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世,无名海。
白瞳看清了孟季安,看到了岸边树,还有矮坡后惊起的一片鸟。但也许是习惯了这么多年的遮挡,他还是没有摘掉墨镜,风吹干了镜片上的海水,却留下浅浅的盐渍。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挂得很高,但阳光似乎不是很烈,相比酷暑,不如说与初秋时节更相像。
半心并不好找,四人一行先去了最有可能的同尘山,一无所获。
阴世的同尘山没有落下大雪,仍维持着灭世之祸时的凋零景象,观空思及所犯罪过,心里不是滋味,站在木屋外久久不愿进去。
孟季安又躺上了房顶,白瞳踏足观空经常参禅的黑岩,形玉从秋千上荡下来,径直坐在崖边那把从小坐到大的木凳。
世界变了,却又好像没变。
山下枝叶茂盛的半树,倒是越来越有当年云奴的风采,若是能与阳世那半棵枯的合二为一,不知还能不能重新孕育出他的精魄。
形玉指着树上的符文问观空:“你能看出这改了的咒书出自谁手吗?”
观空摇头道不知:“此人功力在我之上,咒文繁复难辨,别说不知怎么改的,我甚至看不太懂。”
孟季安难得又晒上了同尘山巅的暖阳,身体都被晒软了不说,连声音也带着慵懒倦意:“一个比你还善符咒的人,阻止我们来阴世……会是谁呢?”
形玉猜测:“他阻止我们来,是为了不让我们找到半心吗?那他会不会把心藏起来不让我们找到?”
观空道:“最有可能的就是葛仲山,这些也许都是他与我斗法设下的障。”
形玉还是护短:“他不如你。”
观空心中大动,残眸烟云氤氲,一时之间连声音也哑了几分:“我……我在隔岸并未过多修行,而葛仲山当了冲岐派掌门多年,在这阴世也能网罗众多门生,应当是大有所成。”
孟季安伸了个懒腰,从檐上跳下:“那便去雁横山庄找他吧。”
*
阴世的雁横山庄比原先大了不少,护庄的阵法开到了十里外,连雁横岭也被囊入,成了冲岐派私有。
山庄南北东三面皆被山岭包围,人迹罕至,进出不易,还被下了生毒物、产瘴气的五毒阵,就连冲岐派弟子也不往此行。
唯有西侧有一片平原,是前往雁横的必经之路,与山庄毗邻筑的一座名为鹜落的小城,成了冲岐派的交通要塞。
东边的城郭外,过了护城河,立有一尊石雕界碑,正中写有“雁过无痕”四字,示意跨过此碑便是雁横,隐在阵中,不可妄入。
观空在界碑旁观察许久,看不出阵在何处,便试探地往前扔了块石头。
“诶!外来人,不可轻举妄动。”
护城河那头来了个年轻人,身着禅衣甲胄,或许是个守城的兵士,着急忙慌地边跑边喊,顷刻间到了眼前。
他在四人中左右打量,看他们不像寻事的,才缓了口气:“不知各位来此有何事,如若只是过路,还是去城中一坐吧,这界碑之后的雁横岭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
形玉装作不知,虚心请教:“一片荒地和一座山林,普通得很,为何不让踏足?”
守城兵似是有难言之隐,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反正是不行”。
孟季安扮起红脸:“这位兄弟说了不让进,就不进呗,入乡随俗。”
“就是就是,我看这天色,再过不多时就要入夜,几位不如快到城里订几个房,再晚点就怕难有客房了。”
四人这时才真生了疑。
孟季安随着守城兵往鹜落城里走:“这里平时有很多外来人过夜吗?”
“原本也有一些冲岐派弟子们的家眷来探望,大多就是住城里,最近你们这种打扮的人也来了不少。”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你们那儿的人说话,叽里咕噜的,好多我都听不懂。”
守城兵领着四人到城中客栈酒楼聚集的街巷,果然见到许多现代打扮的人,他们大多迷茫地随着人流和另一些兵卒的指引,往各家客栈分散。
孟季安看这些酒店快要开成连锁产业,店门内饰的装修并不低端,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这里住店花银子吗?”
“那自然是要的。”
“这些外头来的,都有银子?”
守城兵眼中竟透出些羡慕的神色:“你们这些新过世的,可以赊账。”
新过世的……
听着像刚被宰的牲畜,怪新鲜的。
“赊账……用什么还?”
“这就不一定了,可能用做工赚的工钱,或者,”守城兵突然放低音量,“拿人抵。”
孟季安这下放了心:“那就好,我一没钱,二不愿干活,能拿我这身肉抵债,真是赚了。”
守城兵:……
随着天色渐暗,来城里的人愈发多起来,守城兵便与他们告辞,去迎接“新人”。他们四人也在向导们介绍住店的哄乱声音中四处寻走,很快就走遍了整个鹜落。
令人生奇的,是那些现代装扮的“新人”,并不同于他们之前见过的所有死煞。
不说像葛仲山和荣致这样,凭着生前所学,比普通人多些术法技艺,即使是与隐徒、长街商贩、城中兵卒,甚至与豆包相比,他们在行为举止上都显得怪异。
这些死煞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交谈中只听指令从不反驳,叫住店就去住,说要留下做工便当即换了劳作的衣物。
形玉仔细瞧了瞧,断言道:“缺魂少魄。”
孟季安对死煞少些慧根,看不出端倪:“缺的哪一魂、哪一魄?”
“缺的是幽精魂,少的是雀阴、臭肺两魄。”
“怪不得看起来无欲无情。”
观空却不声不响、左顾右盼看得认真。
孟季安问:“看出什么了吗?”
观空仍按照习惯穿了一身灰袍,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白瞳“赞助”的墨镜,活像个坑蒙拐骗的“算命瞎子”。
“看不出有大阵,”观空蹙着眉,言语间有些犹豫,“但是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吧。
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法,看起来更像个没有真才实学的骗子了。
形玉对阵法一窍不通,只想着死煞间为何还有差异。再一回神才发现孟季安已走出五米远,径直往目之所及最“豪华”的酒楼而去。
“反正也没看出什么头绪,这白送的吃喝先蹭了再说!”
鹜落城中这“同全酒家”,只占了两间门面,虽远比不上凤迟城的盛祥酒楼,但也是“五脏俱全”。
只是大堂中的客人近一半都是那些缺了一魂二魄的死煞,只知闷头吃饭填饱饥肠,喝酒的都很少,更别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孟季安原本很“客气”地给形玉点了两壶石榴酿,奈何氛围不佳,加上心里有诸多放不下的事,形玉只索然无味地小酌了一杯,便叫孟季安将酒存在店里。
“这家店有什么不对劲?”
形玉并不觉得孟季安会特意来占这吃喝上的便宜。
“这家店没什么不对劲,”孟季安拿着筷子,直指门外,“倒是对面那家,有些问题。”
形玉顺着筷子尖往对面瞧,便看到一家叫“抱香”的杂货铺,卖辣椒、粗盐之类的调料,还摆放着铁锅、刀具,也是客源不绝,进去的人比出来的少,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门柱上贴了“引荐入内”,不知何意,稍有违和。他正思忖着,就见一只野鼠从巷尾窜出,直奔“抱香”而去,却在进门时被无形的屏障阻挡。
竟真是不得随意进入。
观空也看着那头,辨别片刻道:“店里的掌柜是个傀儡。”
孟季安问:“控制的傀儡能与人无异,此人术法恐怕已入无人之境,会是葛仲山吗?”
形玉道:“他即使从‘探囊’得了观空的阵法,也修不到这种境界。”
不论是能塑人的傀儡阵,还是今无风造万物的仙术,都不是一个凡人所能掌握的。
“除非……”
“除非,”孟季安放下筷子,像说书先生落了醒木,“他不只用了一次‘探囊’。”
白瞳的呼吸难以察觉地停滞了一秒。
孟季安起身却不出门,悠哉悠哉地上楼去:“既然进不去‘抱香’,便看看它的四周,或许能有发现。”
观空随即跟上去,从三楼一间空包厢的窗爬上屋顶。往左远眺,尽头是鹜落城平整的围墙,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店铺,从那端绵延而来。往右则刚好越过城郭,望见荒野之后的“雁横岭”,冲岐派本该藏在其中。
总算看出端倪。
观空有些佩服:“葛仲山名副其实是冲岐百年难遇之才,这造景之术,比当年乾离真人布在山庄外的还要真实、广阔一些。”
他在山庄外搭了这鹜落城,又在真实的店铺中造了虚假的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一时分辨不清。
只是,“东边的城墙塌了个角,露出了原本应该遮住的没完成3D渲染的山,”孟季安面向失去立体感的雁横岭,窥视到了虚拟世界的边界,“所以,这次的阵眼在哪儿?”
观空低下头,看向脚下的同全酒家。
这鹜落城,内外遍布阵石,是城墙,是商铺,是濠河,是界碑……虽有新意,但并不难猜,观空不是没有算过,却还是没能看出阵法的存在。
直到他站上这屋顶,才发现葛仲山将阵立了起来。
从最高处的城墙角楼,依次往下的几处屋檐,直至地面上的界碑和地面下的河水。这些阵石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流星,从身后穿透观空的虚影,在空旷的原野上,划出一张震撼的阵图。
观空的右眼落下一滴泪。
“很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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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鹜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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