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村里头有个哑巴,整日里咿咿呀呀个没完,谁也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传言他以前不哑,是个正经人家的老幺,生得俊,虽是男人身,皮肤却比村里的姑娘还要白上几分。
后来呀,后来他咋哑的呢?
家里遭了土匪,那土匪头子见他生得好看,也不管是男是女,就虏去做了压寨夫人,在土匪窝子里待了三年,回村后,人就哑了,脑子也不正常了。
家人早年离开了莲花村,他没依靠,就靠着村里人可怜他给施舍的一间牛棚过日子。
他就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坐着,嘴里总是咿咿呀呀哼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肯定听不懂啊,又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
村里人都说他在土匪窝子被一群土匪糟蹋了,才会这般,被吓傻了啊,嗓子也坏了,活得不像人样。
“哑巴哑巴,说不出话,叽叽喳喳,像只乌鸦!”
村里的小孩儿时常围着他唱,他只是傻笑着拍手,嘴里还是含糊不清的咿咿呀呀。不过村里的小孩儿都乐意跟他玩,踢毽子,跳绳,放风筝……他玩得可好了。
村长家的娃子,土娃特喜欢听他咿咿呀呀的,说他是在唱歌,比那些个山歌好听。
这天小哑巴依旧坐在村口大槐树前朝着远处看,像是在等什么人。见远远望去的一个骑马的身影,他不再咿咿呀呀的,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破布大褂,站得笔直,眼里满是欣喜。
骑马的身影越来越近,待看清骑马人的面貌,他张着嘴,咿呀了几声,眼底满是失落。
“小哑巴,你又在此处等谁呢?”骑马人自然是认得他的,见他蹲下,闷头看着地面,忍不住想逗上几句。
哑巴没吭声儿,脏兮兮的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骑马人也没恼,蹲在他面前,看他画。
两个四脚八叉的人。
“这画得是谁啊?”
哑巴抬头看他,摇着头,嘴里咿呀一声,便低头继续盯着地上的两个小人了。
骑马人也不在意,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糖,递到他面前。
“喏,送你吃。”
糖在这地界儿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小哑巴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那块糖。
糖纸是黑白色的,两边紧着中间的糖果拧成结,小小一块躺在黝黑的大手里。
他盯着那颗糖愣了神,突然瞪圆了眼睛,猛地抓起那块糖,嘴里咿咿呀呀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咋了这是,这是糖,你没吃过吧?我在关外买的,可甜了。”
哑巴双手捧着糖,捂在心口,大声哭吼,却怎得也喊不出声,急得脖子通红,连带着脸也被涨得通红。
“你……你这是咋的了啊?”
骑马人被吓住了,无措的站起了身,想去找人帮忙,却见小哑巴突然表情痛苦的一手掐住自己脖子,一手紧紧攥着糖放自己心口,瞪大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张着嘴半天喊不出声,也喘不上气,像是卡着一口气下不来。
泪水顺着清瘦的脸颊流下,一颗颗的滴进干燥的黄土里。
“哎呀呀,这……这咋回事啊,大明?”
“快叫大夫去啊!”
“这是魔怔了!”
几个人慌手慌脚的跑进村找大夫,骑马人大明则慌乱的去拽他的手,硬是没拽动。
哪里晓得这哑巴看着瘦小,手劲却那么大啊?
“不就是一块糖嘛?下次我再给你带就是,犯不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大明不死心想拽下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依旧没拽动。那只脏兮兮的手紧紧禁锢着那纤细脖颈,那块皮肤被手抹得污秽不堪。似是太过用力,脖颈的青筋微微鼓起,随时能裂开一般,眼睛也开始翻白。
大明吓得松开了手,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让开让开,大夫来了!”
“作孽撒!撞了邪!”喊话的大娘红了眼。
她是看这哑巴长大的,哑巴打小乖巧,不曾做过丧天良的事,怎地就遭了这罪!人也疯了!该死的土匪哟!
哑巴被救活过来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块糖,任谁也扳不开那只手。
牛棚里就只有一张小床,哑巴一醒来就望着手中的糖发呆。
任谁跟他说话也没把他唤回神。
“今个儿是你与老子的大喜日子,做了老子的压寨夫人亏不了你!”
“哭什么!不准哭……好了好了,不哭好不好?我就是想抱一抱你,你要是不乐意,我不抱就是了,犯不着哭,万一哭伤了身怎么办?”
“你怎么偏就长着这副好模样,让人瞧着不忍心碰!”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糖,甜的,你放心,这是我用做正经买卖赚的钱买的,你男人现在是正经商人,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你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买。”
“我夫人笑起来好看的紧,以后也要多笑给我看。”
“夫人,我今儿给老丈人送了钱,这下你放心了吧?下次他们用完了我再给他们拿就是。”
“夫人唱歌好听的紧,我喜欢!”
“夫人,再亲我一口,舒坦!”
“别哭别哭,这点小伤没几天就能好!别为我担心,我心疼。”
“夫人,你从后山走,在你们村口等我。我立马能追上你。千万记着,无论听到什么声儿都不准回头!”
小哑巴又哭了,这次他没出声,只默默流着泪,把手里捂出汗渍的糖紧紧攥在心口。
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啊?你再不来找我,我可就要上山找你了,你可不兴怪我不听你的话啊!
这天夜里,哑巴独自上了山。
这片山头不安生,村里人都不敢上来,前些个日子还听说镇上派人来这山上剿匪了。
哪晓得这剿干净了没有?
山中寂静,哑巴站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咿呀”了一声便再也生不出什么声响了。
眼前的寨子被烧得没了原来的模样,只留下一旁摇摇欲坠的一间小草屋还能辨认出地界儿。
借着月色,哑巴才看清这地上那块木牌匾,一半被烧得焦黑,只能看到上边那密密麻麻的,用枪子儿凿的洞,字儿都看不清了。
静啊!平日里闹哄哄的寨子,此时连风过路都能听清声儿了。
哑巴瘫在了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块满是汗渍的糖。
骗子!骗子!骗子!
他咿咿呀呀的,整座静寂的山都能听见他咿呀的声,许是有人听见了动静,不远处突然有了声响。
“谁在哪里!”
哑巴被来人架了起来,待看清人,他瞪大眼睛,攥住来人的衣角。
“你……你!嫂子!你这是……”
哑巴脸上淌着泪,颤着手指向寨子。
“你嗓子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啊!”
男人惊讶的喊出了声,皱起眉用余光瞥向一处。
“嫂子,我送你回去。”
哑巴直摇头,固执的指着寨子。
“寨子没了,你不要再问了,山里晚上危险。”
哑巴急了,跑进寨子,嘴里咿咿呀呀的,含糊不清,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嫂子,回吧。”
哑巴扒着那些烧黑的木头,嘴里还是咿咿呀呀的,根本听不进男人劝解的话。
“嫂子!走吧!求你了!”
哑巴身形一震,抓住男人的衣服,嘴里咿咿呀呀的,没一句是正常人能听清的。
“嫂子,寨子毁了,我们的人都死了,你就在村里好好待着不好么!”
“大哥盼着你过安生日子,你就别挂念寨子了,忘了吧。”
哑巴摇着头,松开了男人,余光突然瞟见树下一道高大的黑影,他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哎!嫂子!”
男人也急得赶紧追了上去。
前边儿的身影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哑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
“高……高……高……”哑巴声音沙哑,生涩又艰难的重复着这一个单音节,“高……”
那个身影僵住了。
“高……高……”
“回去吧……过安生日子总比……比跟着我好。”
“高……”哑巴头靠在他背上又哭了,泪水打湿了那片薄薄的布料,濡湿了一片。
男人转过身,月光下,他的右眼下的皮肤至左脸颊爬着一条长到吓人的疤,似乎是新长不久,边缘还微微鼓着,像是刚结出来的疤,异常狰狞。
偏他那双眼睛此时温柔似含着水,动作也轻柔得不行,只用指腹擦拭着哑巴脸上的泪水。
“高……高……”
哑巴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摸男人脸上的疤,脏兮兮的手在男人脸上留下了一片脏污。他赶紧收回手去揪住男人腰际的衣裳急切的晃着,眼泪又开始止不住的流。
“别哭,我心疼。”
“高……高……高凛……你……你……”哑巴声儿都在颤抖,喉咙被火烧似的疼痛难忍。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我……我……不……不……不走。”
哑巴头埋进高凛怀里,圈着他的手箍的紧紧的。
“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走……不走!”
“大哥,要不……”
“你先回去吧,我同他说会话。”
“是……”
男人神色复杂,还是顺从的离开了。
高凛看着眼前浑身狼狈,脏乱不堪,唯有那双眼睛还如从前般明亮的哑巴,心疼得厉害。
“不……不……不走。”
哑巴生涩的喊着,又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如以前一般蹭着他的衣服。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
高凛眉头紧拧,明明那日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哑了?
“哭……哭哑……哑了”
“怪我,怪我……”高凛手覆上哑巴凌乱如乱草的头发。
“我送你回村。”
哑巴摇头。
“我如今已不是以前的高凛了,你跟着我,遭罪……你也看到了,我的一条腿,废了,还落了一身毛病……”
他看向怀里的小哑巴,深吸了一口气,“幸好这些年我也没碰你,你还能过正常日子,再找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他叹了一口气,“你若真心疼我,就回村,好好对待自个儿,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
“没……没有你……过……过……过不……好。”
哑巴依旧摇头,过不好的。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哑巴把手里那颗沾满了汗渍的糖献宝一样递给高凛。
“糖……糖……甜的。”
高凛怔住了,颤巍巍的伸手拿起那块糖,红了眼。
“嗯,甜的。”
他撕开了糖纸,是一块长条的奶糖,他递到哑巴嘴边,“吃吧。”
哑巴摇头,“你……你吃。”
高凛隐忍的咬着下唇肉,眼泪再绷不住,流了下来,颤着手把糖扳成了两块。
“一块儿吃。”
哑巴眨了眨眼睛,含住了高凛递过来的半块奶糖,眼巴巴的盯着他吃掉另一半块糖。
“……甜。”
“嗯,甜的,跟以前的味儿一样。”
小哑巴抬手擦去高凛脸上的泪水,手上的脏污也抹了男人一脸,显得滑稽。
他眼里还有泪花,嘴里含着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凛瞧得心头一颤,也顾不得什么以后了,他现在就想好好跟小哑巴过日子。
莲花村的哑巴在一夜间突然消失了,村里人找啊找,一个人影也没找着。
有人说,他疯了跑了,有人说,他死在外边儿了……
这样也好,活着也是遭罪!
山脚下多了一户人家,里面住了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男人长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特别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小孩儿看一眼就会被吓哭。另一个男人却生得俊,待人温和,只是说话不太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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