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彻底从迪亚乐的话中回神，耳边杂糅的细碎声音又像是被人用手捏成一团似得混沌模糊。南阳潼眼前的事物飞速流转，如同一场被按了百倍速的闹剧一样混乱。
这闹剧忽然停住了，停在了南阳潼刚出总署大楼后直面阳光的地方，身侧人来人往，而忽然间的日光刺得他双目生疼。
“南阳潼……”透过嘈杂的人声，一个有些熟悉但又飘渺的声音喊他。
紧接着，一阵突然炸起的毛骨悚然感沿着他尾椎向上蔓延，几乎是瞬间便窜到了头顶，南阳潼猛然抬眼，“长官？”比他慢一步的修劳斯探过身来，“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南阳潼身上的不适感越发鲜明，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转头看一眼，他感觉自己摇了摇头，随即继续向前走，“没事，刚刚有些走神，你继续汇报。”
“长官，”修劳斯起了个话头后突然沉默下去，“长官。”他又喊了一声。
“嗯？”似乎察觉到副官了今天的行为实在是很不寻常，南阳潼终于要回过头去，但那缥缈的声音又在喊着他的名字，且多了两份急促。
他紧绷的神经告诉他应该立刻远离这里，但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他被不受控的身体裹挟着回头，瞬间，被抬起的大楼窗玻璃折射出的白光晃了眼，下一刻，他眉心一凉。
南阳潼忽得有些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像是陷进了海水里，他只能看到周遭的人仓惶躲避，而修劳斯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和他说着什么。
窗玻璃没有被放下，里面举枪射击的人并不担心被南阳潼看清脸，反而冲着他粲然一笑，毕竟光子离子枪已经穿透了南阳潼的眉心，他注定倒下。
果然不该回头的，南阳潼有些麻木地想，他的身体明明早就给出了反应。
灰白色的地面如预料之中在他的视线里急速靠近，他终于是重重摔在了地上，大脑里再思考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楼里楼外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他的副官和杀手，竟像是同一个人。
“……南阳潼？”加罗尔看着原本安静靠在椅子上的人不知道在幻觉中见到了什么，忽然有细密的冷汗从身上渗出。
加罗尔尝试着叫他，看是否能让他脱离幻觉，却见南阳潼如同惊弓之鸟般弹起一瞬又被束缚带拉扯着跌坐回椅子上，颈部的青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起。
加罗尔本不敢再继续下去，怕贸然惊醒一个被深度催眠的人，挑起他的攻击性，但南阳潼行状实在有些痛苦，他只能将声音放得轻缓，再试探性的喊南阳潼的名字。
万幸，南阳潼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并在他的呼唤中逐渐转醒。
等到南阳潼从催眠中彻底清醒，并示意加罗尔为他取下催眠仪时，他的额发已经被沁出的冷汗打得几乎要湿透。南阳潼轻轻晃了晃脑袋，看着加罗尔给自己解束缚带。
“真是活见鬼，”加罗尔一边解一边唏嘘，“你到底是看见什么了，刚刚激动成那样，吓得我差点要采取些暴力手段。”“我刚刚干什么了？”选择性跳过了不着调的感慨，南阳潼难得有些迟疑地发问。
提到这里，加罗尔也收起了脸上的笑，“你刚刚在椅子上剧烈挣动，还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不过被束缚带按了回去，后来就被我叫醒了，不然采取暴力手段可不会只是个玩笑。”
南阳潼了然——那道熟悉缥缈的声音应该就是加罗尔的了，而他所谓的摆出攻击态势，大抵是自己感觉到恐惧却无法控制那具身体时下意识的肌肉反应。
加罗尔看他的反应，知道他是想明白刚才的情况了，虽然南阳潼没有主动和自己说，大概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但加罗尔实在担心他表现出来的攻击性，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刚才在幻觉里看到了什么，有能告诉我的吗？”
此时南阳潼已经起身披上了外衣，正慢条斯理的把战术手套往手上戴，听到加罗尔的疑问，他略微思索后开口：“你还记得……稚子计划吗？”
稚子计划，南阳潼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这个本应该被埋在他大脑深处再也不会提起的名词。
这是一个何其“伟大”的计划！由他的母亲沃尔希·许和其背后雄厚的家族医疗势力带头发起，它曾被做成一份细致的提案摆放到除许家以外其余四大家族掌权人的桌上，当然还包括了军部总署和星际共和局。
它描述了一个辉煌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人类的生命将能够无限延续，无数人在无数种死亡方式下所保留的破败的躯体都将被悉心分析，他们的躯干将被复刻，他们的大脑会被剥离，发达过头的这片星系用无与伦比的技术力提供给了世人所谓“提取记忆”的权利，科技造神给了所有人长生的机会——或许不只是长生。
造物神创造新人类时，大抵也曾静心聆听过旧人类的呓语，“我的命运究竟要走到哪里”“我要如何冲破命运”“命运不曾偏爱我而造化弄人”，命运，命运，命运，造物神低语着命运，究竟何为命运？祂叹了口气，或许也并没有叹气，只是拿起笔准备在这世间蜉蝣身上加些它们最是惦记的东西，该怎么加上呢？造物神也许看到了一朵花，于是便解释得通这些新人类身上出现的重纹。
这下总该满意了，祂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造物神想到了人类渴望窥探命运，于是把命运解成花语讲给所有人，但祂忘记命运有背面，站在那里的人类正拼尽力气地唾骂神祗赐予了他们悲惨的命格，于是神倦怠了，祂抛弃了所有的新人类，任他们在看不见边际的黑暗宇宙中生活。
可是旧的神离开了，新的神还在啊！稚子计划怎么不能算神呢？它赐予一个人新的身体新的生命甚至是新的命运——大人，或许您会喜欢新身体上的金色曼陀罗纹吗？它将赐予您无止息的幸福啊！
南阳潼忘不了母亲对自己讲述这“伟大”计划时眼里的狂热和痴迷，可能她确实是个无神论者没错，可当年父亲战后被运回来的残破不堪的躯体终究是成了她的心结。南阳潼一开始或许还能相信母亲的初心只是想“复活”她的爱人，可现在的他甚至无法确定从实验基地爆炸中被救出来的人真的是自己的母亲。
“阿随啊，”因爆炸昏迷，刚醒过来的沃尔希笑眯眯地唤南阳潼的小名，“阿随啊。”
她不说别的话，只是盯着他笑，叫他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阳潼在她的注视下浑身发冷。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回过母亲家，兀自成了“反新神”的一员。
然而如此轰轰烈烈的稚子计划在前几年突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南阳潼并不觉得这个计划会被停止运行，只是苦于高层作祟，让他短时间内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据。而刚刚幻觉中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修劳斯”，让他更加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计划从未停止，只是被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进行深度研究，甚至已经延伸出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研究路线——带着记忆后被恶意驯化的**克隆。
加罗尔显然也想到了南阳潼家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他没有追问幻觉和稚子计划间的联系，只是看向南阳潼的目光有些闪烁，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从终端上关闭了诊室里的一切院方监控设备，“南阳，前几天有个人来找过我，他说……从今往后无论什么时候你向我提起稚子计划，我都一定要把这句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加罗尔紧紧盯着南阳的眼睛，“他让我告诉你，‘这不仅是新生的威胁和罪过’。”
南阳潼坐在停靠着的飞梭驾驶座上，盯着终端上弹出的检查报告，眸色晦暗不明。
他的脑海里不断循环着“不仅是新生的威胁和罪过”，这短短几个字被他莫名同稚子计划和幻觉中的图景逐渐联系在一起。而检查报告上明晃晃的“经检测，确认曾使用更改【同类异色系】覆植材料”让南阳潼有些想笑，不同色的曼陀罗重纹意义不同，能被“母亲”费心费力更换的，是黑色吗，象征的会是不祥，还是说，死亡。
无数细小的丝线被牵引着纠缠在一起：没被处理干净的纸质报告、幻觉里的“两个”修劳斯、“不仅是新生的威胁和罪过”……这些线索未免都出现的太是时机，像是无形中有一双手把这些细节看准机会捧到南阳潼的眼前。它们两两结合，互相牵引，挣扎着在他的大脑里结成一张残缺的网。
南阳潼忽然想知道，下一次这双手的主人又会递出什么呢？他希望仍会是能让他看到价值的东西。
由终端传出的两声呼叫音打断了南阳潼的思绪，他划开消息，被标红置顶的是一封邀请函:
尊敬的南阳上将：
恭喜您在此前曾填报过的资质评定表格已通过劳伦斯拍卖场的最终审核。
新星历3597年8月27日下午三点，劳伦斯拍卖场主会场，有史以来第二十三场A级拍卖会，静候您的光临。
劳伦斯拍卖场·奉上
新星历3597年8月25日
南阳潼看着邀请函上的“A级拍卖会”若有所思，而随着视线下移看到的另一条消息令他眸色愈深——“长官，接到了吗？”
长官，想接的任何，您都接到了吗？
这一章有特别喜欢的“稚子计划”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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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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