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荣焉府邸并不在灵州城内,而是在据城五十里地的火城子村中。
天色趁早,江谈夙命护卫骑马贴车随行,一路到村中余家,风平浪静。
余荣焉事先接到她到访的帖子,遣散家人出门,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黝黑的胳膊晒成赤地瓜。
江谈夙入院,余荣焉起身,取过一旁的青衫外罩软甲随意穿戴起,拱手直言:“县主风尘仆仆,是为高将军而来,还是为了西平兵马总管而来?”
江谈夙心道,余荣焉此人甚难深交,他有野心,却不趋炎附势。
“我是为了余都尉而来。”
她立在高大枣树下,青红交接的枣果往下坠,光看着都欢喜,江谈夙说着话,头却仰着数果子。
余荣焉见她心不在焉的少女娇俏模样,思及自己女儿,态度柔缓,道:“说实话,西平兵马总管的位置太高,余某出身卑微,够不上那等荣华。”
江谈夙仍旧盯着枣子,笑道:“依都尉看,大朔国内还有什么人能用吗?”
余荣焉正色坐下,远山沥出一片翠光,秋日胜春朝。
他边看山边仔细数着:“幽州出身的温赤北,江陵兵马总管沈覆,兵部尚书之子,司隶校尉左辛信,堪能重用。”
江谈夙听江展祺偶尔抒发几句牢骚,不免对这些人不陌生,回道:“温赤北雄健勇猛,却半步也不会踏离居庸关。沈覆将军带水师比骑兵强,换他来,未必能带好漠北的悍兵。至于左辛信,他不是愿意吃苦的人,他那些功夫用在朔京可以,在这里绝对行不通。”
余荣焉惊诧看她,那眼神儿仿佛在说“不愧是内阁一把手江侯爵的女儿,若是寻常女子,去哪里打听到这些内情。”
江谈夙将视线从枣子上剥下来,定定看着余荣焉,伸进随身皮囊中取出一张纸,纸叠的方正。
“你忍心将你训出来的西平兵都让给别人吗?那些兵是服高璋,还是服你,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她把玩着纸的棱角,里面似乎写了一些人名,墨迹隔着一段段,余荣焉努力辨识。
江谈夙又说:“你不舍得,你就要去争。”
“如何争?”余荣焉腮帮子吊起,这与被一个小娘子指着鼻头骂没出息差不多。他想争,世道不一定给他机会。
江谈夙:“若我给你机会呢?有了军功,朝中再有人吹一把风,你不就上去了?”
“这张纸是能让你立战功的良方。是否服用,要看都尉你自己了。”江谈夙将纸递到余荣焉面前,静待对方伸手。
余荣焉半信半疑,低声道:“县主背后是江侯爵,我不信你,我也信侯爵对大朔的一片忠心,他绝不会拿我开玩笑。”
他倏忽伸手夺过去,立刻展开,纸上确实写了几个人名,皆是汉人,但他从未听过。
江谈夙拍手,真性情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接。你对丰州了解吗?”
余荣焉不明所以,答:“丰州也在灵郡管辖地内,它与鹘夏城镇挨着,以河为界。”
“丰州以北有一片干涸沙丘之地,也是准格尔旗的地方,那儿有位汉人便是纸上第一人,叫周敦石,听上去像是个土匪王。周不追招了许多汉人当手下,经常与准格尔旗的鹘夏兵争抢地盘,但若你去清剿他,便能发现他不仅私造宫殿,自封为王,还藏了许多西凉的兵器。”
余荣焉眼尾刀疤轻轻抖动,只一转眸,周身透出戎马倥偬、大势将起的威怒。
“只要那周敦石货真价实,臣亲领兵前去剿匪,万死不负县主期许。”
江谈夙不摄于他的气概,反倒很悠闲说:“真的不能再真。你速速点些兵去吧。有了军功,你才有拜官的筹码。”
上一世,西凉大军的动态每日像雪片似地飞进侯府,江谈夙被江展祺留在门外的椅子上,日夜听着战况。
江展祺留她的意图很明显,大朔危在旦夕,江家无论男女皆有护国的使命。
这个周敦石在西凉王进犯中原的过程中,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垫脚石。他打开了丰州城的大门,让西凉兵绕道准格尔旗,从后方袭击灵州与盐州。
这一世,先把这种小喽啰收拾了,切断一条线算一条线。
余荣焉是个莽夫,说了许久也不留江谈夙吃饭,只是给她递了几杯枣蜜泡的茶缓解口干。
江谈夙知他心早飞去丰州,提点一两句周敦石是一个什么人之后便要走了。
余荣焉从屋内搬来十瓮枣蜜,送给江谈夙,道:“这些枣蜜与外边能沽到的不同,都是八年多的陈货。”
再好听的话,余荣焉羞于出口。
江谈夙自在揽过一瓮,剩余的唤人进来取,对余荣焉粲然微笑:“我瞧着树上枣子也熟了,改日打了枣子,余都尉亲自送我府上来。”
余荣焉托手行礼:“枣子与周敦石的人头,臣一并都送过去。”
“你可说好的啊。”江谈夙点到为止,提了裙裾,忽地回头瞥了瞥余荣焉。
余荣焉也看清楚了她裙上的血沫,神色一瞬恍惚,想到什么,眼眶不禁红了。
江谈夙沉默回到车上,命人回府。
火城子村到灵州城需走两个时辰,天覆轻阴,车夫低声道:“方才还晴着,等下要下雨了。雨路不好走,咱们需快。”
风里挟着若有若无的雨腥味。江谈夙一颗心沉着,这几日她与白歧分开走,是怕遭行刺,今日单独走也有种走在剑锋上的感觉。
怕什么来什么。
车子离灵州城还有二十里时,狂雨扑打而下,撞在车顶,噼里啪啦。
贴身的侍卫长过来请示:“县主,继续走还是找地方等雨歇?”
雨雾里,周围像都是敌人。
江谈夙取出车匣中的舆图,指尖掠了一遍,对外边说:“往西走有处宅子,主人姓宇文,可能是通判宇文增的,过去避一避。”
宇文增平日需在城内公廨与城外军营间往返,宅子建在城墙外,恰好方便出差。
车子到达宅前,雨势未减,侍卫长去敲门,老仆听闻是江亭侯的车马,立刻进门去禀报。过片刻,宇文增亲自擎伞出来相迎。
宇文增替江谈夙撑伞,笑道:“这场大雨好没眼识,竟不认得夙惠县主,说下就下。”
江谈夙被他逗得朗声笑开,说:“同僚们都赞通判一张嘴是弥勒佛开过光的,最会逗人开心。”
宇文增年方三十,白面书生模样,摇头:“是县主心土慈沃,臣随便一说都能让你开心。”
江谈夙在檐廊下走,偶有雨点泼来,宇文增也拿衣衫替她挡去。
江谈夙心想这个宇文增心思可真细。
她走得慢,游览着园内风景,雨打芭蕉、山茶沾襟、凤尾松垂泪,处处是风情,看得她心生羡慕。
到了会客的厅堂,宇文增又是让人奉上热茶,又是唤女婢取干净衣裳过来,做得滴水不漏。
江谈夙由他服侍着,侍卫们分拨两批站在厅堂内外。
婢女问她:“县主请随奴婢去更衣吧?”
宇文增起身作揖,神色才有些焦急道:“我派人去通知亭侯府增派人员过来。雨夜路不好走,边境多毛贼,若冲撞了你,臣担负不起。”
江谈夙浑身湿透,却摆手:“将火升起来吧,我烘一烘即可。”
婢女神色苍白,捧住衣服欲言又止。
江谈夙瞧她怆然,欲哭不哭,低声问:“是不是我今日不换这套衣裳,你便要受罚?”
婢女偷眼看其余人,垂着头,又摇头。
江谈夙分明看她眼角有泪,疑心骤起,忽然接过衣服,爽朗笑道:“我随你去换吧。”
婢女慌里慌张,先她一步引路。
江谈夙却朝后瞥侍卫长,眼神儿快带上刺。
侍卫长默然贴近刀,恭声喝道:“属下也去。”
婢女嗫嚅:“你是男人,更衣需避嫌吧?”
这句话已然僭越,江谈夙却不责怪她,只笑道:“是男是女都是我的侍卫,服侍我更衣有何不可?”
婢女杏眼圆睁,显然被这突破世俗的主仆关系所震撼。
暗角,雨丝泼不到的地方,寒冰封住这个角落,一人神情冷到极致。
他从前当侍卫长,可未曾听过“服侍更衣有何不可”此等惊世骇俗的说法。
更衣的厢房在会客厅堂后,暗朱色门扉上有两道湿痕,江谈夙只当看不见,由着婢女推开门,入内点亮灯。
屋内摆设软榻,一方古琴,几本摔在榻上的书。
婢女过去将书收拾了,解释:“这是宇文小姐的琴房,小姐前些月回武川,这里便一直空着 。”
江谈夙状似随意聊天:“宇文小姐多大了?”
她边入屋内,边观察房间,地板铺着栗色砖石,在门口延伸进来的湿痕干了,此刻瞧不出去向。
侍卫长让几名侍卫在门口守着,他自入内,立刻检查各个角落,仔仔细细翻找,皆是空的。
他朝江谈夙摇头,示意无发现。
婢女僵持原地,不知该上前替江谈夙更衣,还是该搬了屏风过来挡住江谈夙的身躯。
江谈夙却很自在地脱去外裳,问婢女:“通判府内就你一个人当值?”
婢女一听,立刻打激灵,回:“有几人,均在别处候着。”
江谈夙了然,自顾自要脱下短襦,侍卫长转回脸,实不该再看下去了。但他的职责不允许他退出房间。
只匆匆一撇开头,江谈夙身侧金光流闪,一根比琴弦还细的金丝穿向她,江谈夙旋开,金丝从她鼻尖前弹过,割裂软榻一角。
江谈夙旋向侍卫长,叫侍卫长拥在身后,侍卫长一把长刀将婢女半个手掌削去。
软榻掀翻,从里面窜出一个人,血红着眼。江谈夙眼疾手快,朝他射了一枚袖箭,叮地打中他手持的刀身。
江谈夙想不到是拓跋骨来暗杀她。
梁岱衡到底握住了他什么把柄?
不及多想,拓跋骨一柄大钢刀砍断侍卫长的剑,门外涌进来的侍卫团团将江谈夙围住。
拓跋骨饿狼扑食,大钢刀咬食两名侍卫的手臂,侍卫长徒手擒他,也被砍了好几处。
外间跃进来几个流民打扮的人,从门外砍杀侍卫。
江谈夙心道,以后出行还是再带多些侍卫,免得如此被动挨打。
“停手!”
宇文增提着衣衫趔趄奔波,领着一队士兵。他出门去寻人时候,碰见了余荣焉的兵赶来,便知形势不对。
江谈夙瞧见救兵,欣喜扬手:“活擒拓跋骨。”
刚离开火城子村,车夫道要下雨,她多心差人去跟余荣焉讨要兵。一点多心又自救了一次。
拓跋骨越战越退,那名断手的婢女缩在他身后,泣不成声:“郎君……我们没活路了。”
拓跋骨怒喝:“没活路就抱着一起死。”
婢女抬袖抹泪,放下手时,手里多了一柄短刀,一刹那刺入拓跋骨的后腰。
拓跋骨先是不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回头望婢女。
婢女拔出刀,连忙后退,狠绝到底:“我不去死。花娘是我妹妹,我要出去救她。你去死吧,我向他们讨条活命。”
拓跋骨震喝,钢刀一转,抹了婢女的脖子。那婢女的头颅飞撞向墙壁,一双幽绿眼睛射出毒光。
拓跋骨反刀要自裁。
银链从屋檩飞落,凭空扣住拓跋骨的手腕,轻轻松松卸了他的腕骨,钢刀斫地,拓跋骨没死成。
侍卫长带人将拓跋骨缚住,他后腰的伤涌出血,宇文增急忙去取药。
江谈夙看着侍卫爬上屋顶,又翻下来,几拨人都证实上边没人。
那根银链仿佛天降之物,使银链的是神来之人。
江谈夙执起银链,手指大小,一环扣一环,材质很轻,耐性却很强,放在光下莹莹生华彩,能用得起这种武器,又说弃就弃的人,非富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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