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世,“幻影”。
樊诚取下在松枝上架了半个月的临渊塔,重新埋进土里。
“于楚。”
“于楚?”
他大声叫嚷,从儿童房里捉出一只久睡不醒的于楚,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提供叫醒服务:“走了走了,去同尘山助阵,快点。”
“啊~好冷……”
毛巾一撤,于楚东倒西歪,脸贴着樊诚的小肚腩,又要睡过去。
樊景冲进来拧他耳朵:“睡神!你可赶紧的,你安哥他们回来了!”
“疼疼疼……安哥?”
于楚终于反应过来,惺忪着睡眼问:“安哥终于回来了!那那那……现在要见证奇迹了吗?”
“不好说,但你再不走,就要见识家法了。”
樊景藏在身后的戒尺才露出一个穗子,于楚就跳起来穿衣洗漱,疯了似的钻进郁拾天的空间通道。
空间通道内狂风大作,同尘山巅起的细雨随之而来,前行的路又湿又滑,短短几步,于楚的衣裤已潮漉漉,沾在皮肤上带着一丝寒冷。
通道尽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散乱间杂着长短粗细不一的枯枝,像纸上的浅浅墨痕。
徐敏敏和大球并肩而立,了了和尚合眼捻珠念着经,佘菁受凉缩成一条小蛇,缠在陈清与腕上半梦半醒地将要冬眠。
孟季安与形玉站在对山的木屋屋顶,看着观空在雪地上慎重地摆弄阵石。
唯独少了白瞳。
一件加绒外套盖上他的背。
樊诚又开始絮絮叨叨:“你看看你,跑这么快,快穿上,一会儿着凉了……”
或许是冷,又或许是不安,于楚在毛孔颤栗中拉上拉链,转手去拿随身带的阵石以寻求一丝安全感。
空间通道在郁拾天身后消失,少了对流,风似乎也小了点,但细雨结成冰针,扎在脸上生疼。
“开始吧。”
孟季安看着形玉跳入阵中,向来懒散的身形此时僵硬地直立。他突然出声:“形玉……”
形玉蓦然转过身,与他上下相视:“怎么了?”
孟季安却不说了,脸色晦暗,仿佛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被封住了口舌,看着好难过。
形玉不知为何跟着眼眶发酸,却还是笑了笑安慰道:“你放心,观空有把握。”
他将血珠取出,快速放入新造的半心,死气便倾覆而来,将同尘山两端变成个暗无天日的幽冥之境。
轰隆……
电光撕裂苍穹,雷声紧随其后,像天道近在咫尺的怒吼,抑或是高悬于顶的痛斥。暂止的大风重归,从高不可测的天外扫向人间,在震彻鼓膜的啸声中,将一干人等死死压在雪中。
形玉的双脚越陷越深,刺骨的寒意没过小腿,六角白花长满全身。了了和尚的唱经声时断时续,逐渐听不分明,孟季安的身影若隐若现,只有三分可见。
半心在他体内适应得很快,长实、跳动,缓慢地吞食掉代表着生的另一半。
形玉在等,等它们之间的缝隙完全愈合,等生与死的平衡昙花一现……
他的神识逐渐充盈,那些远去的、模糊的五感六觉彻底回归,然后他便发现,站在屋檐之上的……
“孟季安?”
形玉像是怕惊了谁似的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音。
他想,也许是离得太远了,便抬起左脚要迈出去。
一只手拦住了他。
“别动,到时候了。”
观空取十二枝刺入形玉体内,分别对应一十二脉阳经阴络,将形玉残留未散的生气与新化出的死气缚于此身。
这十二枝,六枝得于阳世枯树,六枝取自阴世繁枝,于是形玉听见了云奴死前夙愿:
归家……归家……
他留下片羽法力,修了万年,才又修成一棵通天柏树,在一片碑石般的树木中拔地而起,孤身做一具祭奠的路引,周身金光流转,筑下通阴阳两世的路,只为亡人有朝一日可循路而归。
风止云消,雨疏雾散。
山下枯树长出新枝嫩芽,卷绕着探上山雪,来寻故人,它往前伸展、攀爬,却在快要触到形玉时停下。
形玉的心跳停了。
十二枝尽数断裂,柏木绿叶化烟,黑云重现,冰棱下落,狂风骤起,百山哀鸣。
阴世死气从枯树、高空、形玉之身倾涌而出,如爆发的火山泥流,如乍起的海啸巨浪,铺天盖地,刹那之间淹没尘世。
只一刻,阳世不在。
无数荧光如逆流的流星,从人间上升归墟,那是凡人消散的一魂二魄。了了和尚忘了经文,青蛇陷入沉睡,大球、徐敏敏木讷直立、失了神。
形玉掏出新生的半心,霎时在掌心化作一抔苦水,只剩原有的半颗静挂着,不断产着死气。
观空面对山河,跪坐崖边,双眼垂泪:“我没做到……”
“你知道,因已定,果难逆……不必自责。”
孟季安指节枯槁,气若游丝,生气全无,死气外泄,脊中砍刀脱体而出,悬于背后,将他周身死气一并吸收,全身上下只余一双眼还留点神采。
这一幕太过熟悉,像一柄无情的长枪,划破岁月的长空,从幻境扎向现实,形玉尚未深思,已是泪流满面。
孟季安费了些力气,对着形玉勉强扯出个笑容:“这是我的宿命……”
“与今日成败无关,是吗?”
形玉终究比那时又长大了些,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伏在地上嚎啕。他现下甚至因负气而愈发冰冷,比这山顶的雪还叫孟季安刺痛,却也叫他心安。
“砍刀现世入体时你便知道了……你总是骗我。”
孟季安的身影淡了些,与那天的今无风一模一样,快要被砍刀完全吞没。
他早该知道。形玉想。
从孟季安因为无力而拿不稳东西的时候,从他越来越少使用法力的时候,从“蜉蝣”对自己没了用处,他却完全没提要还给樊诚的时候……
他愤恨也懊悔地问:“你……是不是不会再来找我了?”
孟季安的声音混在最后一口气中被吐出:“亡石便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再也不能说出话,剩个无知无觉的虚影漂浮起来,却也无法完全融进刀体。
“铛……”
“铛……”
“铛……”
天外传来三记钟声。
无名海海水随之翻滚,被封于临渊塔七层的黑色岩片破浪而出,与断刀合为一体,嗡嗡声动,石碎成泥,露出内藏的银色金属刀锋。
大癸山深潭暗潮涌动,潭水内聚,凝成一缕魂魄,带着丢失的记忆往形玉而去。被护了万年的今无风心头之血,自潭底一跃而出,没入孟季安虚影,霎时长发又生,黑袍再现,松竹香蔓延而来。
同尘山上一片幻影,重现万古前的奇象。
*
那时,混沌初开,世间先有了山,又有了水,两者盘绕而生,逐渐有了生气。
只是山间风,岭中雨,搅弄得生气难聚,不多日便化作死气弥漫于山脚、深涧、沼泽、湖底,久久不散。
群山之中,唯有一座黑岩神山,高耸入云,抵地通天,万里之遥仍可见其巍峨,四海八荒,无处不在,取此意,名为“十方”。
星燧贸迁,晷刻渐移,生气与死气相互裹挟,顺着神山飘升,一路沾染山土、浓雾,直至云间,遭一道雷电击中砸入山体。
顷刻间,神山黑岩一分为二,水、土、气混合的巨大气团之中忽现人形——天道造出个运转两气的循环工具,吞纳化不尽的死气,聚拢四处溢走的生气。
从此,这世间便渐渐有了生灵,生灵死后也有了归处。
刚诞生的今无风便已是后来的模样,只是无知无觉,只能算是一具□□。他就躺在从十方撕裂开的险峰之巅,那里的山尖被雷电劈成碎石落入悬崖,留下一块不大的平地,供他生长、生智,在吐息之间与这世间的两气构建着微妙的平衡。
在他养息的日子里,山下有了一条壮丽的河流,河水奔腾不息,不知岁月,水声激荡,犹在耳边,四周群山已长出零星树苗,生气蓬勃直冲九天。
今无风睁眼时,看到的便是如此风光。
既是一件“工具”,他便天生少了七情六欲,即使后来有了凡人,他偶尔也去凡间,因缘际会结交了一些朋友,闲时月下煮酒,一夜畅饮,却终究游离世外,只循因果,算些泛泛之交。
直到那个小小的水人儿,在一片繁花中淌着泪看他,而他又没有缘由地心下一软,应了他说“想想办法”。
今无风一人进了十方的封印,抽出脊骨之时,也在疑惑那天的承诺,只想着算了,就当是看在形玉让同尘山这不毛之地有了生灵的份上,做个交换吧。
脊骨出体便化成刀,刀身缠绕“锁心链”,被插入十方山阴处,黑岩石壁如涨潮的海水侵蚀刀体,在它之外裹上了一层坚实的刀鞘,原本要涌入今无风身躯的万千死气转而冲向刀锋。
“亡人之气,尽归顽石,便叫你‘亡石’吧。”
从此今无风只吐纳生气,亡石只运转死气,阴阳有了分离,生死不再一体。
然而亡石消耗死气极慢,更像个巨大的储物箱,经年累月终有装不下的时候。不过短短几十年,这世间便不再只有因生气磅礴而修成的仙、灵、精、怪,也有了凭死气盘亘而塑造的魔。
人间战乱无休无止,今无风欲拔刀入体,但因他心念已动而消失的锁心链,令断脊难接。祸乱万代的因早已种下,再难挽回。除尽死煞的执念应运而生,由同尘山顺风而下,于尘世脱胎成人,单名为“执”。
与死气割席的今无风,成了万千生灵中的一员,情与欲交织,生与死相继。
他知道终有一日,他会如普通凡人般死去,骨肉化作灰烟,魂魄消散无形,而精血将以死气为依,归于亡石。
他会以神刀之姿,成为新的“工具”,使生死再一次合二为一,破他多年前无心栽下的恶果。
游历人间、除魔灭煞的那十年,今无风体内滋生的死气越来越多,回十方清理这些秽物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到了形玉购置和光居之时,他已自觉时日无多,每日都做着告别的打算,却看到买枣树的形玉、搬旧物的形玉、宅子外枯等的形玉,一次次前功尽弃,失魂落魄地逃向十方,剥落一身死气续命,“无耻”而又贪婪地想再偷点时光。
只是后来,离别来得突然,一切匆匆而逝,就如同今日的今无风,在孟季安的□□中苏醒,时光只留给他一次睁眼的时间,便要即刻走向消弭。
而他用这一眼,珍重地望向形玉,装满前尘旧忆的双眸,如同浮光跃金的湖面。
须臾间,同尘山巅只留下一只空了的瓷瓶,蜉蝣易逝,往事如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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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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