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无忧的戏言，居然与司马无歇的话语交叠在了一起。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咒语，突然在西陵无忧的心中响起沉重的一记钟声。她抱着他，突然觉察到一种深刻的萦绕着的……她早已经遗忘的感觉。她以为她早已遗忘。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戏言。就像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一样。在西陵丹朱的心里，西陵无忧就是这样的小孩子吧，腥风血雨什么的，只是说说罢了。每个人在自己年幼乃至年少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改变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呼风唤雨的主宰。但这又怎么能做到呢。
哪怕是神，也有神做不到的事情，蚩尤与黄帝作战的时候，请来风伯雨师，召来狂风骤雨，黄帝便请来赤水女子献停止这场风雨。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赤水女子献，她被称为女魃。女魃是神女啊，可就算是神女……神力也有耗尽的一天。她的神力耗尽了，没办法回到天上，浊气浸染她洁净的神体，神于是成为妖怪。每到一个地方，便被那里的人驱逐。
神的命运都这样悲惨啊。更遑论是人呢。
西陵无忧想起自己的那场重病。她病的几乎要死了，整个未央宫，却只有西陵朝云呆在她的身边，一遍遍的呼唤她的名字。
根本没有“移运咒”那样的术法。如果真的是向神祈求移运，那向神祈祷的人一定要非常虔诚才对，虔诚的祈祷神明把自己的运气转移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身上，祈求自己的所爱永远不受风雨的侵扰。
如果是被逼迫的……神明又怎么会显灵。
司马无歇依然在痉挛，全身的骨骼都在极速的收缩，西陵无忧索性把他抱在怀里，用那层层叠叠的纱衣罩住他的脸，不让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其实，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吧。就算不骄傲……也一定不希望有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你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分明是个凡人？他不是凡人，还能是什么。”西陵无忧突然想起了司马卿云的话语。
司马卿云脸色却是冷峻了下来，“符咒自燃，金光破咒，这说明，他的身体里隐藏着魔气。还是堪比大妖魔的魔气。明泽真人遣小景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探查……”
“是为了探查妖魔的情况。”涂山小景接道，“近些年，妖魔的动作越发猖獗，甚至，遗害凡间。有天命者卜，是因为这人间，出现了一个人，此人在最初只是一个无心的凡人。在天命的最后，却会化成妖魔，成为统御妖魔道的，妖魔共主。明泽真人给我一道符咒，让我依据符咒的亮光判别魔气，他说，当此符咒接触到那个注定的妖魔共主。符咒就会自燃。”
西陵无忧：“……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未来的妖魔共主？”司马无歇好像已经昏过去了。没有一点点的声音。
“……是。”司马卿云尾音刚落，就看见西陵无忧一把推开了司马无歇，自己站了起来，还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纱衣。涂山小景惊叫了一下，扶起一旁的司马无歇，“你，你怎么这样。”
西陵无忧：“他可是未来的妖魔共主，不应该离他远一点？”
涂山小景讷讷了一下，像是气极，“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可以用他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来看待他。”
西陵无忧转向司马卿云，“昆仑阙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么。你们知道他是未来的妖魔共主。要怎么对待他。杀了他……吗？”
司马卿云摇了摇头，“当然是带他上昆仑阙。上昆仑阙之后，再用法阵消弭他身体里的魔气。我相信命运并不是不可以被改变的。这也是掌教告诉我的。”
这句话她倒是很认同。然而，然而。
“他，也可以求道，可以拥有法术？”西陵无忧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又指了指自己，“我就不可以么。”
“……七弟的根骨不弱，等削减完魔气，我想，就可以学习道法了。至于公主，公主没有仙根，怕是不能修炼。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还望公主释怀。”司马卿云礼节性的笑了笑，对西陵公主的印象却是差了一分，这样的关头，居然还顾着自己可不可以修炼。
涂山小景也抬起了头，她刚刚正是在给司马无歇检查身体。
“他的身体已经没事了。”
一旁的司马白薇已经披上了司马灏的披风，是她从司马灏那里拿过来的，“七弟是将来的妖魔共主？感觉像是什么志异故事一样。哥哥，你究竟在说什么啊。这样的玩笑，恐怕不太……好笑。”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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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无歇已经很久没有受到他们的欺负了。一整天了，他们甚至会躲避自己的视线。他的视线对上了司马白薇，司马白薇却只是转过了脸。
是因为，自己是……未来的妖魔共主的缘故？这是司马卿云在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他的。他说，过些时日，等明泽真人的信到了，他就要把自己带到昆仑阙，用清气涤荡自己的魔气，为他重塑筋脉。
妖魔共主。司马无歇没有一点实感。昨天，他还是任人欺凌的凡人。今天，就成为了注定的妖魔共主。他对此一点儿也不关心。
这时，正在扑蝶的涂山小景回头，送给他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司马卿云在王宫里处理事务，让涂山景随便在王宫里逛。涂山景就四处走，正巧遇见了正准备回自己宫殿的司马无歇。
她欢快的对司马无歇招了招手。
“你不要害怕，师尊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就算你是天生无心的未来的妖魔共主，你现在也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到昆仑阙去的话，我会保护你的。”
司马无歇低下了头，指尖微动。
西陵无忧正好路过。花丛里，是飞舞的蝴蝶。低头的阴郁七殿下与天真烂漫的昆仑阙小师妹，看着很是般配。
跟随她的侍女青黛看见她的视线，疑惑道，“殿下，你在看什么。”
“没有。”西陵无忧收回自己的视线，指尖微动，却是思索起东离国主司马聘，为什么要召见她。昨天的晚宴，不见他对自己有什么额外的看重。
“他，会相信昆仑阙的说辞么。”西陵无忧突然道。
“公主？”青黛小声询问。
“没有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西陵无忧反正，不太相信这样的说辞，这倒也不是说昆仑阙怎么怎么样，单纯的就是西陵无忧比较容易多想。尤其是喜欢把事情往坏的那方面想。
西陵无忧走向东离的王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又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接下来，她就要去拜见母亲的旧情人了啊，真不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到达门前，青黛被侍从拦下。他们说，只允许无忧公主一人进去。她安抚了看了看青黛，随即迈向那一片不可知，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无边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坐着的，正是司马聘。烛火打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阴森的感觉。
不期然的，西陵无忧居然想起了司马无歇。其实，司马无歇的长相，是最像司马聘的吧。司马聘坐在王位上，穿着朱红二色的朝服，戴着十二珠串的王冕。
他坐在王位上，眼下有些青黑，语气却是带了些倦怠，“你是西陵朝云的女儿。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西陵无忧摇了摇头，“自出生起，我便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不然，我的母亲也不会喜欢他。”
“呵呵。”他笑了笑，对上她的眼睛，“你已经见过我的皇子们。哦，差了一个司马蕴，他今年才五岁呢……”西陵无忧注意到，他说起自己的孩子就好像在说一件器皿，或许，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孩子就如同这器皿，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不然，他不会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敷衍了事。
司马白薇的双生哥哥在年幼时死于溺水，他没有过多追究，只是淡淡的让人把他埋葬。司马无歇在宴席上犯痫症，他也只是眼不见为净的示意众人将其抬走。
“看来，你对我有许多意见。”司马聘说，“你和你的母亲很像，你和她一样……很有活力，眼睛里都是光彩。现在，回到原来的那个问题，你对我的孩子们，是否有什么想法。换句话，你喜欢哪一个？”
“我非得喜欢他们不可么。”西陵无忧凝视司马聘。
“所以，你是一个也没有看上？也是，司马卿云质朴有余，识人不足，太过稚嫩；司马乐异软弱暴躁、汲汲营营；司马灏幼稚暴虐，没有手段；司马白薇有些手段，但那些手段只局限于小孩子过家家，只是抽抽鞭子惹惹是非……司马蕴还是个小孩子。”
西陵无忧神色未变。
“真是沉的住气，你居然不问我，为什么，不提及司马无歇。”司马聘的神色带了些回忆，“我只见过他两三面，每一次，他似乎都很狼狈。司马家是猛虎的家族，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虎视眈眈于兄弟的血肉，只有他，任由他的兄弟姐妹在他的身上磨砺捕食的技巧。哦，他没有母族，也没有血气，甚至没有野心。在他的兄弟姐妹里，他简直就是一只孱弱的任人宰割的猫。”
“他还患有痫症啊，注定与王位无缘。”司马聘轻描淡写的说着司马无歇的情况，西陵无忧于是知道，这王宫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就算是猫，也具有不容忽视的力道吧。至少，可以把人抓出道道的血痕。我就养过一只野猫，是黑色的，堪称野性难驯。它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三条抓痕，道道渗血。”
“你驯服了它么。亦或者是杀死了它？”
“我为什么要杀死它。”西陵无忧的眼神带了些惊异，像是在控诉司马聘的残忍，“它抓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手贱。欸，其实不应该说出这个字眼，西陵丹朱总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善良、温柔的窈窕淑女。我让他失望了。”
“哈。”司马聘低低的笑了一声，“我们明明在谈论司马无歇啊。看来，你对他的印象不错？”
“也许。”西陵无忧摸上自己袖子里的匕首，观察司马聘的神色，见他神色不变，于是就抽出了那柄匕首，那匕首的刀身是由青铜制造的，锋端为柳叶状，匕首末端刻着繁复的蟠龙纹。这匕首是东离铸匠的造诣。同时，也是司马聘赠送给西陵朝云的定情礼物。
“我是怀揣着这柄匕首来到东离的，当我看见司马无歇也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柄匕首……心中自然是十分亲切。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也许，是我与他前世有缘。当然，我只是说说。前世的缘分若是断绝，今生，自然也不能相续。”
司马聘击了击掌，他总算知道，西陵无忧居然是来，嘲讽他的。这也许是西陵朝云时隔了二十年才做出的回复吧。在他求取北辰国公主之后，她与他一刀两断。当时，她就是用这柄刀割断了自己的衣袖，那是他们西陵的习俗，象征绝交断义。
“下一世，我们还会有缘分么。”那是他问的话。她只是回答，她不知道。现在想来，那所谓的不知道大概是对他的一种悯怜，在她用他赠给他的定情信物割断衣袖的那一瞬间，她想的便是彻彻底底的了断。今生的缘分都已断绝，哪里还会有下一世呢。
“原来，放不下的，竟只有我。”司马聘喃喃道。自他知道西陵朝云诞下一个公主，他就知道，她早已经放下了他。
“那倒也未必。”西陵无忧冷冷的说，“我看，你其实也早就放下了。你只是在表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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