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我发现，你的话很少。”涂山小景说了好多句话，司马无歇的眼神却依旧是淡淡。每句话，他倒也有认真听，时不时还嗯嗯一声，但涂山小景就是觉得，他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我看你，你好像一直在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么。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嗯……进入昆仑阙，你不开心么。别人想进都不可以呢。”
司马无歇慢慢的说话了，“我可以不去昆仑阙么。”
“啊？这，可是你的身上的魔气，是需要净化的啊。如果不上昆仑阙的话，是不行的。”涂山小景低语，“我们昆仑阙的人都很好，景色也很美丽。我的师尊，我的师兄，都是很友好的人，你在那里会生活的很好的。其实我知道，你在这个王宫里生活的一点都不开心，所有人都欺负你。但我会保护你。”
“他们也会教你，如何躲避阳光，如何……在阴影里奔跑与躲藏么。”司马无歇问。
涂山小景愣住了，一时之间，她甚至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都一样。”司马无歇折下一根草叶，在自己的指尖把玩，“东离王宫与昆仑阙，都是一样的。”
这个王宫里的七殿下在此时显露出不一样的气质，剥去那层矫饰的阴郁，显露出来居然是浮冰一样细碎、坚硬而又冰冷的本质。很清浅的东西。
“我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魔气？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有魔气便是一种罪？魔气代表生性的污浊？剥离魔气对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将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昆仑阙？魔气净化之后我该何去何从……”
他静静的看向涂山小景，居然是等着她的回答，涂山小景怎么会知道这么细节的东西，于是她只是讷讷了两句。
“所以我说，都一样。”司马无歇偏了偏头，一只灰喜鹊却是飞到他的手上，那是一只肥美的喜鹊，一点儿也不怕人，落在司马无歇的手上，用尖嘴啄了啄司马无歇的掌心。
“它是灰色的喜鹊。我不喜欢灰色，却没有想着要把它染成白色。它是一只灰喜鹊，我也没想过，要把它变成一只乌鸦。”
他微微上抛，那只灰喜鹊受了力，便扑朔朔的飞走了。
“魔气，并不是颜色。颜色，无关紧要。魔气，却可以扭曲一个人的心志。”司马卿云走过来，看向这个他一直都没有过多关注的弟弟。
“身怀魔气，注定伤人伤己，从来都是如此。你身上的魔气，是缘于天生。有魔气的人，容易偏激，更容易执着，一时行差踏错，总是遗毒无穷。修仙问道，便是要清净、少思。
“用清气涤荡魔气，并不会损害你的身体，反而可以为你重塑筋脉。进入昆仑阙，你就是昆仑阙的弟子，待你魔气祛净，甚至可以成为掌教真人的弟子，若是你表现的好，成为首席也未尝不可。”
司马无歇没有说话，而是把折下来的草叶重新搭到了一旁的树丛上。
此时，他神色微动，“……是西陵公主来了。”
“西陵公主。西陵……无忧。”他的目光落在司马白薇牵着西陵无忧的手，目光又上移，凝视上西陵无忧的眼睛。
“七殿下。”西陵无忧说。
“西陵公主。”他说。
一只鸟突然扑朔朔的向西陵无忧飞来，西陵无忧一看，却是一只肥美的灰喜鹊，轻轻的落在西陵无忧的肩膀上。西陵无忧愣了一下，用双手捧住了这只肥嘟嘟的小鸟。
“这是……”他说。
“一只灰喜鹊。”西陵无忧正好对上它那双黑亮的豆豆眼。
“对。是一只灰喜鹊。”他说。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不愿意见到她。但，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西陵公主晚好。我应该先去找你的，因为，我还没有谢西陵公主的援助。当然，还有你。”他像是才想到这个事情，转头又对涂山小景说了声谢。
涂山小景：“啊，这，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道谢。”
她总觉得，有点奇怪。她不由得往司马卿云那里靠了靠，司马卿云摸摸她的头，权当安抚。
“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司马无歇说。
“但是，我有事情要找你。是关于你身体里的魔气。”西陵无忧说。
司马无歇：“我会去昆仑阙。”
西陵无忧摇了摇头，“我只是对魔气很好奇。因为，白云观曾经有一个游方道士给我卜过命，他说，我没有根骨，却有一颗魔心。我只是不明白，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怎么到处都是。”
魔心。司马无歇听到这样的一个名字，微微的重复了一遍，“魔心？”
“所以，我们可以聊聊天么。单独的聊聊天。”西陵无忧看着司马无歇，说出这句话。潜台词却是希望其他的旁观的人远避，司马卿云自然也听出了这个意思。他看着西陵无忧皎洁的面庞，压下自己心中隐隐不详的预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西陵公主……有点小奇怪。
紫藤花开的正盛，悬垂的花束挂在木架上，像是垂坠着的紫色轻云。他们在木质的走廊上坐下来，花香扑鼻。
她说：“我是西陵无忧。”
他跟着说，“我是司马无歇。”
真到了要说话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其实，她也一向不是个很有计划的人。
“他们说，你的身体里有魔气，你感知的到魔气是什么东西么。有它留存在你的身体里，你会觉得不舒服么。”
“我没有感知过这些东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习惯了，毕竟，这个东西似乎是从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存在了，既然是这样，你们眼里的不正常，才是我的正常。”
司马无歇拂了拂长廊上的落花，坐了下来，眼睛里黑白分明，“那你呢。你是西陵国的王女。有魔心又是怎样的体验？”
“我也不知道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跟你一样，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眼里的不正常，才是我的正常。如果，非要挑出一个不那么正常的事情，大概是我的情绪要比其他人更加激烈？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我这个样子的。”
“你可以告诉我，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吗？就是，你疾病发作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怀里，那个时候，你不是说了一句话么。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司马无歇回忆了一下，“我说，我们要给天下带来……腥风血雨？”
“对，就是这句话。”西陵无忧低下头，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钏，“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这句话是我一直以来的口头禅。你知道口头禅么，就是一个人经常在说的话，有事情没事情，总喜欢说这句话，就算场合一点儿都不符合也要说。我总是说，我要成为给天下带来腥风血雨的人……”
“我相信。”司马无歇说，“所以，很巧。那个时候，我已经快要昏迷，脑海中出现的就是这样的话。区别只在于，你说的是我，而我，说的是我们。”
“我们。”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眼神一动，流露出一种突然被烫到的感觉。他看了一眼西陵无忧，却发现西陵无忧正在拨弄自己手上的金钏。
“你也想，给天下带来腥风血雨？”西陵无忧说。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想做的。”
“那，你有什么不想做的么。知道你不想做什么，或许，就能反推出你想做什么。”
司马无歇微微讶然，他看了看西陵无忧手上的金钏，又把目光投向开的正盛的紫藤萝，“我觉得，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我明明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感受不到活着的快乐……却还不想死。”
惊天一刀。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用这样的问题来问她？不应该如此。她一向都是用这样的问题折磨别人，谁曾想今日居然会被司马无歇这样的人捷足先登。竟是意图问倒她。
“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无歇：“我是司马无歇，从母亲那里来，要到昆仑阙去。该你了。”
面面相觑。
“嗯，人为什么要活着？这，真的是个好问题，人活着，就是为了追寻生命的意义嘛，书上都这么说。其实，一个人只要按部就班的活就可以了，一般人才不会想来想去，昨天想我是谁，今天想我从哪里来，明天想我要到哪里去。这样也太累了些吧。”
“但是，我抑制不住自己，我总是忍不住的要去想。”司马无歇说。
西陵无忧笑了。司马无歇也笑了。其实，他未必明白这笑容的含义，但，这个时候，跟随别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是么。虽然，他被查出了魔气，但，司马家的其他人却都因此不再欺凌于他，照司马卿云与涂山小景的说法，他甚至可以洗精伐髓、修炼道术，光明的未来简直在向他招手。昨天晚上，他虽然犯了痫症，眼前的这个人却也没有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反而阴差阳错的解锁了一种奇怪的暗号。
风吹拂着，紫藤萝摇曳着它的花瓣，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他们坐在这里，谈论着往常根本不会有人与他们一起谈论的话题。
“其实，我有一个秘密。”司马无歇说。
“我可以，听懂鸟雀的声音，驱使鸟雀。”司马无歇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话语中像是带了些歧义，“那只灰喜鹊并不是我操控的，它是自己落到你的肩膀上的。昨天的乌鸦，也不是我操控的……我不会驱使它们害人，要害人的话，我一定会亲手做。就好像，我亲手推司马长安下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西陵无忧：“……”她好像莫名其妙听到了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气氛一下子就改变了。
“为什么杀他。”
“……他杀了我的宫女，我看见了。那个抚养我长大的宫女，不过是用茶水弄脏了他的衣服，他就让人把那个宫女杀死了。所以，我也杀死了他。”
一只猫缓慢的从花园里的假山踱步出来，踩的枯枝咯吱一响。
“那，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杀过人，那个人看我年纪小，想欺负我。于是，我就把他杀死了。每一次，他都挣扎着想从水里浮出来。每一次，我都不厌其烦的把他用竹竿戳下去。然后他就死了。”
一阵鸟叫。西陵无忧顺着鸟叫声看过去，只看到一排鸟儿，他们的毛色都很好，豆豆眼也很明亮，乖乖的站在树枝上。
“他们还会唱歌呢。”司马无歇一边说，一边掐诀，出乎意料的，竟有一点点幽蓝的光芒从他的指尖升起，那鸟儿被这样的灵光吸引，俱都扑朔朔的围了过来，一时之间，居然把他们两人裹挟在了一起。
“小红，唱歌。”他盯着其中一只鸟。
那鸟却瞥过头。
“它们也不是时时听我的驱使。”司马无歇倒是镇定自若，他看了看飞舞的鸟儿，露出一个带有弧度的笑容。说是驱使，其实不过是他的玩伴，比起人，他还是更喜欢鸟。
他摸了摸鸟的茸毛，却是突然收敛了自己的神色，“……我该去昆仑阙么。”
他说出这样的话，像是在询问西陵无忧，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此时却有巨大的阴影从皇宫里升腾而起，像是一块巨大的缓慢的云。
西陵无忧看着这巨大的云，目光有一些疑惑，她深切的知道那东西不可能是云，哪里有云是从皇宫的内部升起的呢？
司马无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了两三个瞬息，面色微凝，他终于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那居然是密密麻麻的乌鸦群。
东离把乌鸦视作厄运，这么多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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