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富,先修路。虽然不知马文才年少时念叨的这句话从何而来,但桓秋深以为然。富裕不敢求,但百姓们的粮食要调拨,外地平价一些的衣料要运输,都需要好走一些的路。
庆朝十六年仲春,桓秋立于彭城驿楼之上,望着官道上艰难跋涉的粮车。十数匹驽马拼力拖拽着满载粟米的木车,深陷泥泞的车轮在黄土路上划出半尺深的沟壑。车伕挥鞭的吆喝声混着马匹粗重的喘息,惊起道旁枯树上的寒鸦。她攥紧手中的舆图,绢帛边缘被指甲掐出褶皱——这已是本月第三起因道路损毁导致的粮运迟滞。
“启禀娘娘,徐州太守急报,吕梁洪河道淤塞,漕船滞留二十余日。”二十多年来,夏眠一直跟随在桓秋身边。她捧来漆盘,青铜漏壶的滴答声里,桓秋瞥见盘中新折的柳枝,突然想起马文才弱冠时与她夜谈的模样。那时他摩挲着竹简上的《考工记》,说“欲兴邦利,当通衢路”,不想多年后竟成她的执念。
三日后,彭城太守府衙内,檀木案几上摊开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道路兴修奏疏》。桓秋执起狼毫,朱砂在“征发民伕三万”处稍作停顿,最终还是落下笔锋。堂外传来吏员议论声:“此等耗费,恐非皇后内帑可支……”她将奏疏卷好,唤来管家:“取我陪嫁的金错刀十二柄,明日送往琅琊王氏。”她已经跳出后宫争夺,不在乎是否向妃妾示弱了。
修路首务在择匠。桓秋命各州府举荐善筑路者,半月内集于洛阳。当来自蜀地的老匠李石带着二十名徒子徒孙跪在宫门前时,她亲自查验其带来的工具——那把青铜矩尺磨得发亮,刻度间还沾着巴蜀栈道的苔痕。
“可知筑路三重法?”她问。李石叩首:“筑基须实,铺石须平,夯土须密。”话音未落,桓秋已命人取来彭城路段的泥土样本:“此地黏土混杂砂砾,当如何处置?”老匠捧起土块细察,良久答:“宜以石灰、碎陶末掺之,再用木杵九夯九压。”
资金筹措更费周章。桓秋在朱雀门外设“通衢堂”,召见洛阳富商。波斯商人阿罗憾抚着银须笑道:“修路虽善,然无利可图。”她命人抬出舆图,朱笔圈点:“此路贯通后,诸君货队可省十日脚程,且新设驿站供歇脚,食宿皆抽成于官府。”又取出太府寺印鉴:“凡捐资者,赐五品散官虚衔,商税三年减半。”
旬月间,富商巨贾争相解囊,洛阳纸贵,皆传皇后以“路权”换财资。
然而,钱财够了,问题依然很多。
仲夏,彭城至下邳的筑路工地上,暑气蒸腾如沸。桓秋头戴竹笠,着粗布短褐立于筑路工地上,看着民伕们将滚烫的砂石铺在路基上。忽然,西北天际乌云翻涌,顷刻间暴雨如注,新夯的路基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混着泥浆的水流顺着地势奔涌而下,将三日来的劳作尽数毁去。
“快用草苫遮盖!”桓秋大喊着,发间银簪早已不知去向,湿漉漉的鬓发黏在脸上。但狂风卷着雨幕,草苫根本无法固定,她望着一片狼藉的工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夜,她将李石等工匠召集至临时搭建的草庐,案上摆着被雨水泡胀的竹简,墨迹晕染模糊。
“黏土遇水即化,寻常夯筑之法断不可行。”李石捻着胡须,眉头紧皱,“昔年在蜀地修栈道,曾以木骨为架,上铺石板,但此路绵延百里,石材从何处得?”
众人沉默间,桓秋忽然想起彭城郊外的废弃窑厂:“烧制陶砖如何?既就地取材,又比石材轻便。”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陶砖多用于筑墙,铺路尚属闻所未闻。
三日后,首批烧制的陶砖运抵工地。桓秋亲自参与试验,命人将陶砖铺成三丈长的路段,以桐油、石灰混合的黏合剂勾缝。然而,经过马车反复碾压,砖缝处很快出现松动。她蹲在滚烫的路面上,指尖抠出碎裂的黏合剂,突然想起幼时在桓府后厨,见庖人用糯米熬粥修补陶罐。“糯米汁!”她猛然起身,“以糯米汁、石灰、桐油混合,定能坚固如铁!”但此法刚一提出,便遭到户部官员反对:“糯米乃百姓口粮,如此耗费,恐生民怨!”
桓秋当即下令,将自己宫中三年的俸米尽数捐出,并晓谕各地富户:“凡捐米修路者,赐‘义济’牌匾,可减免两年商税。”此举一出,金陵桓氏率先捐米千石,其他士族纷纷响应。
解决了黏合剂难题,新的困境又接踵而至。
当道路修至泗水河畔时,遭遇大片沼泽。民伕们刚将木桩打入泥中,转眼便被淤泥吞没。桓秋站在竹筏上勘察地形,见岸边芦苇丛生,忽生一计:“编苇为筏,上铺碎石,再以木桩固定!”此法虽耗时耗力,但终使道路顺利通过沼泽。
最棘手的当属穿越芒砀山。山体坚硬如铁,铁凿砸上去只留下白印。桓秋翻阅《淮南子》,从中找到“以火烧石,再泼冷水”的古法。她命人在岩壁上凿出石窝,填入柴草焚烧,待岩石烧红,立即泼上冷水。只听“轰隆”巨响,岩石迸裂,火星四溅。
历经十五个月,彭城至下邳的道路终于竣工。通车那日,桓秋身着素服立于道旁,看着满载货物的马车平稳驶过。一位老车伕赶着装满陶器的牛车经过,特意停下向她行礼:“老身赶了四十年车,从未走过如此平整的路!”桓秋望着绵延向远方的大道,想起这期间的种种艰辛,泪水悄然滑落。这条凝聚着无数人心血的道路,不仅是一条交通要道,更是她为百姓谋福祉的坚定誓言的见证。
水路整治同样艰难。桓秋亲率水工勘察吕梁洪,见河道中暗礁林立,水流湍急,当即决定开凿人工渠。禹宁心疼母后,让羊预前来帮忙。羊预效仿都江堰之法,命人以竹笼装石,垒成导流堤;又从荆襄调来擅长水战的士卒,持铁凿潜入水中凿石。施工期间,一名年轻水工被暗流卷走,桓秋素服亲往吊唁,当场承诺厚恤其家,并在河畔立碑警示。
当新河道竣工那日,首艘漕船顺利通过,船老大敲响船头铜锣,声传十里,两岸百姓皆呼“皇后千岁”。道路既成,商队往来如织。原先需月余的路程,如今旬日可达。
洛阳东市新辟的"通衢坊"内,南来的丝绸、北运的皮货琳琅满目。酒肆老板张二狗喜滋滋地向客人炫耀:"自新路通后,俺这杏花酿三日便销完一缸!"
更有文人墨客赋诗赞颂:"昔闻蜀道难,今见阡陌宽。车如流水马如龙,皆赖坤宁圣德功。"
最令桓秋欣慰的,是百姓生活的变化。往日因道路险阻而滞销的山货,如今能及时运出;平价衣料沿着新道流入村镇,妇人不再为布料发愁。她微服走访时,见农妇挎着新布包袱赶集,孩童在平整的道路上追逐嬉戏,鬓边银步摇与路旁新开的桃李花一同摇曳。
忽有老者拦路叩谢,手中捧着新收的麦饼:“娘娘修的不只是路,是俺们的活路啊!”桓秋弯下腰,轻轻接过麦饼,微笑着说道:“老人家,这都是百姓们自己的努力,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老者抬起头,眼中含着泪花:“娘娘,您不知道,以前这条路,坑坑洼洼,我们粮种也不好,粮食不够吃,人也出不去。现在好了,粮食亩产高了,路修好了,我们的粮食能卖个好价钱,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了。”
桓秋心中一暖,她知道,这些变化不仅仅是路的修缮,更是百姓们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的提升。她将麦饼递给身边的夏眠,说道:“尝尝吧,这是百姓们的心意。”
暮色渐浓,桓秋登上城楼。长街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星河落于人间。远处传来阵阵驼铃,那是西域商队沿着新修的驰道而来。她轻抚城砖,想起马文才当年说的“通衢路”,如今虽未臻富裕之境,但百姓有粮可运、有衣可购,这或许就是他们年少时共有的梦。晚风拂过,恍惚间又听见少年郎朗朗读书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桓秋微微一笑,心中默默念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这路,不仅是脚下的路,更是百姓心中的路。只要路在,希望就在。”
她转身离开城楼,这条凝聚着无数人心血的道路,不仅是一条交通要道,更是她为百姓谋福祉的坚定誓言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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