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煞和枣树结果子一样，有大小年。形玉记忆中的这一年刚好是小年，世间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连带对除魔“情有独钟”的观空也看起来没有那么紧绷，不再日日早起打坐、琢磨阵法，从走路生风变得懒懒散散，吃饱饭会托着腮神游，时不时睡个懒觉，越来越像个常人。
是的，“像”个常人。
涂灵看着他这么多年从未改变的容颜，也不曾问过他的来历。
这同尘山上住的这些个，有哪位是真的凡人。
没了除魔的重任，大家的生活变得随意了很多。往来人间见多了风土人情，总也学到点情趣。
形玉自从在凤迟城下过馆子，就馋虫深种，总是念叨着要出山觅食，让今无风不得清静。
今无风虽然也在山下靠着不知什么法子赚些银钱，但完全不够形玉花，只能靠着脸皮厚、时不时找观空借点积蓄，时间长了总不是办法。
他于是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凉亭，放上餐桌、凳子，让唯一会点厨艺的涂灵给形玉烧几个菜。
涂灵能拿得出手的菜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好不好吃不说，主要是饿不死，当年观空养伤吃的就是这些。
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形玉种的蔬菜，拔一些丢水里焯一下，直接配米饭，无油无盐、健康营养，细嚼慢咽还带点微甜。
形玉吃得唉声叹气，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恶心地看着涂灵从土里抠点小虫子，扔嘴里加餐——她本体红鱼，吃虫是本性。
涂灵正嚼得“咔咔”作响，看着形玉怨念的表情，突然生出一些惭愧：“……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加餐吧？”
形玉两眼一亮，意味不明地看向今无风。
今无风便摸了摸腰上的钱袋，不情不愿地问：“你还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毕竟涂灵出生的时候还未开智。
“我指的生日是我第一次上岸的日子，遇到你那天。”
形玉怕今无风打岔敷衍过去，赶紧接话：“凡人都过生气，吃长寿面，我听说过，但是没吃过。”
一说到吃，形玉的话就会变多一些。他期待地看着今无风，眼睛也不眨，好像坚持越久越能彰显他要祝涂灵生辰快乐的真心。
今无风无奈摇头：“傻。”
四人于是出山，去的正是长街。
死煞少了，长街又热闹起来，他们挑了家客人最多的面馆，形玉和今无风排在门外等座，涂灵和观空则说要四处逛逛，三两步出去就被淹没在人堆里。
一起等座的客人在一旁嘀嘀咕咕：“这长街的生意怎么这么好？不过是个大点的村子，哪来的这么多人。”
“两位是外来人吧？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长街可是神仙建的，生意自然好。”一个老妪随意说着，好像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此话怎讲？”
“这长街的第一家店，是一间茶楼，是霎那间出现的，”老妪娓娓道来，好像在说她亲眼见过的场景。
“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时候我还年轻，就在这河埠头洗衣，”她抬手指着店门口的小河，“河对面的空地和树倒映在水里。”
老妪说着突然越过那两人，看着今无风发愣，停顿几秒才接下去说：“我听到身后有个人走过，一眨眼的功夫，倒影里就多出来一间房。我吓得手一松，木刷子都掉进水里漂走了。”
“我抬头看向对岸，那里的空地上不知怎的开了一间店铺，店门口的柱子上斜靠着一块木板，写着茶楼开业酬宾，掌柜和小二在店里忙着布置，路过的村民毫无反应，像是自古就有这店一样。”
两个外来人听这轶事自然不信，反问道：“如此奇诡的来历，怎么没传得家喻户晓？”
还没等老妪回答，一个尖酸的声音插了进来：“走走走，疯婆子，又在这里瞎说什么？快回家去。”
隔壁首饰店的老板娘拿尘掸子扫着老妪身，推搡着将她驱走。
老妪只好慢吞吞地扶着椅背站起来，佝偻着背，小步往外挪，像个年久失修的老家具，让人生怕她一不留神就会散架。
“他们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我记得。我疯了，但我记得……”
老妪刚走，涂灵就回来了。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形玉问，很怕少了人耽误他吃面。
“他说要再逛逛。”
涂灵听观空这么说的时候也很意外，没想到这个古板的人竟然喜欢逛街。
直到四碗长寿面端上来，形玉兴冲冲地拿起筷子正要大快朵颐，观空才晃进来，坐下后拿出一支钗，递给涂灵道：“生辰贺礼。”
这桌上的时间仿佛发生了静止，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就连形玉都举着筷子卡在那里，任凭长长的面条悬在碗上，不知道应该放下还是送进嘴里。
观空默默地将钗子放在涂灵面前，在几人的注视下逐渐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解释：“凡人过生日，不仅吃长寿面，一般还会有朋友送礼、说些祝语。”
形玉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规矩，有些不好意思：“涂灵，祝你一直开心。”
涂灵被这俩奇才弄得一愣一愣，一句“谢谢”刚出口，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今无风拿起钗，往窗边阳光下一照，只见钗头镶嵌的那颗透明球形宝石在桌面上投射出一个浅淡的圆形影子，圆影的中轴线上却又一道几乎察觉不到的黑线。
“这黑线是哪儿来的？”
涂灵凑过去仔细看钗，宝石整块均匀透亮，并没有裂痕或内容物可以造成这道阴影。
今无风手上拨弄着宝石，解释道：“这是藏宝珠，可吞星河、纳百川，黑影是珠子上的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门，门开即可放取，只不过每次只能藏一件东西。”
涂灵怕极了观空为了给她买个礼物弄得倾家荡产，紧张地问：“这么稀罕的东西，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买的？”
观空也在状况外：“没多少钱，不过是比普通钗子稍贵一些。”
今无风倒是心中了然的样子：“这是从枯麻岛流出来的。”
涂灵愈发不解：“枯麻岛的宝物都是极品法器，只有以劣充好高卖的，怎么还会有低价处理的好事？”
“现在找到的当然不会，但枯麻岛闻名前流落出来的那些东西，就不一定都能碰到慧眼识珠的人将它甄别出来，捡漏也不是不可能。”
形玉从他们聊起藏宝珠时，就开始自顾自吃长寿面。他端起脸大的碗，喝掉了最后一点面汤，在今无风“喝慢点”的叮嘱中，打了一个饱嗝，才空出嘴提问：“枯麻岛是什么地方？”
今无风提议：“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我们去岛上碰碰运气？”
不日，四人登陆枯麻岛，岛上四面环水，荒无人烟，到处都是枯死的杂草，却无一株活着的植物，稍有同尘山曾经的风味。
今无风从土里拔出一截枯藤，藤枝亡而不腐、死而不僵。他伸手从盘枝错节的根系里搓下泥粉，摊在手上说：“这岛上空有土精，却无滴水，生死两气无处贮藏，如过筛之风漂浮无章，久了，就化成这些枯死的植物，生即是死，死才是生。”
今无风指着正在上岛的凡人：“附近小岛的村民有时会撑船来枯麻岛捡些柴枝、枯木，带回去烧火，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岛上逐渐有了宝物，被来往的人夹带出去，在人间几经辗转，有的被当作玉石做了首饰和镶嵌，有的被当成坚韧的藤条编成绑东西的麻绳。直到它们遇到有识之士，才被正名为法器宝物，而枯麻岛也随之闻名。”
一个破衣老丈许是见他们四人不是常客，久站不动，便好心走近了说：“各位是第一次来吧？枯麻岛上寻宝，全凭命数。命里无则遍寻不着，命里有则近在眼前。”
孟季安道谢后又问道：“守株待兔如何？”
老丈摇头摆手：“无济于事。草垛子里、老树顶、沙石下，就算是从天而降也有可能，你守在岛上哪处？”
言罢，他拂了衣袖离去：“各位慢寻，我也去碰今日的运气了。”
四人在岛上转了一圈，宝贝没发现，倒是遇到了故人。
当时距离观空破冲岐派大阵已有些年头，乾离真人几近大限，冲岐派内的老人逐渐开始让年轻弟子们挑大梁。葛仲山今日便奉师命，带着几名师弟来了这枯麻岛寻宝。
“这……这不是观空行者，”吴祯师弟远远望见观空，快走而来，“还有涂灵师姐，真是好巧。多年未见，你们还像原来一样，一点没变。”
观空作揖起身：“当年走得匆忙，还未道谢，今日得此机会，谢过吴兄照料。”
吴祯曾经在雁横山庄后院与观空相邻而住，茂符不在时，就是他给观空端茶送水，当得此拜。
葛仲山也循声看来，神色晦暗，并不似吴祯那般熟稔欣喜。他不知为何苍老不少，眉宇间全是愁绪，有了一些当家的模样。
他与观空的关系有些尴尬，此时看起来也并不想刻意缓和，他冷淡地对着观空微微颌首，便转身向别处走去。
冲岐派的队伍里另几位新收的弟子，左顾右盼一阵，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向着观空挪动过来。
他们虽然没有亲历观空破阵，但也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走到近前乖乖躬身行礼，尊敬有加：“观空行者。”
其中最小的一位不过舞勺之年，眼神灼灼，面犯桃花，嚅喏道：“观空行者，我正是钦佩你在阵法上的造诣，才入了冲岐派修习，听了不少你破阵、设阵的故事，如今山庄外的观山阵脱胎于你的法门理念，更是精妙非凡……”
这小师弟看来是真钦慕，一开口便止不住溢美之辞，连原本的紧张都抛之脑后，侃侃而谈、意犹未尽，但是观空越听越惭愧，欲打断却无切口。
涂灵侧头捂嘴偷笑，使劲屏住才出来救场：“你刚才所说观山阵，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观空行者并没有为贵派设阵。”
“这……”
小师弟此时才想起来顾虑，向吴祯师兄求救。
吴祯无奈摇头：“说说也无妨。”
原来那日观空毁了雁横山庄外的冲岐派大阵离去后，乾离真人召集一众长老，对着观空破阵的法门，足足盘了近一个月，才将他的破阵之法参透。
“奇才啊，真是奇才。”
乾离真人捋着白胡，啧啧称奇。
当时，冲岐派四周新的阵法刚刚匆忙布下，尚有改进空间。忘嗔长老有心考一考弟子们，便将观空的破阵之法传授出去，限一周之内呈交新阵解法，经评判最优者，可获得破阵、重建、改进阵法的机会，让自己的名字与新阵法牢牢绑在一起。
小师弟说到此处，心虚地望了一眼孤身一人越走越远的葛仲山，便止住了不再往下说。
气氛滞住了几秒，吴祯接上了话头：“仲山师兄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禁闭，在期限内的最后一天才得知此事。他赶在傍晚敲钟时，将答案交了上去，改良方法比忘嗔长老预想的更完善，此后冲岐派外的迷阵就被取自你二人之名，称为观山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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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枯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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