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山,低矮却密。
一排排破碎丘岭像是年久未修剪的头发盖在焦黄土地上。山谷之间,风裹着细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祁澜与贺逐到了山脚,马车停下,远远便能看到一座朱顶青砖的旧宅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屋檐下悬着兽骨和铜铃,风一过,骨铃叮咚。
围着的人多半是流民,皮包骨头的老妪,头发枯黄的孩子,瘦得下不来地的男人,眼神麻木却又死死盯着宅门。门前一张破藤椅上摆着个灵位,竹签斜插着三炷香,只点了一炷便熄了,香灰没落下来,一直颤着。
他们绕至侧门,亮出随山派腰牌,守门人一眼认出,低头通引。
宅内地砖是裸土,印着千百只脚踩出的印子,屋檐下缀的骨铃风吹不响,像是失了魂。
他们进厅时,大巫正跪在一尊木制老神像前焚香,香是一种黑藤制成,烟不大,却呛,缭绕中像有什么趴在神像头顶,死死望着人间。他没回头,只道:“随山派?”
“是。”祁澜答。
大巫起身,动作缓慢但稳,他披着皱巴巴的巫袍,一身布料像土里埋过,领口缝着鹿骨纽扣,腰上挂了一串鹰羽、铁针、红布和一截婴儿脐带做的护符。
他脸上的皱纹像山沟沟,眼睛却亮,混着风霜与某种近乎野性的执念。
“你们来得不巧,”他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今早刚有人死在门前。”
他说着转头朝厅外看了眼,铜铃正响着,缓慢、长久。
“他们在外头跪了两天,”大巫慢悠悠地自顾自说开了,“我说了,不祭了,不应了。可他们还跪。”
“为什么不祭?”祁澜问。
“没用。”大巫答得干脆,“我请过,不下。”
贺逐看着他:“你向谁请?”
“老天呗。”大巫笑了一声,像说了句笑话,“以前请一回雨就来,现在……我说的话它不听了。”
这句话说得像抱怨,又像撒手。他把供桌上一个铜铃拿起来摇了两下,铃声沉沉的,像是某种低低的吟诵。
“外头这些人信我,是因为我以前能管天。现在我管不了了,他们就要我给个说法。”
他把铃放下,看着祁澜道:“你说,我该给什么?”
祁澜没答,走了几步,在供桌前站定,目光落在桌后高悬的一张图——山形水势、灵脉走向,墨痕交错,像是某些阵法的残稿。
大巫眼皮一跳,含糊地说了声:“早年的东西了。”
他似乎是不大想让人注意到这张图,转移了话题。
“以前我求雨,天就下。”大巫道,“现在我求,天不下,我就知道,是我哪一步做错了。”
他悠悠长叹一口气:““天不听人话,但人得听天话。”
“你做错了吗?”祁澜问。
“我不知道。”大巫摇头,“但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不知道。”
他走到厅外,拉开帘子,指给他们看:“你们看,那些人不是在等粮,他们在等我发话——只要我说‘再求一次’,他们又会跪下去。”
“可我再求,天还是不下。我该不该说?”
贺逐静了片刻,皱了皱眉,难得开口道:“那你就让他们跪着?”
大巫嘴角微微一抽:“我不说,他们也会跪。他们跪着,不是求活,是怕没人告诉他们——能不能活。”
他回身,盯着祁澜,眼里泛着奇异的光,咧着嘴笑:“你下山了,有没有人问你要不要活?”
祁澜看着他,没答。他眸子很淡,盯着人的时候往往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疏离。
大巫笑了笑:“你也不是信神的。”
“那你来,是来查雨,还是查人?”
祁澜道:“前些日子收了信,是你托散修送的?”
“那是路上散修路过时自愿送的。”大巫摇了摇头,“我知道这边乱,宗门早晚会来人。”
“朝廷可派钦差来过?”贺逐突然开口。
大巫听见“钦差”两个字,表情略微一紧,又很快松开:“自然来过。”
“来了三天,天更干了三分。”大巫语气冷下来,“他带了人,带了兵,进村收粮,说是临时借用。结果半夜那村子烧了,村民闹得更厉害了。”
他冷笑一声:“说得好听,是钦差;说得难听——就是个挑事来的。”
他背对着他们,灯光只照出他一截衣摆和骨耳坠在晃。
“我把他关了。”他语气淡淡,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狠厉,“再疯,我就把他献天。”
祁澜静了片刻,他尊重这些少数民族的信仰,但也不是很能理解这种一言不合就要捆了人去祭天的行为,措辞了一番,才挑出一个比较温和的问法:“你信这样就能下雨?”
大巫没回头,只摇了摇头:“我不信了。但他们还信。”
“天是死的,可地上这口气,可能真有人不想让它活。”
宅门关着,神像残着,香灰不落。
他们曾在这里见过雨——是大巫跪七日七夜求来的雨。他不吃不喝,口含朱砂,焚三千纸牛纸马,那年天真就哭了,哭得泥水满地。那些泥水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米。
可现在——
三年干旱,大巫跪了三次,天都没回。
信的人没跪了。
他们站着,神像就低了。
——
“这边请,两位仙长今晚住这间。”
侍者停在屋前,转身躬身行礼。
院子里夜色已沉,风吹动灯火,照出屋檐下悬着的羽铃。屋门推开时,带出一股淡淡的草木气。屋子打扫得干净,墙角新贴了镇煞符,几件供奉用的小器具收在桌上。
中间一张床,板实,被褥也新,唯一的问题是——就只有一张。
祁澜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进。
他眉轻轻一挑,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才问:“……只有这间?”
侍者低头:“是,偏屋只剩这间,巫主说,这屋近祭坛,灵气充沛——”
“别的房呢?”
“塌了。”
“都塌了?”
“……是。”侍者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这屋近祭坛,灵气充沛。”
就是说这屋结实,不容易塌。
祁澜没说话了。
他站着看了屋内一会儿,没进,也没退,像是系统死机前短暂地卡住了一瞬。
贺逐从他身后走近,目光扫过屋子,也顿了一下,站在门边,和祁澜一起沉默。
侍者有些尴尬,陪着笑对这二位人形木桩道:“二位道长若不便,我再去问问主堂那边——”
“不用了。”祁澜打断他。
他说完这句,又顿了一下,“……你可以走了。”
侍者如蒙大赦,低头行礼退了下去,脚步带起一阵风,把羽铃吹得一晃一晃。
屋里就剩他们两个。
祁澜先一步进了门,站到床边,又停住,像是在试图和某种新情况达成精神上的和解。
贺逐走进来,把剑放下,站在他身边看了一眼床,也不说话。
祁澜问:“你睡哪边?”
“你先选。”贺逐道。
“我靠门。”
“好。”
他答得很顺,动作却慢了一拍。
祁澜脱下外袍放在一旁,没有坐下,反倒回头看了贺逐一眼:“你不熟练?”
贺逐抿了抿唇,低头理衣角,他明白祁澜说的是学堂时期:“……不常。”
他一边说,一边把床尾掀开一小截,试探着坐下去,发现床没响,才放心坐稳。
祁澜也坐下,难得将灵泽剑唤了出来,放到墙边。两人都没脱外袍,也没人提要不要铺被,只各自坐着,气氛平静得诡异。
灯光照在墙上,拉出两道身影,一道靠墙,一道靠门,距离不远不近。
祁澜看了看自己那一边,默了默,忽然道:“床还挺新。”
“……嗯。”贺逐低声回了一句。
气氛尴尬的连自被召唤出来就装哑巴的灵泽剑都看不下去了,它微微动了下,幽幽来了一句:“要不我把这床劈了你们俩一人一半呢?”
“……”
两个人都没理它。
祁澜率先侧身躺下,枕着臂,看着窗外的灯影在墙上晃了一晃。
贺逐也躺下,靠墙,动作慢但稳,他调整了下姿势,留出些距离,但也没躲太远。
一时间没人说话。
半炷香后,祁澜忽然问:“你是不是贴了净符?”
贺逐:“……嗯。”
“在哪?”
“床脚那边。”
祁澜没说话,脚往里缩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他低声问:“你打呼吗?”
“不打。”
“你说实话。”
“你今晚就知道了。”
祁澜盯着天花板,安静了很久,然后转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只留下一只耳朵和一小半侧脸。
灯灭之前,贺逐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极轻,像怕惊着谁。
祁澜没动,也没问,只在黑暗里睁着眼,听了那声笑,直到夜色把它收走。
——他们谁也没先睡着,又像是都不想先睡。
夜已经很深。
屋外的骨铃停了,风也小了,连窗棂的缝隙都被谁临时封住,安静得不太对劲。
祁澜本没睡,一直睁着眼。
倒也不是警觉,而是……没困意。
他听着贺逐那边的呼吸轻缓均匀,像是早已入睡。他正准备闭眼,屋顶却传来一声细响。
轻得像是一粒瓦灰掉落在梁上——但修士耳力远胜常人,那点声音,在他脑海里却清晰如水滴入盏。
下一瞬,空气中灵流微乱,屋角符纸炸开,发出一声极轻的“噗”响。
祁澜睁眼。
他动作不快,却很稳,手搭上灵泽剑柄,另一只手抬起,指尖亮起一缕冷光。
“上。”他低声。
贺逐已经起身,半个身形从床侧翻下,脚落地时毫无声息。他反手拔剑,银光一闪,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断线。
屋顶应声而裂,一团黑影带着腐臭味的冷风猛扑下来,影中裹着尖啸,爪影划破空气,直扑祁澜胸口。
祁澜未动。
贺逐一步踏出,剑锋直上,从黑影胸口劈开,带出一串细碎青光,妖祟低吼着往后退,动作却慢了半拍。
祁澜这才出手。
他一剑横削,从贺逐身侧划出,角度及其刁钻,避开贺逐身位,正好封住妖祟后退路径,灵泽破空,青芒灼目,一剑穿喉。
妖祟坠地,尸骨化作灰烟散去。
只留一点焦灰,蜷成扭曲的人形。
屋外火把亮起,其他供屋的仆人惊醒奔来,却只看到地上一团还未散尽的咒灰,和屋内两道身影——
一人衣袍未整,披发立剑;一人气息未收,指上灵光犹在。
祁澜低头看了眼那焦灰,屈指点过。
“有残余的符灰”他说。
贺逐也看着那团灰:“没妖核。”
“有人灌了妖气,用符咒驱使。”祁澜眼神一沉。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还在,风又起来了,吹得骨铃小响,断断续续地,听着像在叫魂。
屋外仆人问:“仙长可有受惊?”
贺逐淡声:“没事。”
祁澜没说话,只将灵泽收回,走回床边坐下。
贺逐跟着进来,关了门。
一阵夜风卷过时,屋内安静了几息,天花板是裂开的,屋里是乱的,这觉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他低头解了袖口,理了理衣摆,重新靠上床,侧头看着贺逐布了一个简易的结界,挡住了往屋里钻的寒风。
这次没像之前那样规规矩矩,只是自然地往床靠里一点,让出些空间。
贺逐躺下时离他近了些,祁澜没动。
他忽然开口:“你刚才那一剑……很稳。”
贺逐道:“你的配合也不差。”
祁澜没说话了,灯光被风撩动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屋顶残破处隐隐透下夜色,冷光落在两人之间。祁澜闭眼前忽然轻声说了句:
“……这地方,有点不对。”
贺逐“嗯”了一声。
只是这夜色太黑了,黑得像是被什么东西按在地上——连星光都照不进来。
——
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祁澜睁开眼,盯着屋顶那根横梁,久久不动。
他终于知道刚才的违和感是哪来的了——太自然了,他和贺逐之间方才那一场战斗配合的实在是太过默契,像是共同战斗过千千万万次一样。
“你要不直接问他好了。”灵泽剑忽然开口,在他的识海里说道。
“你这一晚上憋的,就差一张符贴他额头问‘你是不是跟我早认识’。”
祁澜懒得理它。
灵泽却像憋坏了一样,继续念叨:“哎不过说真的,他这次出剑真是,又快又稳,你们俩这默契,像是已经成亲了几十年的道侣,啧啧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你是不是早就……”
祁澜睁眼,无声放出了阵威压。
灵泽立刻闭嘴。
但这动静还是把贺逐吵醒了,他翻了个身,嗓音有些低,在一片漆黑中尤为明显:“睡不着?”
“……没有。”
祁澜语气轻得几乎听不清,在黑暗中与贺逐对视了几秒,随便找了个借口:
“我……大概只是认床。”
贺逐没有再说话。
可那句话落在空气里,却像一块没压住的布角,被夜风一吹,翻出了另一个轮廓。
——
这一夜,祁澜没有睡稳。
他睡得极浅,像是在等一个声音,或者等一段话。
梦里没有场面,没有人声,只有断断续续的水影、泥土气,一阵下雨前山林压下来的浓云味。
他在梦里听到雨声,却没看见雨,只听见谁在他耳边说:“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你就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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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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