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天亮得慢,云压得低,风透过松林时裹着露气,吹得廊下铃铛一晃一晃。
祁澜醒来时,窗外仍是昏灰一片,屋里静极了,炉火只剩一点红。
他披衣起身,推开门,看见贺逐正坐在回廊上,身前搁着柄剑。
剑鞘横着,他正拿细帛擦剑,力道极轻,像怕吵醒什么似的。听见门响,贺逐抬头看他一眼,轻轻道了声:“师兄。”
刚起床时的大脑总是要迟钝一些,祁澜怔了一瞬,待思绪渐渐清明,才回想起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枕月阁。他站着没动,过了两息才“嗯”了一声转身回屋洗漱。
再出来时贺逐已经起身,收起了佩剑。祁澜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半步不落。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门,但今日跟以往不太一样,却说不出是哪里变了。或许是结了契的缘故,尽管二人都没说话,但在这片寂静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二人的骨骼,心脏紧密连接起来,好像只要再专注一点,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能听清。
他们已结过了契,就相当于成了亲,按理来说,成亲后的第一天要去拜见双方父母奉茶行礼,但二人山上修炼百年,别说亲人,就是熟人都不剩几个,于是“见父母”顺理成章成了“见师尊。”
——反正都是长辈,没差。
他们走到弥罗宫时,香火已起,殿门虚掩。
祁澜抬手敲了敲。
里面传来云顶真人一声:“进。”
两人推门而入,香气裹着暖意缓缓散开,一盏灯挑得极小,案后的人披着常服,正低头理一卷玉简,神情松缓。案台上的香燃到了第三根,显然已等候他们多时。
他抬起头看见他们来,笑了一下:“倒还真是一块来的。”
祁澜行礼:“弟子奉命前来。”
“昨日那仪式,我观了半宿天象,思忖了半宿。”云顶真人把玉简合上,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有些许无奈“你们结契这事,天道闹得比你们还郑重。”
祁澜道:“弟子原打算今日禀报。”
“也算及时。”他语气温和,“既已落印,来见我一面也合礼。”
他说的平和,眼神落在那条常人看不到摸不着的细线上,那线虽细,看着却很牢固,自二人的无名指一路向上,穿过骨骼,神经,又紧紧拴在心脉上,发出细微的红光。
——一言蔽之,就是姻缘线。
而贺逐站在祁澜身后,像往常般沉默,但气息极稳,周身气场无声无息却又极为妥帖地贴合着祁澜的灵脉,将人密不透风地保护着。
他说得不多,眼中却带些审视,祁澜站得笔直,坦然面对着那目光。
屋里沉了一息,云顶真人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换了个话题:“你们两个,是这山上百年来头一遭被天道钦定了死契的弟子。”
“契印天成,也不好再拖。”他说,“你们既结了道侣,日后外人看你们,可不只是看你一个祁净渊,也不会只盯着他贺长离。”
祁澜点头:“弟子明白。”
云顶真人没立刻接话,他静静打量了一阵二人,最终,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取出一道灵符,符面光芒未散,他手指弹了下,落在案几中间,沉声道:
“南疆出了事,凡间乱战,百姓隐隐有叛乱的意思”
祁澜皱了下眉:“凡间的事,为何传到我们山上?”
仙门世家历来不参与凡间的事,他们认为天命无常,以非自然之力干涉向来被视作逆命妄为,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
“不是凡人传的,是周遭路过的散修。”云顶真人将符收回袖中,“他们送来的信,说灵火残痕烧了城门口,似乎还有结界的痕迹。你们刚刚结契,此事就来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们合适。”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看向祁澜:“你下山查一趟。”
祁澜点头应下。
“长离也一起。”云顶真人道。
祁澜像是料到了他师尊会这么说,顿了一下,淡淡道:“我一个人也能查。”
“不是查不查得动的问题”云顶真人道“既然结了道侣,一同下山才像回事。”
祁澜沉默片刻,抬眼,有点无奈:“我们是去查修士,又不是去走亲访友。”
“话是这么说”云顶真人挑了挑眉,看着他这两位修行修的清心寡欲的徒弟,实在是有些头疼:“但你们既然结了契,就不能只图着清净了。你现在有了道侣,就等于有了家室,要学会带着。”
“况且,天道盯你盯得紧,如若不表现的亲密点,怕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目光转向贺逐:“你可愿随他去?”
贺逐点头,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本来就打算随他。“
“……”祁澜被云顶真人那一句惊天动地的“家室”雷的一噎,这词实在是太过陌生,叫他心口重重跳了一下,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瞥了身后没什么表情的贺逐,暗中磨了磨牙,无奈应下。
“你们今日收拾,明早动身。”云顶真人说着,又看了贺逐一眼,语气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酉时前你们再来一趟,我有话与你们单独说说。”
——
酉时,天光沉下来,云压山顶,风势转重,松林猎猎作响,廊下灯火被风一吹晃了晃。
祁澜靠在殿前栏边,手里转着一根削的干净的松枝。风吹的他衣角微扬,白衣隐在暮色之中,只留一截衣摆沾染了黄色的灯光。
廊下灯影斜斜落在脚边,一动一动,仿佛也在等。
风吹过来,被他削得卷了个圈的松枝碎屑在地上打了个转,落进脚边的石缝里。
殿门开了一线,贺逐从里头出来,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看见他时略顿了一下。
“师兄,师尊在叫你。”
祁澜没说话,起身时抖了抖袖,将那只松枝弹进风里。
贺逐没走远,转过身靠在廊柱上,抬头看了眼天。夜里风重,星光压得极低,檐角挂着的灯还亮着,照不远,但正好落在他脚边。
他低头一看,发现那根松枝不知什么时候又吹了回来,落在石阶边沿,一动不动。
——
祁澜进殿时,云顶真人正靠在椅上休息。
听见脚步,他睁眼看过来,语气比白日松了不少:“坐吧,不用站着说话。”
祁澜行了个礼,坐在云顶真人对面,熟捻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放在嘴边轻轻吹着,热气蒸腾着,在他睫毛上凝结成了几滴水珠。
云顶真人自然而然地将他手边的茶点推到祁澜面前,叹了口气道:“你是我教得最省心的弟子,也是最不肯让人省心的那个。”
祁澜不语。
“可能是年纪大了,我这几年想了不少事。”他说,“修行到了你我这一步,往上要靠悟,往后要靠命。可命是浮的,悟又太慢。”
云顶真人半生浮沉,以天象入道,虽说是修真界观天第一人,但奈何修此道要求实在是苛刻,既要神稳又要魂稳,修炼时还要与天同感,以至于修炼几百载才隐隐摸到飞升边缘。
他顿了顿,道:“我准备闭关。”
祁澜一怔:“是为飞升?”
云顶真人点头:“时候到了,这一天就总会来的。”
他语气淡,却不像祁澜印象中那么平稳了,反倒像是按住了什么才说出这一句。
“你那天在天梯上被拦下,我就知道,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他目光转向殿外,“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祁澜低声:“弟子愚钝,不解天意。”
“你不愚钝。”云顶真人笑了一下,“只是走得太直,有时候看不见边上的风。”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天道最近……有点不寻常,我怕你下山之后,还得绕远路,甚至被拦下。”
祁澜道:“弟子定能回来,到时还请我们二人为师父护法。”
这话说得很轻,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云顶真人听完,轻叹一声。
“这是你和长离自上山百年来头一次下山,此行……也绝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眼里有些许凝重“净渊,师父予你一个字罢。”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玉印,推过去。
“本不打算现在给你。”他说,“但事既到了眼前,留也留不住。”
祁澜接过玉印,低头看了一眼。
玉上刻着两个字——“清净”。
“清者明,净者守。”云顶真人缓缓道,“你聪明,心却太明。明则不清。”
此番话说的模糊不清,祁澜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站起身,行了个礼。
“师尊所赐,弟子谨记。”
“拿着吧。”
云顶真人摆摆手,看着这个自己带了百年的弟子,终究还是嘱咐了一句:“净渊,切莫过于执着。”
末了,又笑了一笑,靠回椅上,“明早下山,山门不送。好走。”
祁澜行礼退下。
他出门时贺逐正倚在檐下,似是等得久了。灯光打在他侧脸上,露出一片淡淡的影。
祁澜走近时,贺逐抬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祁澜把玉印藏进袖中,风刚好从走廊另一头吹过来。
灯影晃了晃,没灭。
“走吧”
贺逐昂首,二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
脚下是夜里略潮的石路,松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一片漆黑里,远山与云几乎连成一片。
半晌,贺逐突然开口问道:“明日何时动身?”
“辰时。”
“嗯。”贺逐点了点头,半晌又轻轻问道:“师兄,你以前可下过山?”
祁澜顿了顿:“我不记得。”
贺逐“嗯”了一声,嘴角勾了勾,盯了眼前那一抹白一会儿,垂下眼眸。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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