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都说过我们两个是素昧平生么。当然是素昧平生。我听到你们的谈话，觉得你们之间似乎是有什么承诺。但，如果只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我想，我也可以。我也可以给这个天下带来腥风血雨。所以，你不妨吃了他，留下我。”
一旁的红锦咳了咳，像是被希华的话呛到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希华，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哈哈哈哈。小姑娘很有志气。不妨，让我吃了你吧。”
话语刚落，她的脖颈已经猛然伸长，身体明明还在公子羽那边，头颅却已靠近希华，蛇信细长而微红。离得太近了，希华甚至可以看见她那口细密尖利的牙齿，几乎在月色下泛着寒光。希华不合时宜的想起她梳头的篦子。这蛇妖若是咬人而不吞人，怕不会把人剐成一条条的肉丝。就像话本里的梳刑一样。
希华的手指，已捏上袖中的符咒。她的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一旁的燕无歇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同样没有出声。
“红锦，不要吓唬他们了。”终究还是公子羽制止了这一幕，他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脸上满是兴味，“一个是魔心，一个是无心，说不定，真能把天下搅的不得安宁呢。到时候，真期待会有怎样的乐子呢。”
他死死的地盯着希华，金色的竖瞳里闪烁着非人的光泽，冰凉无比，那瞳孔让人想起黄色的金灿灿的灯火。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温暖的黄色。
他深深的看了燕无歇一眼，随即便是大笑而去，化作一团黑雾，只有飘渺的声音传来，“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红锦略略有些遗憾，终于也是没有说什么。化作一团红云消失了。小小的庙宇，只剩希华与燕无歇两人。
“就这样……走掉了。”希华喃喃道。
燕无歇没有言语，摊出自己的左手，左手上赫然是用血写就的“公子羽”三字，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擦拭掉了这块血迹。下一秒，他就顺着桌案滑坐在地上，地上满是尘土，他却像是毫无在乎。然后他就旁若无人的擦拭起了自己的剑刃，擦拭的如此认真，像是根本不把希华放在眼中。
燕无歇并不相信眼前的少女，看她手中的符咒与她的做派……大概是什么大家族的子弟。
痛楚越来越炽烈。
燕无歇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轻缓的吸进一口气，又深深的吐出去，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缓那死一般的痛楚。年幼的时候，这毒性发作的还没有这么厉害，这些年却是愈演愈烈，已经从一年、半年转为一月。总有一天会变成一日发作一次的吧。
“要不，我们出去吧。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现在是夏天，我想，外面大概也不会太冷。更何况，我还带了火折子。”希华说。
燕无歇不言。他懒得和她说话。他如今又冷又饿，还要抵御疼痛，哪里有空搭理她。他也知道她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这庙宇里四处都是血肉，呆着只觉得让人浑身不适。
说起来，她究竟是什么人？怕不是神智有些问题。他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还与妖魔有这么多纠缠，之前，更是说过让妖魔吃了她这类的话语。她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么。
希华抱着臂看着神庙内的一片狼藉。想了想，她决定把那具无头尸体拖出神庙，于是她便这么做了。她还顺便用术法挖个一个浅浅的坑，把那道士埋葬在那里。另一个道士就有些麻烦，他都变得七零八碎的了，希华用了些时间，终于也把他清理干净。
打扫完这一切。希华看向燕无歇，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有些黯淡无光，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他的额头上依旧冒着细密的汗珠。嘴唇苍白又干燥。
她终于又靠近了他，微微蹲下身子，凝视着他，却是离他三步开外。她想，燕无歇这个人有点像她曾经养过的黑猫，很高冷，不能轻易侵犯其领域。
希华：“……你很疼么。”希华声音很平，很静，平静的好像毫无波澜。
燕无歇抬眼看她，神色不变。
场景像是两只小兽在彼此凝视。
希华微微一笑，“你现在这个样子，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你很疼。本来，我以为你是受了什么伤，所以就没有管，但现在，我发现，你似乎并不是受了伤。而是中了毒。我有一个，延缓疼痛的方法。”
燕无歇：“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希华敛住了神色，从自己的腰侧抽出一把匕首。
燕无歇默默握紧了自己的剑。却见少女用那把匕首划过自己细白的手腕，匕首锋利，划过之后只看见一条细窄的薄痕，过了几秒才开始渗出微末的血珠，紧接着便是一串串的血珠如浮冰下的气泡一般急匆匆的涌现。
希华把手腕递给他，“……喝我的血吧。”
雨声的确停了。月光透过残破的窗子照进来，像是洒了一层盐。两个人在月光下对望，气氛显得很冷淡。
希华见他毫无动静，以为他是嫌这样的场景太粗暴，太茹毛饮血。这个人，明明直接就坐在尘土上，在喝药这种事情上，竟然是如此穷讲究的么。还是，他觉得自己在欺骗他。
希华用右手指肚蘸了点自己的血，抹在燕无歇的嘴唇上。燕无歇一贯都是警惕的，此时也不例外，他表面上闲适，内心却是紧绷，但他又很好的控制住这种紧绷，不让任何人看出他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于是他只是不动，任由那一点血沾染他的嘴唇。他也许是……遇见了一个神经病？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燕无歇下意识舔了舔唇上的血。立时，他愣住了。这一点微末的血咽下肚中时，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喝了她的血。很快的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生起，那彻骨的阴寒都停滞了一瞬。多么温暖的感觉，就像是浸泡在温水里一样。
下一秒，那被压制的阴寒忽然触底反弹。燕无歇感受到此种情况，指间微动，却有青光暴起。下一瞬，希华就用手摁住了他的手腕，抖落两枚暗器，还下意识点了他的穴。希华感觉到一个东西向她倒过来，接住了他，于是现在的姿势就是她抱着他。
那一个动作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他陷入了昏迷，但痛楚依旧在他的身体里搅动，不出一会儿，他便会再度醒来。
希华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腕，将手腕上的血滴落在燕无歇的口中，他皱了皱眉，却是颇有些急迫的吞咽起那些液体。
希华却是渐渐有些神游。不知道自己能离罗浮山几天。
燕无歇却是另外一种体验。
幻境中，微冷的月光照耀着他，所有的痛苦都离他远走，他缓缓的从迷雾中睁眼，只看见一个老者，他穿的衣衫褴褛，笑容却是温和而慈祥，手中是一支木蜻蜓，那木蜻蜓显然是经过了细心的打磨，在月光下泛着丰润的光。
“喜欢么。给你的生辰礼物。”
“……嗯。”
大梦一场。
燕无歇醒来的时候，天只是微微亮，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桌案的旁边，确实是他昨天所处的位置，唯独，这触感，与那时不同。他看了看自己身下垫着的稻草，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披风，将那披风掀开了。
距他两步之遥，是一堆烧的正旺的篝火，木柴正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希华正坐在那里烤饼。她用匕首串了饼，搭在火上烤，饼微热，散发出面食特有的香气。
燕无歇看向她的手腕，手腕完好如初，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损害。难道，昨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么。
“我只是自愈能力很好。”她说。
然后她就把已经烤热的饼从篝火上拿了下来，掰作两半，把较大的一块递给燕无歇。
燕无歇，顿了一下。随即便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饼。他看了看天色，掩藏住了自己所有的心绪，她的血，还有如此妙用？如果是往常的这个时候，他一定还在受毒素之苦。
“燕无歇。”希华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燕无歇看着眼前的面饼，没有下口。
“你有没有发现，你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么。”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马上就要分道扬镳。有什么必要知道她的名字。说不定，下一次相见，他见到的就是她的尸体了呢。她该庆幸，自己都没想过要杀她。
希华并没有在意燕无歇的话，她只是自顾自的开始讲述自己的姓名由来，“我的姓名，取自一种花，梵文音译为芬陀利。这种花，生长在佛国，人世间是难以见到的，故而被称作‘希有之华’。”
燕无歇：“哦。那我的名字，大概是取自燕子。我曾经，有一个收养者。”
“他是个木匠，有一天，他终于想起来要给我起个名字，却实在不知道起什么才好。恰逢燕子筑巢，忙碌无歇，他看见这一幕，有感而发，就给我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燕无歇。”
他看了看手里的饼，依旧没有咬。不期然的，他想到的却是昨夜的场景。
“你的血……”
“我的血，是上好的灵药。对人如此，对妖魔亦是如此。所以我携带着隐藏气息的法宝。”否则昨晚的妖魔恐怕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
燕无歇的睫毛微微下落，覆住他眼中的沉沉思绪，昨夜的事情一件件的从他的心头浮现，最终定格在那只大妖魔的脸上，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知道，那个大妖魔是擅长卜算的。
魔心。第一次见面，他就说自己有一颗魔心。而无心又是什么呢。他说，希华乃无心之人。
气氛陷入一阵沉默。
燕无歇拿起了自己的剑，如今天色已是微明，大地却仍像笼罩着一层薄雾，茫茫的，正是赶路的好时候。他弑师夺宝……诸位师兄肯定都盼着要杀死他清理门户。顺便，顺便从他的身上搜到那宝物。
没关系，来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我走了，后会无期。”燕无歇说。也是时候离开，眼前的这个人，不顾自己的意愿给他喂血，他本该杀她。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作一个滥杀无辜的人。而且，她大概也是好意。既然是这样，自己就不该杀她。不该杀她。
希华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愣怔。实话说，在她的计划里，之后，他们该是结伴而行。燕无歇喝了她的血，盖了她的披风，拿了她的饼。不应该，和她结伴同行么。
“你都喝了我的血，以后你的毒……”要是发作，也可以喝我的血。那样的话，我们需得结伴而行。
希华说这话只是想让燕无歇想一想他们的交情，也想一想他的未来。
她的血可是很珍贵的，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的。她说这话倒也不是挟恩图报，她只是在想，经历这样的险象环生，他们好歹也算是朋友了吧。哪里有说走就走的道理。而且他若是与她分开，之后的毒又怎么办。
燕无歇也是聪敏的人，转念一想就明了希华的意思居然是想和他结伴同行。燕无歇心里微微一动，如果她的血真的能让自己不用受苦，带着她也算保障。
但，若是她的血可以让人成瘾，他该怎么办。她穿的这么好，还携带着符咒，敢于孤身一人闯江湖，却要求与自己结伴而行，而她甚至还提出要给自己提供血……
于是，下一秒，微寒的剑刃便搭上她的脖颈，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你要杀我？”希华有点疑惑，很快，这点疑惑也散的一干二净，她想，自己一定是哪一点做错了，所以招致这样的结果。
“你要杀我的话……我也会杀了你的。即使，我并不喜欢杀人。”希华望向自己脖颈处的剑刃，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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