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菁今日穿了件暖和的,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不怎么穿的长袖连帽外套,松松垮垮地罩在吊带背心外头,让人一眼都认不出她了。
只是坐姿还是婀娜,托腮伏在桌上,脚尖习惯性地勾点着坐在对面的人。
“和尚,你怎么不画符了?”
了了和尚笑得慈悲,一巴掌拍下她的脚,又埋头翻起佛经,敷衍道:“符纸无用。”
佘菁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的生气越来越少,阳光也多日未见,明明该是酷暑的日子,无端起了萧瑟的秋风,冷极了。
她自从修炼成精,化了人形,虽然没什么正经法力,但再不怕冷,这两日却反了古。
樊景已经穿上线衫,给佘菁也找了一件,软乎乎的,是佘菁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她爱不释手抱得紧紧的,把脸整个埋进去,撵着毛绒面料摇头晃脑,像一只慵懒的猫。
了了和尚看得乐呵:“小蛇,前阵子你总去洞中躲事,这天冷了倒出来做人,不怕了吗?”
佘菁没抬头,声音闷闷的:“这阳世说不定见一次少一次。和尚,你说符纸无用,佛经又有什么用?能救世,还是能解惑。”
“你这小蛇,我只当你还是个欲字当头的野性子,竟也有些烦愁,”了了和尚竖起手中经书,指着名读道,“《上古异闻》,不是佛经,我们教派代代相传的神仙故事。”
佘菁从衣服中露出一双眼,忽亮的光线将她的瞳孔激成了一道缝:“像形玉那样的神仙吗?”
“更厉害的神仙。”
“神仙教了怎么救世?”
“也许,我得再看看,仔细看看。”
了了和尚做事常常莫名其妙,佘菁想这或许是出于高僧的直觉。
另一边,观空将蒲团放在后门外屋檐下,与于楚一人占了一个,面山而坐,闭目静思。
观空的“静”是真静,游走于阵法大道,心无旁骛;于楚的“静”则为假静,时不时抖着上眼皮开一线,偷看观空,心里觉得难熬,盼着什么时候能结束“修炼”。
这是孟季安给于楚的考验。
于楚是个人精,和观空才混了个面熟就想拜他为师,好跳过梦中授法,走个捷径。
观空不知他天资愚钝,要不是孟季安拦得快,就要被忽悠着点头,恐怕会在世间留下个不善为师的“恶名”。
孟季安不给于楚留一点面子:“你学不会。”
“怎么可能?我在梦里学得慢,纯粹是因为口诀是文言文,有观空行者给我指点一二,我再耐心一点,肯定进步神速。”
“耐心?我看你最缺的就是耐心。这样吧,只要你能跟着观空打坐观心,坚持一个月,我便信你。”
于楚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却没想到观空日日打坐,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不说一言,动也不动。
第一日,他才坐了半小时便血流受阻,大腿发麻,叫苦不迭,站起来抖抖脚被孟季安抓了现行,念其初犯,并未嘲讽。
第二日,他倒是能多坐一会儿,但熬得腰椎酸痛,又渴又饿,比学校军训还要苦上百倍。
怪的是第三日起,即使□□仍然不适,但他好像也能定心沉思起来,有时感觉现实世界在黑暗中消弭,臀下的蒲团脱离了与身体的接触,山风止、落雨停,观空的呼吸也渐远直至消失。
睡梦中常来授法的声音再次出现,分不清男女,与其说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受到的,比于楚精神困倦、意识混沌时所接收的更清晰。
晦涩的阵法口诀一句句出口,于楚心中便有虚拟的阵石一颗颗落定,似乎这天道也对于楚的愚钝认了命,特意开了简单模式送他通关。
几日后,天下起了浑浊的雨,山中泥流被冲向坐台,溅起的泥水污了观空和于楚的脚,湿了蒲团一边。
一只鼠妇攀着木台边缘,从底面翻上来,小心地沿着缝隙往墙角躲藏。
有人笑语:“以我之大,是为秽水,以虫之小,此乃深渊。”
了了和尚不知何时过来的,捧着那本“异闻录”正翻到应景的一页。他指着鼠妇读出书上所写:“易地而处,临渊何惧。”
“临渊何惧……临渊。”
观空想起了还在同尘山时的往事。
*
那时涂灵刚决定与他一同下山,形玉话里话外都是留她的意思。
“涂灵,你为何一定要回无名海修行才可以化作人形,在其他的水中不行吗?比如九崖江,或者长街的小河。”
涂灵用云奴送来的柏木簪,束着形玉的长发:“我试过了,都不行。”
上一次束发时,形玉还是个懵懂孩童,涂灵好些年没做,手生了些,在形玉脑后盘了个瘫软的发包。
“河水江水无用,那潭水湖水、深渊之水,你也都试了吗?”
涂灵知道形玉不舍她与观空:“你怕冷清,也可以去人间。”
“那今无风就只有一个人了。”
涂灵见形玉一脸放心不下的表情,心中觉得好笑,宽慰道:“我们没来同尘山时,他不就是一个人,更何况他向来喜欢清静。”
“这不一样。”
形玉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不好,于是坐在凳子上,有些闷闷不乐。
今无风躺靠着枣树横枝看过来:“这有何难,你想去人间,我便陪你去,你若时常想去无名海找涂灵,我就给你造个捷径。”
他来了兴致,不过一晃眼,就从无名海取来一滴水,含在掌心。又搭出一个漏斗状的器皿,将水倒入后便封了顶,只在顶侧开了一个小口。
今无风举着在形玉耳边晃了晃,海水撞击瓶壁犹如触礁,涛声澎湃,仿佛真的伫立海边:“这个捷径怎么样?进这瓶子就可以直达无名海。”
形玉心里喜欢,却别别扭扭故意挑刺:“这瓶子上大下小,底部尖锐,不好摆放。”
涂灵看出他口是心非,假装垂涎:“既然你不喜欢,这宝贝不如给我,省得我总要千里迢迢赶回无名海。”
她说着就要来夺,被形玉侧身一挡,没能得手。
今无风好笑又无奈:“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器皿?我给你改。”
于是形玉口述,今无风动手,将这“漏斗”倒置,塑出边边角角,宛如一座掌心塔。
形玉看着满意,索性将开口刻成了雕花大门,还在塔身上捏了些飞檐翘角,挂上比米粒还小些的铃铛。他托着塔左右端详,总觉得塔身单调,便取来色石炼了七彩琉璃片,镶在层间。
那滴无名海之水,被封在塔尖。宝塔正放时,它高悬于顶,犹如一颗明星;宝塔倒放时,它便是脚下深不见底的潭水,潜入即达无名海。
今无风拨弄着铃铛:“算是个像样的法器了。取个名?”
“覆塔可临幽幽深渊,就叫临渊塔吧。”
*
观空受了点悟:“临渊塔或许能带我们进入阴世,只是不知此物现在何处。”
于楚懵懵地伸直了手往二楼一指:“临渊塔?就在书房里。”
樊诚直到把塔从树下刨出来,也没想明白于楚是怎么会知道这宝贝。
于楚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你从吴州大学回来的那个晚上,把捕仙网放回塔里的时候,我就在这屏风后面……上机玩游戏。”
想来樊诚该是比于楚还要鬼鬼祟祟,才没发现紧急息屏的屏幕后头还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鬼。
“好啊!于楚!”
于楚听见一声熟悉的咆哮,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被激发,他看着从人群后冒出头的樊景,急得跳脚:“啊!妈……你听我解释。”
樊景一改温婉气质,冲着于楚的屁股连抽:“半夜回来不睡觉!叫你不睡觉!罚你这个月都不能碰电脑!”
于楚叫苦不迭,在樊景的追击下,捂着臀逃离书房——挨打倒是不疼,就是丢不起这脸。
最聒噪的那个不在,书房里好像一下少了一半人,樊诚端着塔,与观空四目相对。
“观空行者,这临渊塔真的能通阴世?我拿它当藏宝仓库这么多年,还从不知道。”
“阳世历经万年,无名海早已不复存在,但阴世的尚存,可以一试。”
他接过临渊塔,倒置在松枝上,便要去开那扇塔门,却被孟季安拦住。
只见孟季安将塔尖的束腰圆形宝顶顺时针转了半圈,再轻轻向外一拉——
檐角上五十六颗倒垂的铜铃,就像被法术激活一般,凌空摇曳起来,向来无声的临渊塔发出此起彼伏的铃声,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砸进深渊水面。
塔身上的琉璃在灯下反射出五彩的幽光,在树后白色墙面上打下一排彩虹般的光影,其间飞龙盘绕游动,凤凰振翅而飞,隐约还可听见朱雀长啸,麒麟低吟。
孟季安打开塔门,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混着海水的腥咸,像古老的无名海张开双臂,迎接未归的旅人。
“我可以一同进去吗?”
白瞳提了一把下滑的镜框,重新遮住鼻梁上因为常年受压而磨出的红色鼻托印记:“我想去阴世看看正常人所看到的世界。”
形玉取了身上死气,喂食白瞳一缕,便随着孟季安和观空一起进了临渊塔。
塔倒置后,这第一层成了顶层,四周灯台上的焰火向下跃动,像极了现代房间里的复古吊灯。
螺旋楼梯露出少用的背面,不像正面受了踩踏磨损,还保留着新建时艳丽的色彩。
唯有八尊神像变了方向,从原先的地面被拔起,颠倒后安在了曾经的天花板、如今的新楼面上,仍然合了伏羲八卦的布局。
孟季安与观空在震位,形玉在坎位,而白瞳落在西北艮位。
四人往正中靠拢,可见通顶的方洞成了深坑,从宝顶溢出的海水逐渐上涨,即将灌满脚下的全部六层。
深渊水波动不大,却有阵阵浪声不绝于耳,等到水面与地面持平,方洞中似是起了龙卷风,在水中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孟季安飞身而入,形玉紧随其后,另二人也一并进了漩涡。在水流的吸引下,他们掠过一层层整齐的博物架,沉入从未有人登上过的第六、七层。
六层有一尊青鸾像,立在一横杆上,长尾拖地,翎羽清逸,昂首启喙,如歌苍天。
而七楼则有一块眼熟的宽厚黑色岩片,卡在墙面上,到了渊底缺少光线,看不太清。
下坠的众人又往下沉了几米,机关宝顶中才出现一光团,从拳掌大小慢慢扩散成半人高,随后如同东升的旭日,从脚下爬到头顶。
“汩汩”的水声变了调,他们顷刻间从水中冒出头,仰面看着那光团化成了整片天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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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临渊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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