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空空洞的左眼眶仍然在向外渗血,破损泥泞的灰色衣袍也未换下,他站在门里,如同站在山对面的柏木根系后,一切都和灭世之祸那天一样。
故人重逢,相顾无言。
“我……”观空的声音沙哑,像是多年没有说过话,连开口都变得陌生,“对不住。”
他自囚于此总以为再无相见之时。
形玉摇了摇头,不愿承这声歉。
因果是一颗颗齿轮,相互咬着转动,此处的因是别处的果,谁能说得清源头。责观空过执,怪林家寨民恶,追根溯源皆因死煞作祟,万物皆苦。甚至连死煞也有不得已,如同与云奴共生的藤蔓,争着在人间活。
观空在这因果中做了自己的选择,形玉也是,便不要怨前路波折。
孟季安更不愿承,也承不得。
算起来,观空面前的四个人中,也只有钱多宝与他们这些故人的前因无关,受了无妄之灾。
形玉自顾自一脚踏进院子:“涂灵在吗?”
“在。”
这黄沙堆干燥得难受,本来衣服上还有从大雾中浸润来的一些水分,却被形玉隔空抽走、一掌拍给观空做了洗脸水,钱多宝便觉得身上干痒难耐。
形玉也很不舒服。
他看着床上涂灵苍白的身体,拖着一条暗红色的长尾,不言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孟季安往她身上注了不少生气,却像面对一个飘渺的无底洞,一切都荡然无存。
形玉想起幻境中的神山,想起肆虐的死气下的一片狼藉,想起化作乌有的今无风,心中有无数疑惑:“灭世之祸到底发生了什么?”
“灭世之祸……原来我做下的是灭世之祸。”
观空独立角落,背脊佝偻,垂眸泣血,如神佛脚下伏法的魔。
“当年,我猜到今无风设了引煞阵,将人间死气引去了‘归处’,于是自以为是地想了一个救涂灵的办法。”
形玉掌心起了一层薄汗:“什么办法?”
观空由阴暗处缓缓抬起头:“你听说过‘回光返照’吗?”
*
那时,因为无所不在的引煞阵,这世上已经没有死煞的立足之地。
涂灵靠着藏宝珠中今无风的血,将她最后一丝生气封在咽喉,勉强留在世上做了几天活死人。等到了血珠维持不住的一日,涂灵势必身化死气,和千千万万在引煞阵中过世的生灵一样,从此消失于人世。
观空抱着涂灵在同尘山下等了一夜,也在浩渺星河下想了一夜,毫无头绪。
直至天明又转暗,红日下了山,西方乍现金轮刺破昏暗的天,又在短暂绚烂后归于黑暗。这是真正的黑夜来临之前,白日最后的燃烧。
观空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快起来。
将死之人,生气式微,或病痛缠身,或昏迷不醒,到了油尽灯枯时,死气从心口漫出,若恰巧生气还未完全消散,两气等量下有了片刻平衡,就有了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那如果将回光返照的时间拉长到无限,那便是……
永生。
*
形玉后背发凉,突然理解了孟季安所说观空的“执”,那是一种直视欲念、无视天道的极端。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回光返照’的机会。”
“我以为我可以让她有。”
孟季安猜道:“你想在血珠尚存时,从引煞阵中剥离一部分死气,引入涂灵体内与她的生气混合?”
“是的,这第一步就挺难。在引煞阵里我引不来死气,就只能从今无风的阵中寻一寻‘归处’的线索,这花了我不少时日。同尘山既做了‘归处’,便一定设不了引煞阵,是我布傀儡阵的绝佳之地。”
除了常见的衣衫傀儡,荣致之前控制物体布阵的傀儡术已是少有,形玉从未听说过还有傀儡阵。
“傀儡阵能仿阵,叫这世间之阵都认错‘归处’,自然能引来死气。在两气平衡的那一刻,涂灵会苏醒,我只需尽快取出血珠,断开傀儡阵,用阵法中最简单的绑缚之法将它们永远束缚在涂灵身上。”
“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所以你才去找葛仲山要来寻阵龟甲,因为你怕忙乱之中,来不及设阵。”
*
观空在柏木之下摆弄着阵石,一步步引着死气钻入涂灵胸口。他有一刻的走神,仿佛自己成了南方丛林里的巫者,操纵着蛊虫侵占一具无识尸体,炼制一尊任他摆布的木偶。
下一秒,涂灵的手指动了一下,他瞬间惊慌。他将要复活的究竟是无名海中的红鱼,还是来自远方不知其源的魂魄?
观空的犹疑原本或许可以改变他的选择,但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此刻,几缕不同寻常的死气来到了傀儡阵中,犹如缓溪中的湍流,迷雾中的劲风,横冲直撞地撞进涂灵体内。
观空想要阻拦已来不及,暴烈的死气像一记重拳,砸裂了涂灵口中衔着的血珠,再也封不住的生气从口唇间四散。
傀儡阵内的其他死气仿佛找到了突破牢笼的口子,在山间肆意窜动,所到之处无不生灵颓败、尸横遍野。
涂灵身下的参天柏木首当其冲,树叶尽落如一场冬雨,巨大树干也碎裂成泥。云奴从山脚下奔来,还没回到本体里,便在死气的冲击下化为青烟。
*
观空看着形玉,神色悲戚:“今无风召出神山,随风而逝,你受了重创,劈心为二。”
“我受谁重创?”
观空仅剩的右眼颤动着,显然是有些错愕。
他看着没有今无风气息的孟季安,看着表面冷静但攥紧手的形玉,仿佛看到了形玉在人世间孤单的万年时光,为遗忘而唏嘘,也为重逢而欣喜。
他突然笑了,终于有了些曾经的模样,腼腆而温暖,让人想起同尘山上的煦风。
“忘了也无妨,我与你看。”
这地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阵石。观空随处捡了几块合心意的石子,往阵眼落了一滴血,便叫众人看到了之后的故事。
*
今无风走后,形玉在山上跪了很久。
观空在对山看不清他的脸,也逐渐听不见风声和啜泣。他不知在何时已经死去,成了一团模糊的黑气,固执地不愿跟着阵法向十方神山而行。
他在期待涂灵苏醒。
葛仲山就是这时出现在同尘山上,用一柄土精做的陶剑刺穿了形玉的胸膛。
不知他花了多大的功夫,将土精从枯麻岛挖出,又费了多少时间,才能烧成薄如蝉翼却坚硬锋利的陶制短剑,让形玉在被刺中时,只听到了衣服破裂的脆响,许久后才感觉到尖锐的疼痛。
土精沾了原水,逐渐膨胀,撑开形玉原本细长的伤口,将他变成了泄洪的大坝,胸膛中不断流出灰褐色、散发着恶臭的死水。
水魄将亡,群山咆哮着向内合围,断了九崖江水的出入,世上所有流动的水像是顷刻失去了动力,静止成一面面黑镜,照出人间的变化。
鱼翻白肚浮于水面,水底却有死气孕了新鱼、卷起涟漪。树木茎脉因汁水凝滞而溃烂,土石之中却发了繁根、爆出嫩芽。
同尘山上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鲜花,在刹那间枯败。几枚红枣从枝头坠下,滚到形玉脚边,浸在废水中,染了一身腐坏的黑。
葛仲山遥指涂灵,似乎已经陷入疯魔:“观空不是想要复活涂灵吗?他做不到的,我帮他做到。我要叫这天地颠倒,叫活人死、死人活!我永远高他一筹!”
形玉脸色青白,浑身湿透,虚弱地由着葛仲山拔出陶剑,看他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在涂灵睁眼时,心满意足地大笑三声而亡,化成一团腥臭的死气,等待着被逆转的天道重塑成人。
观空模糊的身影又渐渐清晰,却只是盘坐涂灵脚下,低眉垂眸,不知所想。
涂灵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望着雾蒙蒙的天,流下两行泪,却一眼都未看观空。
在形玉将死未死之际,她吐出温热的血珠,以身化风,托着血珠越出山崖。
“此非我愿,何必执着。”
涂灵只说了这一句,便消逝于宽长的九崖江上空。
那血珠破风而来,悬于形玉额顶,裂缝中隐约流淌出松竹香,似伴着铃铃轻响。那声音来自很远很高的上空,却又仿佛近在形玉的耳边,敲着一声声铜钟,引得被今无风丢了的那滴心头血,也游了回来。
今无风……
形玉有了一丝清明。
还得等今无风来找我呢。
形玉当即捏住一缕自己四散的魂魄,裹住心头血,用尽全力掷了出去,随后取下脑后用云奴枝干做的尖利发簪,把心劈成两半,一半生、一半死,于是人间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阳、一半阴。
他将血珠塞进胸口,化作缺失的那半颗心脏,好像今无风从未离开,与他共生,同他共眠。
同尘山上飘了雪,是形玉无以为继的神力在枯竭,他抱着新做的画册,进了木屋,不再出现,一时间便用积雪封了残花败枝、一树烂果。
从此,在两颗半心存在的空间,分别长出了一个世界,它们循着相反的天道,孕育着不同的生灵。
它们因相互隔绝而互不知晓,只有一株半生半死的枯树,在一片长香一样的绿林中,一脚占着阳世,另一脚踏进阴世,像一个记载往事的故人,留给未亡人的碑铭。
那是柏木发簪落到地面长成的树,带着云奴没有走远的夙愿,沾着水魄的血液和土精的残屑,在枝干上画满向往自由的符文。
“这世上本没有阴世,是你创造了阴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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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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