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轻装赶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穿越边境,中途又两次遇袭,好在有所准备,因此没有太多折损,历经五天五夜进入草原也不曾停歇,直到看见部落毡帐才松了口气。
辽阔平坦的草原上,绿野一望无际,星点牧民骑着高头大马驱赶羊群,吆声顺风远传,落到天边云朵里,最终归于平静。
毡帐中有人出来和归来的人打招呼,欣赏风光的视线也跟着转回来,就看见毡帐里出来的人对着蒙岱行礼。
可惜语言不通,东嫤听不明白对方叽里咕噜在说什么,转头问越明鸥,后者简单复述:“可爱的衮吉,草原上初升的旭日。”
“没记错的话,衮吉是公主,难不成月氏人见面还兴歌颂公主,”东嫤对越明鸥熟悉月氏语言一点儿不奇怪,“也不对,怎么不歌颂现任女王?”
卜逯儿却有别的猜测,“这位‘蒙岱使臣’看来是假身份。”
越明鸥也皱着眉头,一双眼睛探究地盯着眼前的蒙岱,或者说自称“蒙岱使臣”的这个人。
只见出来见礼的人伸出原本按在胸前的手,将“蒙岱”抱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听到清亮欢快的笑声,才将人放下来,满目慈爱地问话。
“蒙岱”顶着一脸横肉被身形更加高大的男子抱起来,逗孩子一般玩闹,画面实在过于冲击,东嫤托着逯儿胳膊打了个寒噤,自己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在聊些什么?”东嫤太好奇这蒙岱到底跟衮吉是什么关系,催促越明鸥赶紧翻译。
越明鸥无奈再次张嘴:“问金色的太阳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没记错的话,不是说阿尔坦·纳仁是下任女王,目前还很年轻才对吧?”
撇开长相与年龄不符不说,性别也不对啊!要说女扮男装,这也扮得太像了,高大身形颇具说服力,配合低沉声线和乖张行为,很难引起怀疑。
越明鸥从两人接下来的谈话中了解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年长那个是首领,这俩是舅甥。”
顶着“蒙岱”面容那位的声音也变了,更加高亢清透,倒是符合衮吉的年龄,转头来介绍,看清了对面几人或犹疑或嫌恶的神色,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贴着面具,于是哈哈大笑着沿着脖子边将整个皮套扯下来,露出明艳面容。
勾起的嘴角咧开红唇露出洁白牙齿,飞扬的眉毛底下弯起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圆钝眼角配合上翘的眼尾,露出鹿的天真和狐的妩媚,一头泛金的细发在阳光下闪耀,还真是草原上金色的太阳。
“我是阿尔坦·纳仁,各位勿怪,不是刻意欺瞒,实在是受到来信后对明越心生好奇,又顾及自身安危,才出此下策,”纳仁恢复了原本的声线后,整个人都显得和善了,改用汉话介绍道,“这位是我的纳噶齐,就是你们中原话里的‘舅舅’,也是克烈部诺颜——□□·乔诺,我们月氏十四部最英勇善战的狼!”
没想到探访的第一个部落就是克烈部,谁知道这位顽劣的衮吉打的是什么算盘,三公主反正笑不出来。
越明鸥自称晚辈,道出姓名拱手见礼,东嫤和卜逯儿紧随其后。
乔诺爽朗大笑着和几个晚辈打了招呼,将人全都迎进毡帐休息,帐中很快就摆满了招待的餐饮。
这位克烈部的首领与纳仁闲聊了几句,对来访的晚辈尽到主家礼仪,便不打算再待在帐中打扰她们谈话,只是对纳仁叮嘱几句,似乎就要出去。
卜逯儿对月氏语言了解不多,东嫤更是全然听不懂,坐在一旁格格不入,越明鸥却将舅甥俩的谈话听了个全。
□□·乔诺道:“你额吉最近总念你,既然回来了,尽快回去看看她。”
“我知道,不过此次越过边境的途中,我们一行人多次遇袭,损了几员勇士,找不到天鹰祭葬又要轻装赶路,不方便运送,只得原地火化,带回来几枚臂章。”
说着,纳仁着人将装了臂章的兜子转交给乔诺,目中愤恨难平。
“还请纳噶齐帮我抚恤他们的家人,待我去报了仇,带上始作俑者的人头登门抚慰亡魂,再回禀额吉不迟。”
所谓臂章,就是月氏勇士手臂上部落图腾的纹身,纹身边缘有一圈家族姓名,是个人身份的证明,草原上不兴掩埋,在外丧生的勇士皆剜下臂章,好在清算时证明身份。
乔诺收下兜袋,问道:“你心中可有幕后主使的人选?”
“明目张胆想要与我争出高下的只有一个,要是他手段光明磊落,我反倒敬重,可惜都是见不得人的阴招,那群刺客都提前剜了臂章,但用的武器上却有特殊痕迹,届时与他当面对峙,不怕他不认。”
“你继任仪式在即,可不要闹得太难看。”
“不,纳噶齐,你想错了,我要成功继任就必须树立自己的威信,单单凭借额吉的威势难以服众,日子长了总有人要生出反心。”
乔诺没接话,锐利的目光盯着纳仁的眼睛,轻轻往访客那边扫了一眼。
“无妨,”纳仁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与有明越三公主、镇国将军府以及丞相府千金同行,对方穿过边境,从明越一路追回月氏,无论是我在明越境内遇害,还是贵客们在月氏境内遭遇不测,都势必引起两国争端,额吉同意我出使本就有心交好,对方此举表明怀有异心,必须铲除。”
乔诺沉吟片刻,最后点头同意,与身份尊贵的访客又客套了几句,才转身走出毡帐去做准备。
纳仁说着讨巧的漂亮话,亲昵地目送舅舅出去,回头又摆开主人架势招待贵客,与带着“蒙岱”面具时的性格判若两人。
越明鸥在舅甥谈话的停顿和“无妨”二字中,品出一点示好的信号,此刻才觉得有意思,看向纳仁缓声开口:“纳仁衮吉不和我们解释一番吗?”
“嗯,还需要解释什么,”纳仁端的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琥珀似的眼珠子剔透地望着人,极具迷惑性,“如果是说我假扮使臣,先前已经解释过缘由,三公主宽宏大量,不会揪着不放吧?”
“衮吉隐瞒身份无可厚非,故意编出和亲之事来试探又是为何,方才看克烈部诺颜似乎对本宫并无印象,也未曾见到什么诺颜·胡。”
诺颜就是首领,诺颜·胡即首领的儿子,越明鸥注意到□□·乔诺身边只有一个绕膝嬉闹的小女孩儿,望着她们咯咯笑过就跑开了。
“挑选盟友哪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决定下来,我总要亲眼见证一下,明越国三公主是不是真的如同自述那般,最受顺帝宠爱,最有效的办法,自然就是看看公主会不会被当成和亲的工具。”
自出生起就拥有继任权的人只相信握在手中的权力,会被派出去和亲的人不可能手握权力,没有权力谈什么受宠。
纳仁坦然承认自己就是在试探,面上的笑容也变得耐人寻味,“结果差强人意,看样子公主近年的准备不是全无作用,但也不至于胜券在握,结盟之心迫切可以理解,却不知能为我提供什么助力。”
“本宫若已然成为储君,又何必来寻求衮吉的帮助,”越明鸥沉着应对,丝毫不露怯,“就当下的情况来看,衮吉也不是全然获得了族内所有部落的支持,反对者甚至要的是衮吉的性命,情势当比本宫面临的更严峻。”
“公主是担心我没有处理异己的能力,还是担心我没有决断的权力?”纳仁问得胸有成竹。
“能力与权力如何作用,但凭衮吉赐教。”越明鸥答得滴水不漏。
这是要纳仁自证她引以为傲的权力和地位,到底是不是真的足以支撑其成为越明鸥所需要的伙伴。
受到质疑的人也不恼,饶有兴味提出邀请,“正好我打算杀鸡儆猴,公主便与我同去,亲眼看看储君的能力与权力该如何作用吧!”
越明鸥侧目颔首,回以欣然应邀的微笑,东嫤和逯儿不打算凑这俩掌权者的热闹,打算提议留在克烈部等她们回来,却不想纳仁转头就顺带捎上。
“东小姐和卜小姐也一同前往吧,正好处理完去见额吉,不回克烈部绕路了。”
东嫤忍不住问:“那带我们来克烈部是为什么,直接去始作俑者的部落不就好了,难不成就为了给我们明越三公主添堵?”
“来克烈部竟引起这样的误会,我的疏忽,先给三公主赔不是,”纳仁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恶趣味,向越明鸥敬了一杯,道,“此番先来舅舅的部落,也是为了解开和亲的误会,我舅舅只有一个女儿,克烈部只有一个奥欣,此前不过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望各位不要介怀。”
越明鸥回了个尽释前嫌的微笑。
东嫤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衮吉初到明越时当街纵马又是为何,难道也是玩笑?”
纳仁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件事惹东小姐不快,当初听闻东小姐身手矫健、古道热肠,想证实一下是不是真的将才,所以牺牲了一匹宝马,若不属实,我月氏勇士紧追不舍也能善后,好在果真见识到东小姐的矫健身手,前几日与刺客交手也令人大开眼界。”
东嫤脑筋一转,求证一般问道:“我也在衮吉收到的那封信里?”
“当然,东小姐生平实在精彩,令人很想结交。”
按理说把东嫤写进信里应当是答应入伙之后,算起来该是当初在芫州城一筹莫展那段时间,越明鸥竟还有余力往塞北算计。
料想到东嫤一定能在剿匪中立功,反正有逯儿运筹帷幄,她未来成将是必然,为鼓吹将来在合力制约西羌一事上有十足把握,就先把她当杀手锏甩出去。
一直没收到纳仁回信,以为没戏就没坦白,谁承想这时候露馅儿了,越明鸥心虚侧瞟一眼果然收到一记眼刀,好在提前被拱出去当优势卖的人顾及外人在场,没直接发作。
“那一直想让我与月氏勇士切磋,也是因为好奇?”
看到纳仁点头承认,东嫤闭上眼睛拿鼻子喷气,不是很想配合这些玩弄权势的人当棋子。
卜逯儿一直没参与任何谈话,只是默默听着,在心中盘算这位月氏衮吉作为盟友的可信度,任由东嫤勾了自己的手指聊作安慰。
越明鸥主动承担起避免冷场的角色,转移话题与纳仁进行了继位者之间的友好交流。
一行人在克烈部休整两天后再次出发,□□·乔诺安排得妥当,额外派遣了一支护卫队随纳仁同行。
部落间距离不算近,在策马赶路的三天里,中原来客深刻领略了草原的广阔,怪不得说往返克烈部是绕远路呢!
天边一轮明月白晃晃高悬,照得平坦开阔的草原上赤条条一片,一行人披着月色终于抵达乞蛮部。
乞蛮部人对纳仁的态度,就没有克烈部人那样热情了,看起来对这位即将继位的衮吉还心有不服,但碍于现任哈坦汗的威严又不得不表现出敬重。
阿尔坦·纳仁也不和他们客套,行至出来迎接的诺颜面前,出于对长辈的敬重打了招呼。
三个中原模样的陌生面孔隐在护卫堆里,似乎不打算见礼,纳仁也明显没有要介绍的举动,摆明此行是要兴师问罪,乞蛮部诺颜明面上不愿与这位睚眦必报的衮吉交恶,主动示好企图息事宁人。
那边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东嫤站在后面听不懂,撺掇越明鸥一字一句翻译。
三公主无奈道:“你这要求过于强人所难,就算我能听懂,月氏语言与汉话也不是所有词句都能直接替换。”
“听不懂就凑不明白热闹,我现在连对面是谁都不知道呢,干站着多无聊,”东嫤撇撇嘴,“还是说趁现在他们正聊着,我们有时间来算算账?”
这是要翻被当成谈判筹码的旧账呢!
越明鸥从善如流介绍道:“客套的问候就不细说了,对面那人是纳仁的叔叔,纳仁在问她叔叔的儿子在哪儿。”
卜逯儿低声道出心中疑虑:“月氏女王野心勃勃,一心培养女儿继位,应该已经削弱父系子孙继承权,纳仁衮吉继任仪式在即,称王已成定局,乞蛮部首领的儿子这时候掺一脚进来,不知是做了什么准备。”
“刺杀纳仁逼迫女王重新选继承人还好理解,不过就算没有纳仁,克烈部还有个奥欣呢,怎么也轮不到乞蛮部打算盘,”等着翻译转述的人开始发散思维,“吃力不讨好,纯添堵?”
卜逯儿却提出另一个猜测,“挑拨两国关系制造动乱,他们的目的也可能是推翻女王的统治。”
乞蛮部这个威胁,处理好了说明纳仁能力出众值得拉拢,至于怎么拉拢就是后话;处理不好说明月氏母系政权并不稳固,与纳仁结盟就存在隐患,她们给自己铺路都还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再相助。
越明鸥明白卜逯儿的担忧,抱持着观望的态度,幽幽道:“且看纳仁要如何对付异己。”
明白人物身份就能把热闹看明白,东嫤拖着鼻音点点头表示认可,继续观望纳仁要如何对乞蛮部诺颜发难。
只见纳仁掏出之前在刺客哪里缴来的钩锁和弯刀,举在乞蛮部诺颜面前大声质问。
越明鸥这个翻译当得尽职尽责。
“现在在问钩锁上的螺纹和短刀上的刻痕,与乞蛮部工艺同源。”
东嫤好奇接茬:“不同部落之间制作武器的工艺各不相同的话,不会不利于统治吗?”
“乞蛮部有矿山,冶铁工艺较其他部落先进,为彰显特殊性留下标识也可以理解。”
“难怪敢打王位的主意,纳仁处理起来应该会很棘手,”东嫤无聊得打了个哈欠,抱着逯儿胳膊虚靠在肩上,轻声抱怨,“我们不会要在这儿耗一晚上吧?”
话音刚落,就见纳仁带人冲进了十步开外的毡帐,乞蛮部首领紧随其后追了上去,嘴里还一个劲大声呼喊,那焦急的样子既像在劝阻,又像在威慑。
这下不用翻译也能看懂接下来要发生大事了,东嫤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恨不得一双眼睛能穿过毡帐探个究竟。
“我没看错的话,纳仁是提着刀冲进去的。”
越明鸥扶了一把叆叇,“你问我?”
东嫤斜楞她一眼,顾不上斗嘴,全神贯注听着里面的动劲。
毡帐内一时间乱成一团,不同声调的喊叫此起彼伏,□□·乔诺给纳仁准备的那队护卫上前将毡帐围得水泄不通,帐外乞蛮部人不敢上前一步。
不多时,里面传出凄厉的哭号与怨毒的咒骂,听不懂词句总能听懂情绪,东嫤连忙问越明鸥,“怎么了,怎么了,里面是不是打起来了?”
越明鸥却看着毡帐的方向面色诧异,东嫤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纳仁微笑着走出来与她们打招呼。
“各位久等,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现在便启程去见我额吉。”
一身白衣如今好似染了血色红霞,艳丽面容在火光下笑得天真,行事风格却比闹市斩马时更残忍。
沾满鲜血的手上提着一颗目眦尽裂的头颅,宣告当权者对异己该这样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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