相遇,究竟是拜谁所赐?”
“拜我所赐,怎么,你有什么异议吗。”卫绮怀抬眼,也懒得和他客气,“鹿韭,你不是想要长生吗,六百年,还不够长生?别得寸进尺。”
鹿韭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大话,一时间冷笑不止,竟不知该如何答她。
待他笑够,卫绮怀平静开启了话题:“我叫你出来,是想和你谈件事。”
“卫姑娘,你可真是够天真的,你不会还指望我会老实回答吧?”
鹿韭怒极反笑,不由自主地迫近她一步,魔气自四面八方升起,无可抑制地爬上她的脚面,如厉鬼凶邪,索命而来。
却仍只是无力的虚像,难以伤她分毫。
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地穿进卫绮怀耳中:“谁将我抛入地底,谁将我囚困六百年,谁害我至如此地步——这一切的一切,你还要装作不知道?”
“看上去你很有叙旧的闲心。”卫绮怀也笑了,“好啊,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还可以慢慢地再叙上六百年、一千年的旧——就在罪人台,和这个躯壳一起,如何?”
鹿韭瞪她,将说未说的话卡在喉咙口。
卫绮怀垂目瞥他:“我害你至如此地步,不是因为我们是敌人吗?你难道就对我手软了?六百年了,你还是不服输吗。”
六百年,六百年,六百年!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落下,叫他眼中更恨,无论如何也不能平复心中郁气:
“你如何敢——”
卫绮怀一口打断了他:“你什么你,你现如今对我撒泼发疯又有什么用?”
“你说我疯了?!哈,你说我疯了???”
他气得胸膛起伏了不知多少下,频繁得不像一个体魄正常的妖魔,卫绮怀很怀疑他再这么下去,恐怕不劳她动手,他就能自绝于世了。
“你是疯了,光长年纪不长脑子,现在还看不清局势吗。”卫绮怀道,“我不是你的敌人了。”
没有奴隶会认为奴隶主不是自己的敌人。
她完全是自说自话,傲慢至极。
鹿韭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是有契约束缚,他只能咬咬牙,以期嘴里迸出几句淬满毒汁的讽刺,然而卫绮怀耐心全无,再不打算听他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下去:
“不是吗?非要我比喻的话,你只是这个躯壳身上的一个虱子。”
“一个虱子有成为我敌人的资本吗?”
“好了,别不识好歹,鹿韭,我有要事和你谈。”
“比起做个我身边的虱子,我看你还是更愿意做个合作者,是吧?”
卫绮怀俯身,握住他的脖颈,微微施力,让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传至神识深处。
她要杀他?
鹿韭盯着她,看见她眼底浓重的夜色,和自己不堪入目的窘态,只觉自己天旋地转,腿脚发软。
来不及思考了。
她是在告诉他,这就是做个虱子的下场!
在灭顶的窒息感里,他艰难喘息了一声,吐气微弱:“是……是。”
这是连他自己都没听清的无意回答,但是卫绮怀听见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让这痛苦适当延长:“是?”
“——是!”
尽管这可能只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尽管他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住她,尽管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宠物……但是没关系,他现在知道怎么乖乖听话了。
“第一个问题,你醒来之后,”她松开了他,开门见山,“你操控了这具身躯吧?那时你做了什么,竟能让人魔两族都不放过你?”
短暂地停顿了片刻,鹿韭找回了真实的五感,卫绮怀的目光和声音都如此真切地逼近他,但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了:“……我什么也没做。”
卫绮怀看着他,并没有开口追问,但这沉默却有如实质,密不透风地紧紧裹了上来。
他必须在那窒息感再次到来之前挣脱掉它。
“我、我只是想控制这具身体而已!”鹿韭大声道,仿佛与谁争辩,“我没主动招惹任何人!我不知道那些魔族和修士都是从哪里追来的……”
时间、地点、人物——一个没讲,他没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如果他没在说谎的话,那他无疑是个蠢货。
“鹿公子,”卫绮怀睨着他,森然开口,“我要是你,重返人世的第一步是联络我旧时的部下,或者是,回到我的属地。”
她可还记得他是北境领主之子,若她是他,见到如今是他那几个胡闹的兄长端坐在高位,恐怕该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异心。
——“你去魔域北境了吧?”
“没有,真没有!”这下,鹿韭当真竭力争辩了起来,“我是想去的,可是还未去到那里便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什么?是什么人发现了你的身份?可你换了躯壳,又少了六百年的经历,我看没几个人能看穿你真实身份吧。”卫绮怀挑了挑眉,认为这句话很值得推敲,“还是说,你进入了什么禁地,你的踪迹被人发现了?”
这个追究太过敏锐,鹿韭辩无可辩,只好照实道:“……是。但那并非禁地,只是一处藏宝地而已。”
“藏宝地?藏的什么宝?”
“六百年前,万千人来此,掘地三尺,尚未有人能发现宝藏。”鹿韭道,“如今自然也没有。只不过地处魔域妖境交界,早已设了把守。”
卫绮怀:“多半是与长生鉴相关罢?不然何物能使你这么在意?”
鹿韭低头垂眼,默认了。
卫绮怀有些兴味索然。
这是个还算有用的信息,只是她现在不能立刻动身前去,也不放心派人查探,只好暂且搁置。
此外,鹿韭提供的信息并不明确,她怀疑这并非是他有意瞒她的缘故——师尊审问时在他识海刻下的禁制,恐怕正在无形之中约束了他。
想到这里,她又郁气横生,索性起身离榻,想寻处安静的地方整理思绪。
岂料,夜半子时的窗前竟然不甚安静。
大抵是这座客栈建在城郊的缘故,轻易便能叫人听见屋外的风吹草动、兽叫虫鸣。
卫绮怀向外铺展的神识撞上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气息。
正是傍晚才见过面的那位戏班主。
深更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四处乱走?况且,他的气息起伏不平,似乎在与人争执。
心念电转,她飞身跃出,追了过去。
拐过几条巷子,在一栋年久失修的茅屋前,她找到了争执的两个人。
很巧的是,她也与在场的另一个人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今日大胆指出“此狼非彼狼”的乡亲。
“是你把它们放出来的!就是你!”
在卫绮怀追来之前,她像是已经与他拉扯了好一会儿了,以至于此刻的情绪攀升至极点,此刻她正死死拽着马戏班主的衣摆,双目赤红:
“你就是要害我们!害整个贤霖城!”
“你闹够了没有?!”马戏班主满面戾气,“现在可不是大庭广众,我要打你,没谁能拦着!”
事实上,在他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一个巴掌已经抡圆了挥过去。
那女人就地一滚,并未叫他得逞,但松了这衣摆,想要再擒回来可就难了。
况且,这么在地上一滚,她自然狼狈得不成样子,惹得马戏班主捧腹大笑:“对!就是这样!识相就滚远点儿!再有下次,我拿你喂狼!”
“你这畜牲!”她恨恨看他,发了疯似的诅咒他,“我看那些畜牲迟早吃了你!”
看上去只是私人恩怨,但是……
卫绮怀思索片刻,取出一张留音符,放出几声狼嚎。
女子左顾右盼,不敢耽搁,转头飞快跑了。
“听没听见?现在就能撕了你!”
他放声狂笑,手舞足蹈,回身仰头,却见弯月如刀,刀如弯月。
刀风倏忽劈落,他眼前一黑。
踉跄奔走两步,他惊魂未定,再定睛一看,不是冷月,不是刀锋,是高高院墙上一道阴影,如断崖悬冰,直挺挺罩在他眼前。
阴影中两点寒星射来,不偏不倚,钉住了他骤然僵滞的脸。
“老爷是想撕了谁?”
那阴影问。
于是他再也动弹不得。
只能干张着口,呢喃了半晌,徒劳地吐出两个重复的音节:
——“仙师、仙师啊!”
卫绮怀不知道他为何大汗淋漓,但是空气中异样的气味让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那厢,男人抖如筛糠,但是口舌终于利索了:“仙师,我只是吓吓她!!这丫头片子不懂事,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是啊,您不知道,她平白污人清白,小人只是吓唬吓唬她,也好教教她……”
“教教她?”卫绮怀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滑稽,“教教她什么是黑白是非?还是什么是天高地厚?”
“自然、自然是是非黑白了!!”
“是吗?那么我也教教你。”
她自墙头纵下:
“单是放了两天的生骨肉,是吸引不了狼妖的。”
男人的脸色空白一瞬,难看异常。
他想干笑,也想转身就跑,可是脚下才退了两步,身后便忽而传来重响。
他随身携带的包裹“砰”地一声落了地——血骨碎肉流满一地,足以让黑暗中的所有掠食者倾巢而出。
“晚上喂狼,可不是一个好习惯。散养更不是一个好习惯。”
女人一步一近,语气淡淡:
“今日已经死了一只狼了,你现在喂的又是哪一只呢?”
“……”
“不说话?我说错了?”
眼见着秘密被揭穿,马戏班主两股战战,再也站不住,只能歪歪扭扭地倒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仙师没错,仙师一点儿没错!只是还请仙师明鉴,小人、小人绝不是故意——故意放出那畜牲的!只是见它叼了人,才不敢动作,叫它逃了……仙师明鉴,小人也怕啊,怕它是成了精,来找小人寻仇!”
“……”卫绮怀若有所思。
他招了。
不仅如此,他还提供了一个信息:那狼叼走过人。
至于它是不是其余失踪案的元凶,那就有待核实了。
但是——
“王老爷,你现在还跟我藏着掖着啊,”她笑起来,“你都叫它逃了,怎么还知道哪里能给它喂肉呢?”
“他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卫姑娘,我知道我不该插嘴,只是……”另一个声音适时响起,低眉垂眼,姿态极低,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像是一个真正体贴的建议,“事已至此,幻术比他的嘴可信多了。”
鹿韭自她身后的影子中徐徐现身。
对了,好像刚才确实是没来得及收起他。
卫绮怀觑他一眼,没说话。
确实需要有人唱个白脸。
当然,如果这白脸唱不好的话,他的建议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场。
“我说,我什么都说!”男人胡乱抹了一把脸,匍匐几步,急切唤回她的目光,“小人不是有意要隐瞒仙师!不过,小人也不知道那畜牲在何处出没,只知道它偶尔会穿过那条路……”
他转了两圈,高举的手臂终于定在一个方向:
“去、去那林子里的山洞!对!那畜牲就藏在那山洞里!”
他指向一处山林。
那是城外一座低矮的山丘,此刻隐在夜色中,却显得无比硕大,宛如一只蛰伏于天际的巨兽。
巨兽之口隐秘狭长,獠牙伺机而动。
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她。
问清楚了进去的小路,卫绮怀一卷衣袖,收起鹿韭,便向那处山洞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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