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妖记得很深,那时候,也是个冬天。
书生家里住的偏,他虽不是什么孤傲的性子但与四邻的关系却也说不上有多亲厚。细数下来,影妖竟也算得上是与他最亲的朋友了。
时逢年节将至,往年书生一个人倒也没怎么费心思准备,只是现下他多了个好奇心颇重的朋友,便想着要让他这朋友也能感受一番节日的喜气。
影妖对这凡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气自然是十分向往,它与书生约好了今年要同他一道守岁过年。
这也是它第一次正经过人间的年节,而且过完年它还要跟着书生离开小镇去府城的知微书院念书,是以影妖觉着它得回趟山里与那些陪伴它许多岁月的玩伴们告个别,人间管这叫,辞行。
腊月二十九那天,书生说要去采买,影妖便独自溜回了山里。
深山之中多是年岁久远的草木精怪,它们都是影妖的玩伴。听闻影妖要随一个凡人去别处,纷纷担忧不已,拉着它好一番劝说叮嘱,是以等影妖与它们话别完下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走到书生家院门口时,影妖不觉有些奇怪。平日里的这个时候,书生应当已经坐在屋里用晚膳了,可今日,屋里虽是亮着昏黄的光,但门却是关的严实,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影妖本想直接从门缝里溜进去,但书生从前教过它凡间的礼数,进门前是得敲门的。
它郑重其事的扣了扣门,轻声道:“我回来啦。”
门内顿时传出些细微的声响,影妖倒也不做他想,欢欢喜喜的潜进了门。
那书生就坐在桌案旁,只是背着光,影妖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屋里静的有些莫名怪异,桌案上放着书生上午带出去的竹篓子,里头装着些吃食,还有一盏造型别致可爱的兔子灯笼。
影妖看到那灯笼,粲然问道:“这是给我买的么?”说着便欲往那处走。
一直未说话的书生倏地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影妖的眸光却阴冷的像吐信的毒蛇。
影妖从未见过这样的书生,心里除了有些惊骇,更多的却是担忧。难道他今日出门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
影妖的话还未说完,书生便站起身来,但见他双手掐诀,口中默念了几句,便有数十道浓黑的雾丝自他手心涌出,直奔呆立在原处的影妖。
影妖从不知道书生会术法,更从未想过他会想要自己的命。
它被那些黑雾牢牢缚住,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妖力在慢慢散去。它只是一团影子,是没有眼泪的,可它却觉得此刻心中似被万千毒虫噬咬一般,钻心的疼痛。
“为什么...?”影妖低喃着问:“我们...不是朋友么?”
书生扯了下嘴角,神情就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他冷冷的吐出一句“蠢货。”
影妖被这个冷冰冰的词击溃,意识涣散时忽的记起下山前槐树伯伯告诫它的话。
“人,是很复杂的。”
影妖悲从中来,树伯伯说的对,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书生。这一切,从开始时,便是错的。
周身妖力被黑雾吸收殆尽,影妖的身形有些稀疏,可它如死灰般的心却忽然燃起了点点愤恨。
凭什么!
它从未想过害人,凭什么要落得这般下场!
影妖定定的注视着离它不过数步之遥的书生,不明白为何出门前那般温和面容此刻却是这样阴鸷冷厉,但它知道,只有活下来才能报今日之仇。
思及此,影妖奋力将仅剩的那点妖力汇于一处,趁着那些黑雾聚拢之际,悍然将自己的身形撕裂成了好些片。
那书生不妨它竟有此一举,面上有了一瞬的惊异。
就在那一刹,有一小片黑影匆匆溜出了门缝,在这个尤为寒凉的夜里往山林深处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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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挂在半空的影妖冷冷的笑了一声,哑声道:“我竟会蠢到相信他是真心与我为友,险些就丢了这条命......除夕守岁,去知微书院,都是骗我的......”
说到后来,声嘶力竭,哭笑难辨。
地上站着的陆锋心里打了个突,有些欷歔,有些后怕。
这影妖,怕是个走极端的了。
“你说你从不知那书生习过术法,他又一向待你亲和,怎么无端端就要杀你呢?”凌芜略一思忖,又问“而且他一个普通凡人,即便是要诛妖,用符咒阵法杀了便好,为何却还要吸取你的妖力?”
闻昱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与他相处有近一年的时间,若他一早便存了杀你的心思,实也不必等那么久才动手。”
可不是么,谁会专等到年节将至再干这不吉利的事儿。
半空里,影妖挣扎着扭动了几下,那件空荡荡的大氅无风摆动的画面着实叫陆锋有些脊背发凉。
“你们什么意思?”影妖嘶声问。
闻昱的嗓音温温沉沉的:“你说,那夜你见到的书生与往日格外不同。”
凌芜:“若是那人根本不是与你相识相交的书生,那么这一切就能说通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见到的分明就是他!”影妖嘶喊道。
凌芜却淡声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事儿你自己不是干了不少么?”
话音刚落,凌空狂舞的大氅动作一顿。
“是啊...”陆锋恍然:“若是有人...有妖能如你一般附在那书生身上,控制他的心智......”
影妖愣住了,它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正怔忪间,耳边传来凌芜清冷的声音。
“你既出现在这合阳城,想必这地方也与那书生有关吧。”
陆锋眼见着那件空大氅的兜帽点了两下,便听那影妖说:“知微书院,就在合阳城里。”
原来,影妖这次出来便是要到知微书院寻那书生,报当日被骗重伤险死的仇。
闻昱拧了下眉心:“你没找到他?”
“没有,”大氅的兜帽左右摆了摆:“知微书院根本没有一个叫季越的书生。”
“季越?”
“季越?”
陆锋张着嘴,愕然的看向异口同声的凌芜和闻昱二人。
“闻大人,它口中的书生是...国师?”
凌芜与闻昱相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微变。此次他们来这合阳城,便是因为要查出季越的过往,又或者说,季越与炎凛的关系。
闻昱心念急转,忽的沉声问那影妖:“你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年?”
影妖方才看他们三人反应,便知晓他们定然知晓季越此人。此刻听闻昱问它,当即答道:“是四年前的除夕前夜。”
凌芜沉默片刻,忽开口道:“你说的小镇是霖水镇对么...这几日我们查过,霖水镇曾有一名叫季越的书生,只是四年前忽然离开了镇子,周围的邻居只听说是要去城里的书院念书,但往后的踪迹皆不可察。”
影妖:“是...是霖水镇没错。”
“季越没骗你。当夜要杀你的,不是他。”凌芜吁了一口气,抬眸道:“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死了。”
闻昱也明白了,与影妖相识为友的季越是那个生活在霖水镇的温和书生,而在除夕前夜杀它的是炎凛。
季越不过是炎凛偶然之下选中的躯壳。他杀了季越,再顶替他行走在这世间,又借着元景帝广招能人异士的契机潜入宫城。
如此,从未习过术法的‘季越’才会对相伴甚久的影妖突起杀意,还要夺取它的妖力。
影妖愈听愈觉如遭雷噬,半空里的那件大氅都透出了一股委顿气息,良久之后,才听到它极轻的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里染上了些湿意:“他...没骗我...没骗我...我恨了这么些年,却原来我心中对他也殊无信任。口口声声说是朋友,就连眼前人是真是假,也分不出......”
倏地,影妖顿住了,片刻后嘶声笑道:“那人当日说我蠢,竟是...我当真是愚蠢可笑......”
原以为是被挚友背叛,才恨了这许多年,更是对凡俗之人生出怨怼与杀心,如今恍然知晓一切竟全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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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征醒的时候是躺在卧室的床榻之上。
屋子里没点灯,外面的雪光渗过窗扇,倒是半点也不昏暗。陆云征坐起身来,按了按额角,忽的记起来——他看见自己生出了两道影子。
“陆锋!”
守在屋外的陆锋听见声响,赶忙推门进来。见陆云征果真醒了,脸上才松快了下来。
“侯爷,您没事了!”
陆云征沉声问:“我怎么会在这?”
“七日前,您在殓房被影妖附了身。”陆锋说完这句顿住了,表情也有几分踟蹰扭捏,似是不知要怎么接下去......
陆云征听完却沉了脸,他人事不知前并未来得及告知陆锋双影之事,他是如何知晓有妖的。影妖...是何人告诉陆锋的,他如今既醒了过来,想必是妖邪已然伏诛,这可不是陆锋能办到的。
“说,到底怎么回事?”
陆锋暗叹一声,肃声道:“那夜您从殓房出来后,行事说话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属下觉出有异,又恰好在城中偶遇...偶遇闻大人,便请他来相助了。”
陆锋思虑再三,还是瞒下了凌芜的事。
“闻昱...原来是他...”陆云征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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