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狰认识的那年,刚毕业在老城区租了间带院子的平房,院子里有棵半枯的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二楼窗台。房东说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之前的租客住得都不长,我当时揣着刚找到的实习工作,满脑子都是省房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才发现这房子的“特别之处”。
那天加班到凌晨两点,骑着电动车穿过湿漉漉的街巷,老城区的路灯忽明忽暗,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股说不清的凉意。回到家推开门,院子里的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树叶上的雨水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我脱了湿透的外套,正准备烧壶热水,忽然瞥见院子角落的石凳上坐着个人影。
那人穿着件玄色的短褂,袖口和衣摆绣着细密的银线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背对着我,身形挺拔,头发束成个简单的发髻,手里把玩着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上似乎刻着繁复的花纹,却看不真切。我吓了一跳,这老院子的门我明明锁了,怎么会有人闯进来?
“你是谁?怎么在我院子里?”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顺手抓起门边的扫帚。
那人缓缓转过身,一张清俊的脸映入眼帘,眉眼深邃,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嘴唇却异常红润。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是深黑色的,像是藏着无尽的夜色,看人的时候带着种穿透人心的沉静。“别怕,我不是坏人。”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浸润在溪水里的玉石,“我叫阿狰,是路过这里避雨的。”
“避雨?”我皱了皱眉,这石凳旁边连个遮雨的棚子都没有,他身上却干爽得很,衣角连半点水渍都没有,“这雨下这么大,你怎么一点都没湿?”
阿狰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冲淡了身上的清冷感。“我体质特殊,不容易沾湿。”他说着站起身,手里的令牌不知何时已经收了起来,“打扰你了,雨小了我就走。”
我看着他不像是坏人,又想着这老城区治安一向不错,或许真是个路过的怪人,便点了点头:“要不进屋坐会儿吧,外面雨大。”
他没推辞,跟着我进了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个小小的客厅。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杯壁,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不像是活人的体温。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房东说的话,后背莫名泛起一层寒意。
“你……是做什么的?”我试探着问。
阿狰喝了口热水,抬眼看我:“算是个‘差人’吧,管些阴阳两界的琐事。”
我愣了愣,以为他在开玩笑,忍不住笑了:“你还挺会编的,阴阳两界?难道你是鬼差?”
他没否认,只是挑了挑眉:“你倒不笨。”
这话一出,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摔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活了二十多年,我虽听过不少鬼神传说,却从未想过会真的遇到鬼差。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玩笑的痕迹,可他神色坦然,眼神清澈,不像是在说谎。
“你……你别吓唬我,我胆子小。”我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发颤。
阿狰见状,放缓了语气:“别怕,我不会害你。我只是路过此地,感应到这院子里有股淡淡的阴气,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体质偏阴,容易招惹这些东西,不过有我在,它们不敢靠近你。”
那天晚上,阿狰在我屋里待了很久,雨停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他临走前,给了我一枚小小的桃木牌,说是能辟邪,让我随身带着。我半信半疑地收下,看着他推开房门,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淡去,最后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从那以后,阿狰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他通常会在深夜出现,有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月亮,有时会进屋和我聊聊天。起初我还很害怕,后来渐渐发现,他虽然是鬼差,却一点都不可怕,反而比很多活人都要真诚、有趣。
他会跟我讲阴阳两界的趣事。他说,阴间和阳间其实很像,也有城池、街道、官府,甚至还有集市。阴间的城池叫酆都城,城门由牛头马面看守,进城的鬼魂都要出示路引,就像阳间的身份证一样。酆都城的街道两旁,也有各种各样的店铺,卖的东西却很特别——有能让人忘记烦恼的“忘忧茶”,有能看到前世记忆的“忆旧镜”,还有用鬼魂的执念做成的“念想糖”,吃了之后能想起最牵挂的人或事。
“那这念想糖,阳间的人能吃吗?”我好奇地问。
阿狰摇了摇头:“不行,阳间的人吃了会被执念反噬,轻则心绪不宁,重则大病一场。”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执念这东西,无论阴阳,都是最磨人的。”
他还说,阴间的官府叫“阎罗殿”,由十殿阎罗轮流主事,负责审判鬼魂的善恶功过。每个鬼魂死后,都会被带到阎罗殿,判官会拿出“生死簿”,上面记录着这个人生前的所有所作所为,然后根据记录定罪,该投胎的投胎,该入地狱受罚的就入地狱。
“那有没有鬼魂会逃跑?”我追问。
“当然有。”阿狰笑了笑,“有些鬼魂留恋阳间的亲人,或者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偷偷藏起来,躲避阴差的追捕。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阴间有专门的‘追魂队’,只要是阳寿已尽的鬼魂,迟早都会被找到。”
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遇到过特别奇怪的鬼魂。他想了想,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个书生,生前酷爱读书,却屡试不第,郁郁而终。死后他不愿投胎,偷偷藏在阳间的一座藏书楼里,每天晚上就出来看书。后来藏书楼要拆迁,他舍不得那些书,就开始捣乱,让施工队频频出事。阿狰接到任务去捉拿他,没想到那书生竟然跟他讨价还价,说要看完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才肯跟他走。
“那你答应他了?”我问。
阿狰点了点头:“嗯,我看他执念虽深,却无恶意,就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在藏书楼里看书,看得极其认真,连我有时候去看他,他都顾不上抬头。三个月后,他看完了所有的书,心满意足地跟我回了阴间,后来投胎去了一个书香门第,据说这一世学业有成,还中了状元。”
我听得入了迷,没想到阴间还有这么通情达理的鬼差,还有这么可爱的鬼魂。
阿狰还跟我说,阴阳两界其实有很多“通道”,大多隐藏在一些阴气较重的地方,比如老槐树底下、废弃的寺庙、古战场遗址等等。他每次去阳间捉拿鬼魂,都是通过这些通道往返。不过这些通道普通人是看不到的,只有阴阳眼或者体质极阴的人才能隐约感应到。
“我们院子里这棵老槐树,是不是也有通道?”我指着窗外的老槐树问。
阿狰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这棵老槐树有上百年的树龄,扎根极深,下面确实有个小小的通道,不过很少有鬼魂从这里经过,因为这里的阳气还算旺,压制住了阴气。”
有一次,我半夜突发急性阑尾炎,疼得蜷缩在床上直打滚,家里没有别人,手机又恰好没电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就在这时,阿狰突然出现了。他看到我的样子,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就背起我,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外面是深夜,街上没有出租车,阿狰背着我一路狂奔,速度快得惊人,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两旁的房屋和树木飞速向后倒退。我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还有那股淡淡的、清冷的气息,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
到了医院,他把我放在急诊室门口,叮嘱我好好看病,然后转身就想走。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阿狰,谢谢你,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他愣了愣,点了点头,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站着,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让太多人看到。我在急诊室里挂了号,医生给我打了针止痛针,又安排了手术。手术结束后,我躺在病床上,护士告诉我,送我来医院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好好休息,有事叫我”,字迹苍劲有力。
我看着纸条,心里暖暖的。虽然阿狰是鬼差,和我身处两个世界,但他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这份情谊,比很多活人的交情都要真挚。
还有一次,我因为工作失误被领导批评,心里很委屈,回到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阿狰不知何时出现的,他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纸巾,哽咽着说:“阿狰,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阿狰看着我,眼神温柔:“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能不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你已经很努力了,只是这次运气不太好而已。”他顿了顿,又说,“我在阴间见过很多鬼魂,他们生前大多都有遗憾,有的是因为没有好好努力,有的是因为错过了重要的人,有的是因为一时冲动做了错事。相比他们,你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弥补过错,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已经很幸运了。”
他的话像是一剂良药,瞬间抚平了我心里的委屈。我擦干眼泪,看着他:“阿狰,你生前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问起他的过去。阿狰沉默了很久,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生前是明朝的一名捕快,因为追捕一伙盗贼,不幸中了埋伏,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我死后,阎罗王见我为人正直,武功高强,就让我当了鬼差,负责捉拿那些逃跑的鬼魂,这一干,就是几百年。”
“几百年?”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刚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阿狰笑了笑,“不过见得多了,也就释然了。阴阳两界,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乐趣。我能看到很多人间的悲欢离合,也能帮助一些有遗憾的鬼魂,其实也挺有意义的。”
他还跟我说,当鬼差也有“假期”,每一百年可以休息十年,这十年里,他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阳间生活,不用处理阴间的琐事。不过他大多时候还是选择待在阴间,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而且阳间的变化太快,他有些跟不上。
“那你休息的时候,会做什么?”我问。
“会去看看以前去过的地方,”阿狰说,“我生前是在江南长大的,那里的风景很美,有小桥流水,有青石板路,还有漫天的柳絮。我休息的时候,会去那里走走,看看现在的样子,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听他们讲讲故事。”
我忽然觉得,阿狰虽然活了几百年,却也是个孤独的人。他见证了朝代的更迭,见证了人事的变迁,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我看着他,心里生出一丝心疼:“阿狰,以后我陪你吧,等你休息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现在的世界,带你去吃好吃的,带你去玩好玩的。”
阿狰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他点了点头:“好。”
从那以后,我和阿狰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不仅是我的朋友,更像是我的家人,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在我迷茫的时候开导我,在我开心的时候分享我的喜悦。我也越来越依赖他,习惯了每天晚上等他出现,听他讲阴间的趣事,跟他分享我在阳间的生活。
有一次,阿狰跟我讲了一个关于“孟婆汤”的故事。他说,孟婆汤其实并不是只有一种味道,而是会根据每个鬼魂的经历,调出不同的味道。有的鬼魂一生顺遂,孟婆汤就是甜的;有的鬼魂一生坎坷,孟婆汤就是苦的;有的鬼魂一生充满遗憾,孟婆汤就是酸的。喝了孟婆汤,鬼魂就会忘记生前的所有事情,干干净净地投胎转世。
“那有没有鬼魂不愿意喝孟婆汤?”我问。
“有,”阿狰说,“有些鬼魂执念太深,不愿意忘记生前的人和事,就会拒绝喝孟婆汤。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在阴阳两界之间游荡,直到执念消散为止。”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忘记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人活一世,总会有遗憾和痛苦,忘记了,才能重新开始。”
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些遗憾,心里有些感慨。或许阿狰说得对,忘记确实是一种解脱,可有些美好的回忆,我却舍不得忘记。
还有一次,阿狰带我去了一个“阴阳交界”的地方。那是一片雾气弥漫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都长得奇形怪状,树枝上挂着一些白色的丝带,像是鬼魂的执念。森林的尽头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阿狰说,这就是忘川河,河的对岸就是酆都城。
“普通人是不能随便来这里的,”阿狰牵着我的手,语气郑重,“这里的阴气很重,容易被鬼魂缠上,不过有我在,你不用怕。”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虽然微凉,却给了我无穷的勇气。我们沿着忘川河走了很久,看到了很多鬼魂在河边徘徊,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沉思,有的在寻找着什么。阿狰告诉我,这些都是还没准备好投胎的鬼魂,他们在忘川河边回忆着生前的事情,直到想通了,才会渡过忘川河,去喝孟婆汤,投胎转世。
“你看那个老太太,”阿狰指着河边一个白发苍苍的鬼魂说,“她生前是个母亲,因为儿子意外去世,她悲痛过度,也跟着去了。到了阴间,她一直不肯投胎,总是在忘川河边等着,希望能再见到她的儿子。”
我看着那个老太太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到了阴间,这份母爱也从未消散。
“那她能等到吗?”我问。
阿狰摇了摇头:“很难。她儿子阳寿未尽,属于横死,已经被带去轮回了,而且喝了孟婆汤,早就忘记了生前的事情。就算他们再次相遇,也认不出对方了。”
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难过。原来阴阳两界,最残忍的不是生死相隔,而是忘记。
从森林回来后,我更加珍惜和阿狰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会分开,但我希望这段情谊能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有一天晚上,阿狰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接到了一个任务,要去捉拿一个非常厉害的恶鬼,这个恶鬼在阳间作恶多端,害死了很多人,而且法力高强,他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甚至可能会有危险。
“那你能不去吗?”我心里一紧,拉住他的手,舍不得他走。
阿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退缩。我当了几百年的鬼差,就是为了维护阴阳两界的秩序,保护阳间的人不被恶鬼伤害。”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温柔下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答应过你,等我休息的时候,要跟你一起去江南,一起去看小桥流水,我不会食言的。”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黑色的令牌,就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把玩的那枚,递给我:“这是我的鬼差令牌,你拿着它,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对着令牌喊我的名字,我就能感应到,会立刻赶来救你。”
我接过令牌,令牌入手微凉,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摸起来很粗糙。我紧紧地握着令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阿狰,你一定要小心,我等你回来。”
阿狰点了点头,伸手擦掉我的眼泪,指尖的触感依旧微凉。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转身推开房门,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阿狰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拿着那枚令牌,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危险。我每天晚上都会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老槐树,等着他出现,可每次都失望而归。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过了半年。这半年里,我没有再见过阿狰,也没有感应到他的气息。我越来越担心,有时候会对着令牌喊他的名字,可每次都没有回应。我开始害怕,害怕他出事,害怕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古籍店,门口摆着一个旧摊位,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低头整理着一堆泛黄的书页。我本想径直走过,却被摊位上一本线装书吸引了目光——封面上画着一个穿玄色短褂的男子,腰间挂着一枚黑色令牌,神态与阿狰竟有七分相似。
“姑娘喜欢这本书?”老人抬起头,笑眯眯地问,“这是本明代的志怪笔记,里面记了些阴阳间的故事,瞧着倒是新奇。”
我拿起书,指尖拂过封面的画像,心跳莫名加速:“这里面……有关于鬼差的故事吗?”
“有呢,”老人说,“里面记了个叫阿狰的鬼差,据说原是捕快,死后入了阴司,专抓厉害的恶鬼,本事大得很。”
我的心猛地一揪,急忙翻开书页。里面的字迹是工整的小楷,果然记载着阿狰的事迹:他如何捉拿祸害乡邻的画皮鬼,如何劝说留恋阳间的书生投胎,甚至还有一段,写他为了救一个被恶鬼纠缠的凡人,硬撼阴司的禁忌,被削去百年修为。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声音发颤,指尖捏得书页发皱。
老人眯起眼,想了想:“笔记写到一半就没了,听说是原主人突然病逝,后面的事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啊,按这笔记里的说法,这阿狰是个重情义的,只要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做到。”
我抱着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那枚冰冷的令牌,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原来阿狰走过了这么多岁月,经历了这么多凶险,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阿狰在一片火光中与恶鬼缠斗,他的玄色短褂被鲜血染红,却依旧死死攥着令牌,不肯后退。我想冲上去帮他,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恶鬼的利爪击中,身影渐渐消散。
“阿狰!”我大喊着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窗外的月光惨白,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像张牙舞爪的鬼魅。我摸出令牌,紧紧贴在胸口,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直到天色微亮。
日子还得继续,我按时上班、下班,只是心里的空缺越来越大。院子里的石凳积了层薄灰,我却舍不得擦,总觉得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坐回来,笑着说“我回来了”。
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加班到很晚,走出办公楼时,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和我第一次遇到阿狰那天很像。我裹紧外套,刚走到巷口,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老槐树底下。
那人穿着玄色短褂,发髻有些散乱,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伤痕,却依旧清俊挺拔。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正是阿狰。
“你回来了!”我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眼泪汹涌而出。他的身体还是微凉,却带着熟悉的气息,真实得不像幻觉。
阿狰愣了愣,随即抬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格外清晰:“我回来了,让你等久了。”
回到屋里,我才发现他伤得不轻,左臂的衣服被划开一道大口子,伤口深可见骨,却没有流血,只有淡淡的黑气萦绕。“这是被恶鬼的煞气所伤,过些日子就好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找出医药箱,想给他包扎,他却笑着按住我的手:“不用,阴间的伤,阳间的药没用。”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吞了下去,伤口上的黑气果然淡了些。
“那个恶鬼……”我犹豫着问。
“抓住了,”阿狰说,“那家伙确实难缠,不过总算没让他再害人。”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香囊,递给我,“这是从江南带回来的,里面是桂花,你以前说喜欢这个味道。”
香囊是素布做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他亲手缝的。我拿在手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桂花香,心里又酸又暖。
那天晚上,阿狰跟我讲了他这半年的经历。他追着恶鬼跑了大半个中国,从繁华的都市到荒凉的戈壁,好几次都差点被对方拖入阴间裂缝。最危险的一次,他被恶鬼困在一座废弃的古庙里,拼着废掉半成修为,才炸开一条生路。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阿狰伸手擦掉我的眼泪,眼神温柔:“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说到做到。”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对了,我申请到了十年的假期,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履行承诺,带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我用力点头,笑着抹去眼泪:“好,我带你去吃火锅,去看电影,去爬最高的山,去看最远的海。”
从那以后,阿狰真的像个普通人一样留了下来。他学着用智能手机,却总把“扫码支付”说成“画符结账”;他跟着我去逛超市,对着自动门啧啧称奇,说比阴间的结界还方便;他看电影时会被剧情牵动,看到感人处,眼角会泛起淡淡的红,却嘴硬说是“电影院的风太大”。
我们一起去了江南,他站在青石板路上,看着小桥流水,眼神悠远,轻声说:“没变,还是老样子,就是河边的杨柳,好像比以前更绿了。”我知道,他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风景,还有几百年前的回忆。
我们还去了藏书楼,他站在书架前,指尖拂过一本本新书,笑着说:“比当年那个书生看的书多得多了,要是他能看到,肯定会很高兴。”
村里的人渐渐知道了阿狰的存在,有人觉得他有些古怪,总在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可看到他帮邻居王奶奶提菜篮,帮李大爷修屋顶,也就没人再多说什么。大家只当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一个性子安静、手脚勤快的年轻人。
有一次,我带他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看着新人交换戒指,他忽然问我:“阳间的人,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想和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啊。”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握住我的手,眼神认真:“那我们……也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好。”
其实我知道,人鬼殊途,我们的“一辈子”或许并不长,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十年、二十年,也足够了。
如今,阿狰的假期已经过了三年,他依旧穿着玄色短褂,只是偶尔会换上我给他买的牛仔裤;他依旧会在深夜望着月亮发呆,却会在我走过去时,笑着牵起我的手。
他还是会跟我讲阴阳间的趣事,说阴间的判官最近迷上了阳间的象棋,总找他切磋,却总输得耍赖;说孟婆新熬的汤里加了桂花,甜丝丝的,很多鬼魂喝完都笑着投胎了。
我也会跟他讲公司里的琐事,讲邻居家的小猫生了崽,讲街上新开的奶茶店味道很好。我们就像世间所有平凡的情侣一样,分享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平淡却温馨。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抽出了新芽,枝桠依旧歪歪扭扭,却比以前茂盛了许多。阿狰说,这是因为院子里的阳气越来越旺,连带着树下的通道都变得安稳了。
有时我会想,或许阴阳两界的界限,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分明。就像我和阿狰,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鬼差,却能跨越生死,成为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或许,真正的情谊,从来不受阴阳、时空的限制,只要心里装着对方,就算隔着忘川河,隔着奈何桥,也能找到彼此,温暖彼此。
就像此刻,阿狰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我给他买的糖葫芦,吃得认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竟透出几分暖意。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伸手揽住我的肩,我们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谁都没有说话,却觉得心里满满的,像揣着整个世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