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似穹庐,笼盖四野。
那座小山丘看着并不遥远,可卫绮怀运起流云步法,却足足走了一炷香有余。
夜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马戏班主指给她的那条路并不好走,几乎被野草和藤蔓几乎全然覆盖,走在其上只觉湿滑粘腻,软绵绵的,缠着人下坠。
越靠近那所谓的山洞,地貌便越发奇异起来,林木扭曲,怪石嶙峋,如同起伏的巨蟒脊背,一条小径就藏在这脊背之上,满是经年累月的腐叶和盘虬卧龙的树根,蜿蜒着通向山脚一处极不显眼的阴影——便是那山洞了。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向内望去,深不见底。
一缕夹杂着土腥的冷气,从洞口中幽幽地吐出来。
卫绮怀略一停顿,托起一簇光焰。
这灵光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周遭崎岖的石壁和垂落的藤蔓映照出狰狞的面目,只听簌簌几声,千万窥伺的虫影悉数爬出,密密麻麻,各寻生路。
此处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恐怕与她现今要调查的掠卖案无甚关系。
但是……倘若这里真藏了个狼妖,就这么放着也是个隐患。
卫绮怀又深入了几步,洞内开阔了一些,压抑感却挥之不去。
石壁渐渐变得湿润,水汽爬上她的裤脚。
这条山洞里的小路,比她料想得要长得多,而且,居然还是向下蜿蜒的。
它会伸向何处?
走了好一会儿,卫绮怀仍不见虫豸之外的其它生机,只是觉得脚下这路越发向下了。
几乎快垂直于地面了……这里的“地面”又会是哪里?
卫绮怀深吸一口气,轻身一纵,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不可名状的巨兽的咽喉。
再次落脚时,无边水汽蒙上她的眼睫。
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脚下的地面湿滑不平,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她手边的石壁粘腻更甚,而且颜色也古怪得很——
不对。
卫绮怀眨了眨眼睛,眨去了那雾气,才发现眼前的洞壁并非天然岩石,触手冰凉,上面似乎附着着某种……硬质的、半透明的结晶,正是它造就了石壁的颜色。
她的灵光照上去,那东西竟折射出微弱的光泽,越往里走,这种结晶越多,甚至开始从洞顶垂落下来。
突然,她脚步一顿。
前方不远处,在灵光勉强能及的边缘,地面上散落着几根硕大的惨白兽骨,看形状,像是鹿或牛的腿骨,骨头上未见齿痕,没有普通野兽的撕咬痕迹。
但是那毛皮就散落在一旁,是谁将它们拨皮拆骨的?
卫绮怀近前几步,用心查看,终于发现那兽骨上密密麻麻附着某种……结晶。
又是结晶。
她俯身,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湿意飘了过来,裹挟着比之前浓烈数倍的腥甜气息。
血腥气?
指尖灵光倏地一下,剧烈闪烁,而几乎就在它明灭的同时,她眼角的余光也瞥见了——那堆兽骨后方更深邃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水滴。
仰首,顺着过于浓重的湿意,卫绮怀放眼望去。
这次她看见了一条地下河。
那该是一条河吗?
为何它满是浮尸?
河中有人支离破碎,有人尸骨未寒,粼粼血色,累累人头,触目惊心。
可是这些尸体为何会出现在这小山深处的地下河里?是水势自然而为,还是有人抛尸?
何况,这里还有那些她要寻找的失踪者。
这和她的猜想天差地别。
难道是掠卖案和这里的失踪案没关系?
还是说,恰恰相反,这里正好是那些幕后之人处理残次品的老巢?
卫绮怀默然片刻,按下了所有念头,只燃起一张安魂符,涉入水中,先为死者收殓尸骨。
河水冰冷刺骨,浮尸肿胀发白,拾起它们的时候,还能听见亡魂的悲泣。
“谁?谁来了……”
“谢谢你,好心人……”
“我!我不想死啊……”
卫绮怀张口:“是谁把你们带到这里的?是谁杀死了你们??”
她尝试聚拢逝者的魂魄,但他们留下的怨念竟然异常残缺,只能靠激烈的情绪勉强拼凑出几句呓语,即刻消散。
无法与他们对话?
该死,是有人从中作梗,才会让好好的魂魄如此残缺。
有什么办法能唤回这些逝者的魂魄?聚阴阵?引魂香?招魂幡?
卫绮怀手忙脚乱之际,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凑近了她:
“他们说你是好心人,好心人……”
这声音不太熟练地念叨着好心人,问:“你是来救我的么?”
还有救?
“是。”卫绮怀立刻答道,“我是来救你的,你现在意识清楚?可以听见我说的话吗?”
“听得见。”
“好,那你的身体呢?”虽然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抱希望,但是只要躯体完整……万一呢?万一还有救呢。
“我的脚被困在这里了,我动不了。”那个声音说得有些艰难,“我的肚子很重,沉在水底……”
卫绮怀的心沉了沉,却仍坚持追问道:“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在哪里?”
“他们说,我生来就在这里。”
一只冰凉的手从水中升起,抓住了她的衣摆。
卫绮怀低头。
河心,一个人披头散发,直挺挺立在河心,下半身没入水中,上半身埋在尸首之间。
它抬头,惨白肿胀的面皮上,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你是来救我的吗?”
“哧——”
一道剑光斩去了它伸来的手臂。
非昨轻吟出鞘,卫绮怀持剑在手,凌空而立。
“我是来杀你的。”
“!”
“不!不不不不不——不!”
它猛地尖叫,捂脸哀鸣起来。
它那手臂,怎么又长起来了?
卫绮怀想要近前一步确定自己没看错,却险些被袭面而来的声浪掀翻。
学人哭声以诱人,是山精鬼怪惯用的法子。
但是,这东西怎么这么吵??
呜咽、悲泣、嚎啕大哭……一时间,哭声占据了这座山洞,响于枉死者的遗音。
虚伪的东西。
卫绮怀怒火中烧。
想用这法子扰得她心神不宁?好啊,那就比一比谁的声音更大。
剑光如电,剑风如戟,于料峭石壁之上纵横划过,嘈杂噪音顷刻间就将这鬼哭声压了下去。
似乎为她所惊,它懵懵懂懂地抬起脸来,停止了抽噎:“你——”
好机会!
卫绮怀一剑劈落,直刺它面门。
腥风扑面,腐水起落,剑影错落的刹那,它身首分离。
然而,受她这一击,断首处不见血污,反倒迸溅出碎石火星,将她半数剑风弹了回去。
卫绮怀定睛一看,那头颅支离破碎,断裂处现出的全无半点骨肉,而是嶙峋棱角、惨白石质。
是石怪?
它浑身石壳,要害应该在何处?
她心中一凛,回身横扫,非昨随意而动,化作无数道裂帛惊雷,直取那无头身躯。
“轰——”
剑气如狂涛怒卷,于那石怪身躯之上炸开一道沉闷巨响。
碎石激射,坚硬石壳再添深痕。
然而,那身躯只是剧烈一晃,非但未倒,反倒激起滔天怨气:
“哗啦啦——!”
浊浪排空,河水激扬,猛地暴出数十具浮尸,悉数张牙舞爪、面目扭曲,铺天盖地地扑向她。
卫绮怀不躲不避,足尖猛踏水面,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霜花自她脚下无限蔓延,周遭水气无风自动。
雪色凝作影,攀上扑至近前的浮尸,刺骨冰寒骤然抚平动荡水面,一切攻势僵硬迟滞,如同陷入无形泥沼。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那石怪仍在呜咽,“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邪祟食人,论罪当诛。”
“我没有,我不该!”它的声音化作了儿童的声音,化作了老人的声音,化作百人千人的声音,不甘心地大喊着,“我没有,我不该!”
卫绮怀凌空拧身,剑意如瀑,疾风骤雨,朝它击去。
大抵是意识到了她的无动于衷,石怪换了一种循循善诱的声线,狡辩着:“人亦食人,你何不去杀他们??”
“……”模仿我的声音,倒是模仿得够快。
卫绮怀一剑贯穿了它的心脏。
如果这东西也有心脏的话。
“啊——!”
石怪发出一声刺耳嘶嚎,震得洞顶簌簌落尘。
两条由乱石与碎骨拼凑的“手臂”猛地从尸堆挣扎抽出,裹挟着腐水腥风,如两条巨大的惨白水蛭,朝卫绮怀当头绞下!
“当。”
卫绮怀挡住了它。
能够单手格挡住它,她自己也很是惊讶。
……她的修为似乎长进了些许,莫非是之前在易途手里磨练出来的?
倒也算祸福相依。
回神,她脚底再一沾地,又听巨响。
头顶石壁不知何时竟已长出形状奇异的骨状石刺,密密麻麻,如荆棘网结,向她兜头罩下。
“城主当心——”
不远处有一记掌风挥出,为她解围。
卫绮怀避开攒刺,循声望去。
“卫崖,你怎么找过来的?”
“姑奶奶,您还是这么喜欢独行,真把我们当外人啊。”卫崖脚跟刚一站稳就忍不住抱怨,“若不是我留了意,这地方又闹出这么大动静,还真找不过来。”
“大晚上的,扰你们清梦实在不合适。”
“得了,您是体贴,可哪个修士晚上真蒙头睡大觉啊。”她满腹牢骚,又打算数落几句,然而一转眼就看见了河心尸骨,和那过于惨烈的冰封景象,于是咽下数落,不由看了自家城主一眼又一眼,“您的冰法倒是愈发精进了。不过这是什么玩意儿,竟然值得您这么大费周章?”
“你来的正好,我们现在出去。”
“什么??”
“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走,咱们从外突破。”
卫绮怀揽起伙伴,飞身而起。
目光扫过那倒在水中的无头石躯,又看向两侧湿滑的洞壁,脚下浑浊翻涌的河床——每一次石躯搏动,河床泥浆便随之起伏,洞壁碎石簌簌,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敌人不是这一块顽石,而是整座石窟。
眼前这个石头,不过冰山一角。
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地面传来更深沉、更可怖的震动,头顶脚下都急不可耐得钻出细小石刺,匆匆勾连,仿佛要将她们拦在此处。
烟尘弥漫,碎石滚落,道路龟裂,岩壁隆起,无数粗如巨蟒的狰狞石臂,破开岩层与水面,带着崩山裂地的万钧之力,或砸、或扫、或拍,从四面八方,如同天罗地网,要将她们连同洞窟一道碾为齑粉。
那个声音仍贼心不死,循循善诱:“你为什么要逃?”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你要杀我,又为何要逃?”
卫绮怀回头一瞥,恍惚间竟发现那石怪在掩面而泣。
呵,把戏还真多。
你以为我说从外突破,就会老老实实飞到外面再动手?
——只要不是在最内部腹背受敌,那从哪里攻击都是从外破壳才对!
非昨剑金芒暴涨,再无保留,如大江决堤,轰然奔涌。
“轰隆隆……”
她出一步便断它进一步的路!
“轰隆隆……”
卫绮怀断了又断,石怪的追击渐渐成了围困自己的桎梏。
终于,再也看不见它了。
正在此时,两人又遇上了赶来的仲吕夷则和卫洋。
“出去,布设禁制。”
“为什——”
“暂时封锁地脉。”卫绮怀道,“咱们瓮中捉鳖,炸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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