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大名、翘首以盼的东小姐终于出现在争渡宫,一众年轻的姑娘们全簇拥上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好奇地问东问西,饭堂一时间比菜场还热闹。
就连桌案都三三两两地拼在一起,大家围坐一圈,全都放松神经卸下白天的担子,心情轻松,疲惫也跟着一扫而光。
“东小姐今晚也留下来吗?”
东嫤接过碗筷道谢,应道:“留的,我和逯儿住一屋就行。”
“太好了,我们好多人想跟东小姐请教,饭后消食的时候能不能比划一下呀?”
卜逯儿担心没得到休息的身体吃不消,“阿嫤连日奔忙,今夜还是先休息为好。”
“我没事,难得来一趟,大家点到为止即可,”东嫤却笑着安慰,未了,还凑近逯儿耳边悄声道,“我的身体自己知道的,就当按摩之前热热身。”
当事人自己都这么说了,卜逯儿也不再劝,只得点头表示不再反对,影卫们也高兴,吵吵嚷嚷计划饭后怎么排队。
说话间已经有影卫将逯儿爱吃的菜式摆在近前,远处的鱼汤也特地盛来一碗晾着,东嫤收回关注的视线,在应接不暇的关心中只顾得上一个劲道谢。
这时岑夫子也带着下课的学生一起进入饭堂,有眼尖的早早看到人就招手打起招呼。
“岑夫子!还以为今天也要等我们去请呢,特地留了饭,那就直接端出来了。”
同龄的姊妹自己落座交流起来,岑夫子这边受了东嫤的礼,把陪着站起来的逯儿一起按回座位上坐好。
“今天宫内也算来了客人,出来接见一番才算全了礼数,”岑夫子落座后看着俊美的新面孔问,“这就是嫤丫头了?”
东嫤点头应:“是,夫子认得我?”
“孩子们总提起你,我也听了个耳熟,争渡宫内是逯丫头主事,我只负责教书,此时才下课,不是有意怠慢。”
东嫤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也才到没多久,没有提前去拜访,是晚辈不周。”
卜逯儿看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恐怕要误了吃饭的时间,早就喊饿的人,再耽搁一会儿该饿过劲儿了,遂出声打断。
“岑夫子,阿嫤是自己人,不必客气的。”
东嫤会意点头,“夫子随意些就是,我平时散漫惯了,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
岑夫子点点头,总算动了筷子,东嫤这才转头去看逯儿如何,见她胃口大开,才专心填饱自己的肚子。
期间有习武的影卫好奇从文的姐妹如今进度如何,箸筷穿梭间畅所欲言,未曾体验其中艰辛的人,也能体会到求成者的勤勉刻苦。
离京多年的人也在只言片语中,渐渐拼凑出逯儿近年的辛苦。
饭后影卫顺手就给卜逯儿递了温热的茶水漱口,东嫤看着她们自然的动作,想起来方才自己闹醒逯儿时,一边的茶水也是影卫准备的,来了这争渡宫中,竟没有自己能插上手的事了。
只是影卫总要带上“执印使”这个称谓,东嫤紧挨在边上,自然注意到逯儿对这个称谓表现出的些许不自在。
意识到身边人的窘态,东嫤终于在下一次敬称出现时出声询问:“你们怎么总喊逯儿‘执印使’呢?”
其中一人应道:“争渡宫内一切大小事务均由执印使经手,即便是公主在这儿,宫内事务也要听执印使的,况且我们都受了再造之恩,心中敬重,因此这样称呼。”
东嫤却不认同,“我当初在芫州城时就知道,逯儿真心待你们,因此事事牵挂,舍不得你们有任何折损,如今看你们也是真心待逯儿,因此处处照顾,既然彼此真心相待,又为何要如此敬重称呼,倒显得生分。”
影卫们面面相觑,随后一同转向岑夫子,期待她能帮忙给出个既符合情理又不得罪人的说法,谁知后者事不关己,只一个劲喝茶。
没得到夫子支持的众人,又齐刷刷转回来,看向卜逯儿。
东嫤看着这群向日葵似的同龄人,心里一阵好笑,继续说道:“逯儿虽自幼谨遵礼法,其实与人交往并不拘泥尊卑之序,难道不曾和你们说过便宜称呼既是?”
跟过西南之行的人附和道:“有倒是有的,还不止一次提过,后来不提了,应该是拗不过咱们。”
卜逯儿全然了解双方各有道理,都是为自己着想,帮哪边说话都不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此没有出声。
东嫤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大家换个亲近些的称呼如何?”
“那该如何称呼?”
“去年你们陪逯儿下西南时的称呼就不错,我们的长辈总爱选单字来表示亲近,大家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不如就叫‘逯姑娘’,也不要像外人一般喊我‘东小姐’了,也叫我‘嫤姑娘’吧?”
此话一出,众人还有些不适应,没立即应声,东嫤转向逯儿询问意见。
“逯儿觉得这样称呼如何,可还合心意?”
卜逯儿点点头,面上浮现笑意,“比‘执印使’有人情味。”
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坚持,就这么决定下来,一时间改不了口的,只管自己练去,说说笑笑间,众人踏出饭堂,准备去外面喝酒消食。
太阳早就落山,四周已经蒙上一层蓝色的阴影,天边仅剩一线橘红霞彩还未燃尽。
院坝中升起了火堆,大家围成一圈闲聊起来,先前说要向东嫤讨教的人,也因为饭后不宜动武,只敢领教温和些的招式。
卜逯儿坐在火堆前看东嫤与旁人比划,火焰跃动映照得一双杏眼也熠熠生辉。
那边因为东嫤一招借力打力将人送出去,快摔飞时又把人一把扯回来,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赢得喝彩的人转头扬起笑容邀功,期待赞许却只见旁人正为逯儿披上薄衾。
夜里起凉风,常人倒不觉得冷,只是对体寒的人多有照顾,何况身前烤着火,身后却经风吹,自然会担心着凉。
东嫤收回目光,交代完动作要领,才回到逯儿身边坐下,巧的是旁人递了酒,正口渴的人一气干了,笑得豪爽。
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呢,幼时的习性并不因多年分别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强颜欢笑和发自内心的喜悦其实很好分辨。
卜逯儿伸手搭上东嫤的臂膀,轻声问:“阿嫤可是累了?”
心头一时间思绪万千的人,强打起精神来掩盖住心里的一点失落,笑道:“我没事,还能再坐会儿。”
知道午觉睡过头的人晚上肯定睡不着,因此愿意强撑着陪在这儿消耗精力,却对自己的身体不甚上心,说什么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眉眼中连往日飞扬的神采都黯淡了些,还要逞能。
卜逯儿转头向岑夫子道别,和其余姐妹打过招呼,便起身朝东嫤伸手,不用她费力去拉,牵住手的人自己就一骨碌爬起来,满心疑惑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路上连脚步都小心翼翼。
到了屋内,卜逯儿推东嫤去洗漱,收拾一番躺下来安静地等。
一头雾水的人真被逯儿回来路上一言不发的样子吓到,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后,蹑手蹑脚摸到床边滑进被子里,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侧躺着装乖。
“逯儿,怎么不高兴了?”
卜逯儿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我知道阿嫤是想陪着我才强打起精神不休息,但这样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不喜欢。”
“没有呀,我还不困。”
卜逯儿闻言坐起来,俯身双手撑在东嫤枕边,借着此时屋内通明的灯火,将那双笑眼底下的青黑看得更加分明。
心疼的人说不出重话,“阿嫤总是关心我,却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现在连累都不和我说,可是我也想关心你。”
“逯儿担心我呢,”东嫤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将眼前人披散下来的头发理顺了拢到一边,展出轻松的笑颜,“我真的不困,幼年习武求进心切时,比夜探更累的都做过,累了我会说的,没有强撑。”
“可你方才看着没什么精神,似乎心情也不佳。”
东嫤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没能收敛情绪,让逯儿平白担心,知道彼此关心,心中松快的人笑得开怀。
“许是因为肩背酸痛,逯儿帮我按按吧?”
“好,”卜逯儿果然马上跪直起身,轻拍肩膀示意翻身,“换成趴着的姿势吧,要舒服些。”
东嫤依言照做,趴在软枕上,感觉到微凉的手在肩上捏按,再慢慢揉到背上,轻柔的力道还真把困意给推上来,可她心中还有许多事,不想就这么睡过去。
“逯儿和我说说话。”
“阿嫤想说什么?”
“嗯,”东嫤偏着脑袋想了想,问出心中好奇,“争渡宫中这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嫤一直很好奇这些人是如何聚到此处,想起在芫州城剿匪时影卫们粗略提过一嘴,怕提起她们的伤心事,因此等私底下才好开口问逯儿,也是为了了解她这几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准备。
“富贵人家的丫鬟多是从人牙子那儿买的,也有些是家里贫苦身不由己被典出来,让人挑剩下了难逃身陷烟花之地的命运,我们就将这些人都救下来了。”
边使劲边说话还有些费力,卜逯儿手上动作不曾停下,深呼吸缓了口气继续说。
“愿意入宫的留下来学些把式,不愿意的送到铺子里做些营生,所以开了飞鸢阁,也顺便收集些不能过明面的消息。”
心中郁闷的人静静听着,突然对自己生出埋怨,先前失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对逯儿的照顾不值一提,逯儿身边还有其他人照顾当然好,即便自己不在她也能过得好这一点也很好。
只是突然发觉自己不是不可替代,沉下去的心又滋生出扰人的别扭情绪来,了解逯儿近年的苦心经营之后,恍悟自己没帮上忙还只顾消沉有多狭隘。
东嫤瓮声瓮气吐出郁气,“这几年你帮越明鸥做了这么多事,该有多辛苦。”
“是我自己愿意的,况且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做完,所以不觉得辛苦,”卜逯儿按得手酸,改用胳膊抵着背揉,“说到明鸥,你们找到的办法是什么?”
略显消沉的人果然又兴致高昂起来,“听说过四皇子早夭的事吧,临盆的时候突发难产,太医拼尽全力只保下了贵妃的性命,宫中查过一轮,最后以先天不足定论。”
卜逯儿点点头,意识到东嫤趴着看不见,出声道:“听明鸥说起过,和这有什么关系?”
“如今找到了贵妃当年遭人暗害的证据,四皇子不是平白无故夭折的,越明垒母妃脱不了干系。”
“从哪里找到的,消息来源是否可信,反查会不会有危险?”
卜逯儿心里担忧,手上的力道也忍不住跟着每一个疑问加重,感受到背上力道变化的人,声音都带着笑意。
“放心吧,来源可靠,是在大皇子那儿确证的,越明鸥虽说并不待见上头两个哥哥,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为了尽快把越明垒赶出去,跟大皇子联手未为不可。”
东嫤说到这儿,觉得只听声音交流实在差点意思,于是撑起胳膊翻回身,卜逯儿见她动作,也停下手,等她坐靠在床头,又乖乖任她拉近自己跪坐到面前。
“不按了吗?”
“不按了,再按下去你的手恐怕要比我的肩膀还酸,”东嫤拉过逯儿的手来揉捏,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我们心急还有一个原因,蒙岱那边似乎准备启程回塞北了,所以越明鸥拿到消息就立刻决定与大皇子联手。”
“为何大皇子确证的消息就可信呢?”
“当年之事难说没有皇后推波助澜,她把自己摘得干净的同时又手握越明垒母妃的把柄,这就用上了,不管皇后参与了多少,越明垒母妃的罪证是板上钉钉的。”
听到这儿,心思玲珑的人已经猜到越明鸥是想以此离间皇上和二皇子之间的父子感情,毕竟有四皇子的前车之鉴,难保六皇子不会步后尘,没有了亲情的桎梏,目前掌握的罪证便足以给二皇子定罪了。
卜逯儿由衷松了口气,面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笑意,东嫤看了,忍不住伸手在她腰侧轻轻挠。
“这么高兴?”
“嗯,总算能了结一桩事。”
怕痒这个,边回答边笑着躲开,一心要逗人开心的那个,却不打算就此罢手,抱住人一翻身压在锦被上,两只手硬是挠出了八只手的架势,直让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卜逯儿痒得“咯咯”笑,笑到没力气再躲,只得紧紧抱住东嫤不让她再“为非作歹”,双臂抱紧脖颈脑袋直往颈窝钻,笑声含气一个劲讨饶。
“阿嫤,我真的没力气了!”
笑着闹过一回,东嫤这才放过她,松手撑起身将人罩住,看着那双大笑过后湿漉漉的眼睛,问道:“那现在,逯儿可是原谅我了?”
卜逯儿脸上笑意未散,反问:“我什么时候怪你?”
“回来路上一言不发,可吓人了。”东嫤伸手抹去杏眼边上笑出来的眼泪,委屈巴巴装可怜。
要说谁最吃这一套,江笠阳都得往后稍,卜逯儿仰躺着,胳膊滑下东嫤的肩颈,伸手抚上扮作愁相的面容,轻轻推出笑貌来。
“不是怪你,是在怪我自己,不如你照顾我那般周到地照顾你。”
火光下熠熠生辉注视东嫤的那双眼睛,此时也专注地凝望着她,那时隔着火堆的带笑面容与此刻眼前的清晰样貌重叠,反而变得更加生动。
一段时间不喝酒也会让原本海量的人酒量变差吗?东嫤想不出答案,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或许是酒劲太大,或许是最近太累,所以自己应该是醉了。
“我要坦白,之前心情不佳是因为,看到影卫们在照顾你,知道她们陪你一路走来,觉得自己帮不上忙,”醉意翻涌的人不给逯儿询问的机会,低声问,“那我现在算不算帮上忙?”
白日里还劝苦读学子不要抱持妄念的人,此刻才明了心存妄念的其实是自己,看着东嫤认真的神色,卜逯儿突然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想刨根问底的冲动。
别人照顾我为什么让你不开心?
东嫤看着逯儿目光颤动的样子,有些不明所以,伸手抚上眼眶,问道:“怎么了?”
清楚知道这双星瞳里流露的和自己怀揣的不是一种情绪,卜逯儿闭上眼睛的瞬间理智回笼,再睁开时恢复温柔浅笑的寻常模样,“阿嫤帮了大忙,不仅是二皇子的事,还有让影卫们改称谓也是,‘执印使’这个称呼让我苦恼了好久呢。”
“那就好!”得到夸赞的人这才心满意足俯身抱个满怀,幸好自己最了解逯儿的秉性,以后更细心地照顾她不就好了!沉下去的心又轻飘飘地浮上来,在胸腔里怦怦跳。
可是,怦怦的心跳一次怎么震两声?
心头震荡难言的人,轻轻拍着背掩饰,问:“真的不用再按了吗?”
“不用啦,你按得好,我已经完全不觉得酸痛了。”回应的声音已经有些懒洋洋,看来是开始犯困了。
卜逯儿抱着人使了些力气翻身,想让她平躺着睡得舒服些,东嫤感觉到用意也配合着动作,彼此松开道过好梦,困意袭卷上来终于让疲累的人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睡不着的人此时可以独享这片刻静谧,不受任何打扰地、大起胆子来肆无忌惮地、用直白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额头、眼角、鼻梁、嘴唇上起伏的线条,侧躺下来悄悄牵手挽上胳膊,在耳畔的同频呼吸中默默捱受难宁心绪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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