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雨,连绵三月,江河倒灌,淹了不少田地。
形玉虽是水魄,却成人不久,法力低微,何况水事向来天定,其中生死祸福的因果错综复杂,不可插手过多,便只能对着涝死的苗圃干着急。
今无风抽脊两年有余,尚有折损,日渐浓烈的情绪更磋磨得他耗尽心力,时时放空走神,只为压一压骤起的烦躁。
待他回神,却见形玉傻站在雨中,白衫湿透紧紧裹着身体,勾勒出少年精瘦的背脊,两扇如翼的蝴蝶骨被湿发和打褶的衣衫遮得隐隐绰绰,大腿根往下溅满了泥点,双脚更是一片泥泞。
今无风不知怎么起了无名火,收起伞,将形玉一把拉进茅草棚,脱了黑袍往他头上重重一盖,语气也不善:“和自己呕什么气?不嫌脏了?”
形玉原本不觉得冷,但今无风的袍子带着他未散的体温,从头顶一直罩到膝盖,特别暖,覆在冰凉的皮肤上,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今无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隔着黑袍将他囫囵抱住。
两个人都一僵。
冷风混着雨丝飘进来,今无风清醒了些,却觉得此时放开似乎更奇怪,只好硬着头皮,没话找话:“这样就不冷了……”
“……嗯”
今无风的声音从缝隙钻进来,带着一点心虚之下的温柔,混合衣服里浓郁的松竹味,让形玉感到安心。
外面的雨愈发大,在茅草上奏了一曲乱人心的邪曲,竹伞还躺在泥里,黑袍下摆也被沾湿了一圈,两个人就这样在**的田间相拥,举足无措。
“今无风……”
怀里的人略微动了动。
“还冷吗?”
形玉似乎摇了头,高挺的鼻尖磨过今无风的锁骨,害他后脑勺窜起一阵麻意。
“今无风,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死气的味道?”
“……没有。”
他背后出了冷汗,强壮镇定地说谎,松开双臂后退两步,迅速收拢了趁他心乱跑出来的死气,再将黑袍剥下,露出形玉红彤彤的脸。
形玉忙说:“太热了。”
今无风脸皮厚,当做无事发生,形玉心思单纯,转眼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两人回到同尘山便还如之前一样相处,大多时候各干各的。
只是播了种的土里就算没发出芽,也还是多了一粒异物,叫人隐隐在意。
形玉会不自觉地看今无风施法驭物,修整竹林,观占星宿,甚至睡觉,仿佛今无风成了继门槛和黑岩后的第三个“新宠”。
“在想什么?”
形玉正盯着今无风煮水的手指发呆,那手便突然靠近,捂住了他的双眼。
天黑了,却黑得不完全,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留出的指缝,透进来一条光带,正好让形玉能看清指节的纤长,也让今无风能窥视形玉玛瑙似的瞳孔。
就像今无风自己,充满矛盾。
形玉眨了眨眼,睫毛扫着指腹和掌心,两个人都觉得痒。
“水开了吗?我渴了。”
天又亮了,今无风低着头摆弄杯盏,仿佛从来没有看过形玉。
形玉觉得自己是挺奇怪的,但今无风也不遑多让。
今无风总是触碰他,然后很快逃开。
虽然以前也这样。比如在盛祥酒楼用生气拉他的手,阻止他的“偷窃”,或者为了省点路上的时间,抱着他穿梭在山内外、城池间。
但和现在似乎也不完全一样。
形玉想问个过于危险的问题,但不敢,只好绕着它问一些别的,例如:
今无风,你几岁了?
今无风,你这几天在写什么?
今无风,我上山之前你在做什么?
……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论怎么打扰今无风,都不会被责怪、能没有顾虑地和他说很多话的时候。
虽然今无风不一定每个问题都回答,但也看不出不高兴,这让形玉欣喜。
“今无风,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无风”二字洒脱,像无需助力就能飞翔的鸟,形玉向来喜欢。
今无风正用泥巴捏器皿,用满手黄色的泥浆,换来地上数十个大小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听形玉又问出了稀奇古怪的问题,无奈地摇摇头:“我自己取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想取便取了,一定要有缘由吗?”
形玉倒是没想过。
他跟着今无风下山不过十几次,遇到的人不多,但无一不是随着家里的姓氏,再排了辈取的名。
这是从“礼”。
涂灵之名取自“滩涂精灵”,后来养了他这只小水魄,因他形如剔透美玉,便依着她的取名风格,管他叫了“形玉”。
这是从“意”。
总有个由头、说法。
“一定要说的话,算是一种希冀吧。”
今无风说着,一边又塑了一个长颈的小玩意儿,烧成后应该会是个精致的瓷瓶。
“生气其实怕风。万物未生时,风来去没个章法,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生气吹得七零八落。”
形玉总想从答案中得到更多超出答案本身的信息,心里一乱,便容易胡言乱语。
比如此刻,他听完便觉得今无风的愿望还不够周全:“只‘今天’无风够吗?为何不叫‘日日无风’?”
今无风冲形玉扔出一个泥点子,在一阵慌乱的躲避声中,捡起一只被震塌成泥饼的罐子,缓慢地捋直:“你自己说说,这名字好听吗?”
过了一会儿形玉又坐回来,额头正中粘着泥,抿嘴不说话,是赌气时的模样。
今无风于是痛苦地想:你看,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只是好奇,最多有些依恋。
而我是个随时要如风归去的亡人。
他纵使心里翻江倒海,言语中却透不出半分,甚至忍住了不去抹他额上污秽,只说:“今日无风,便是日日无风。”
于是,形玉以为“希冀”是今无风居安思危时的祈愿,他便也跟着祈愿,对着飞星的流光和年节时凡间放飞的长灯,求一个永恒的太平盛世。
直到多年后,观空上了山,总在黑岩上打坐、沉思,或者对着手中纸笔,眉头紧锁,形玉才知“希冀”也有可能是长久的求而不得。
“你既知自己执念颇深,诸多烦恼皆源于此,有意放下,只观这世间至空之处,那么不去理什么魔、什么煞便好,为何犹疑?”
观空才来山上不久,与形玉不怎相熟,形玉问得突然,他一时不知怎么答。
“犹疑……你既然看出我犹疑,便也能明白‘放下’不是容易之事。”
形玉确实知道不易,方才嘴上发问,心底却当是一次自省。
他想:原来不止我放不下。
两个放不下的人,晒着凉凉的月光,各有各的心事。
*
形玉这两年想不明白的事渐多,全与今无风有关,心里惴惴,有种踩在绳索上前行、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悬崖的感觉。
今无风时而站在绳索尽头,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坏心地用脚尖颠弄绳节,引他坠落。时而又在绳上铺层木板,像个正人君子,坦荡做派,让他既安心又不悦。
形玉时常拿出“妄心”照一照,始终入不了梦,便愈发迷茫。
今无风偷偷瞧见多次,每次都觉得自己卑鄙,心里却着实愉悦。
他向来喜欢做些东西,一开始是秋千、滑道,后来是陶泥、瓷器,有时没日没夜连做三天,做出百来个器皿、摆件,才舍得去睡,一睡又是三天。
这些东西煅烧后,今无风只挑几个满意的留下,其余全拿到山外,说是卖了,卖得的钱添了钱袋,带形玉上饭馆用。
枯麻岛生出宝物后,他受了启发,又打起造法器的主意,小打小闹地先做了一些把玩的、观赏的,给宝器贩子的时候就说是从枯麻岛寻来的,能卖得贵许多。
今无风正经做来使用的宝物,第一样便是“妄心”镜,但并不是给形玉的,而是给他自己——那是他的虚妄之念,入一场只有他和形玉的欢梦。
只是因为形玉意外见了、问了,他才顺势骗了,好让形玉看不清、断了念想。
形玉信了。
世间所有人也都信了。
今无风却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等到多年以后,涂灵和观空都走了,今无风的死气也已经多到纯靠法力敛不住的地步。
他在与形玉下山前,取了十方山、亡石刀下的露水,以及同尘山上的,混合着做了“蜉蝣”,每日饮一滴。一瓶空了,便回十方卸了死气,再做一瓶。
他曾经以为,到他消散之前,也就这样了。
直到他再一次遇到了梦貘。
那是灭世之祸前,形玉最后一次上同尘山时,两人小住了几日,今无风便又在竹林里鼓弄,用杵子在巴掌大的石臼里反复捣一颗奶白色的牙。
“你养新小孩儿了?”
形玉不知为什么,有些阴阳怪气,语气上带了几分今无风平日的口吻。
今无风不起浪用力压着逐渐翘起的嘴角,答说:“……梦貘上颚中藏的暗牙。”
“梦貘何时来过?”
“上个月,我出同尘山时,”今无风将牙碾成粉末,还要再往细了磨,怕被风吹散了,一摆手停了山顶的风,然后厚颜无耻地说,“‘妄心’对你无用,我再试试这个。”
梦貘的牙不算坚硬,以今无风的力气,随手捣弄就行,他却做得细致,碾了整夜,眼里、手中透着百般珍视。
磨成后,特意用竹叶包好,却不给形玉,反而塞进了自己的袖袋:“挑个好日子再给你。”
形玉很久没回同尘山,自然也很久没有仔细看山景。此时天欲亮,云奴还藏在柏木中安眠,山林之中的鸟兽悄无声音,星星逐渐隐去光辉,如盘的圆月下了枝头,偌大的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与今无风两人。
形玉只当这是普通的一天,等着日出、日升,然后和云奴说说他望不见的世事。
今无风却抖抖黑袍,站到形玉身侧,揣着手、反复在袖中捏那袋粉末,
“……给这宝物取个名吧?”
今无风坐立不安,便开始无话找话。
形玉不知道他怎么了,默默想了一会儿,不太自信地说:“白沫?”
今无风笑了。
这名字取得,与涂灵一脉相承。
“叫‘欢梦’吧?”
你曾入我欢梦,也该得一场属于自己的。
话间,旭日初升,山林明暗交错,大小叶片替了远近星辰。形玉的左脸透了光,润成皎洁明玉,是间隔了日与月的第三星宿。
世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今无风却突然转过半身,面西而立,在阴暗处隐去面容。
上神终究抵挡不住渴望,默念一声“自在随心”,心甘情愿沉入欲海,做了水神虔诚的信徒。
“形玉,你信不信?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日出”。
形玉于是闭了眼,今无风也微微低了头。
在十方之下,同尘山巅,他们相拥而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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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欢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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