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光青蓝交错,疏朗地透出点点星迹。
严禛几乎是惊醒了。
屋内沉沉暗暗得静穆,严禛捏了捏鼻梁骨,却难以挥去脑海中大逆不道的糜艳春梦。掌心后背浮起一层热汗,只觉得耳边鼓噪,从喉咙到腹腔都堵着一股阵阵燃烧的心火邪念。
半晌他“蹭”地一下从卧榻直起身,担心吵醒熟睡中的宫粼,于是轻手轻脚披上外袍套靴,一撩开木窗直接翻进檐廊。
跨过曲径通幽的穿山游廊,严禛心想他若是再来一回投湖,未免真有些“鬼上身”了。
“哗啦——”
湖心几尾黑鳞游鱼跃出池面又落入幽幽水中。
思绪稍转,严禛单膝跪到池畔,他出来匆忙也没配刀佩剑,于是就地取材,拾起一块粗粝又尖锐的石头,捋起袖摆,扬手就往青筋毕现的劲削手臂猛落。
“咚!”
“咚、咚——咚!”
力道一下比一下狠重。
静立于这既没有神明,也没有佛像,更没有人心窥探审视的一池雪水旁,严禛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少顷,那只在梦中揽过宫粼微凹腰窝的手臂就被砸得青紫斑驳,鲜血淋淋。
严禛面无表情地结束惩戒,从怀中内衬取出常备的洁净白帛,掬起池水,草草冲洗伤口,又吹了好一阵冷风,才心神平复地踅过身从窗棂边翻回床榻。
天光渐浓,浇在墙角一地的细碎落梅。
宫粼睁开眼帘,正欲支起手臂,却觉肩头传来一缕柔和的牵绊。
他回首垂眸,枕畔的发尾不知怎的与严禛的绞缠在了一处,千丝万缕,编作一股,恰如金桂撒雪,难舍难分。
宫粼霎了下眼。
这是严禛半夜睡不着时弄的?
想象一下那幅场景,宫粼眉梢轻挑,须臾,缓缓开口:“杵在外头做什么?”
话音方落,门外檐廊虚虚虾着腰的身形一僵。
破晓的寒洌呼啸涌进,隔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颗脑袋徐徐从漆金屏风后探出来。
任离提着圆笼饭匣,清了清嗓子道:“……师尊,我来送早膳。”
紧随其后的江阎两手空空,大言不惭:“我来陪师尊用早膳。”
“……”
“搁在桌上吧。”宫粼微阖着眼,随意地应了声,余光落在那一簇交尾似的缭乱缠发,抬手顿了顿,没解开,而是扯过罗衾轻掩住,懒懒道,“怎么是你们过来?”
精巧玲珑的瓷碟盛着蜜薯匣子。
“我今日起得早,闲来无事就下山了一趟,据说这是当涂城如今最紧俏的点心,师尊趁热尝一尝?”任离毫不留情地拍开江阎不安分的爪子,弯膝献宝似的凑到宫粼跟前,“还有师尊喜欢的桂花酒酿元宵,”
这一来一回可够折腾人的。
蜜薯被炭火烘得滚烫的焦糖香气猛地窜出,交织着米酒酝酿的酸甜。
可惜一到这个时节,宫粼就总是睡不够,也没什么胃口。
松散的雪发流瀑般垂在榻沿,他困恹恹地摇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己吃就是了。”
“那等之后师尊有胃口了,我再拿去让麝管家热一热。”任离依言将圆笼搁在几案,眼底丝毫不见失落,只是闪过忧虑的神色关切道,“师尊莫非彻夜未眠吗?”
就这么个空隙,江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得手,顺走了两枚红薯匣子。
宫粼斜倚枕畔,摇了摇头,示意他严禛还没醒,接着醺然一笑,“入冬嗜睡罢了……为师这会儿,正要继续与周公赏雪呢。”
其实不必宫粼提醒,任离也早已蹑手蹑脚。他是霜山弟子中出了名的典则俊雅,一贯轻声慢语细心周到。
闻言他不禁微哂,放心地松了口气:“安心歇息了就好,天寒地冻,师尊本就身子骨弱,可不能又着了风寒。”
浑身那股微不可察的紧绷却未松懈。
目光忍不住落在同床共枕的师徒二人,任离垂眼捏了捏指节,还没斟酌出措辞,江阎嘴里叼着红薯匣子一气呵成地脱靴上榻。
“怪了,瞧见师尊躺着,我这困劲儿也上来了。”他口齿含混地打了个哈欠,灵活地寻了空处钻到宫粼身侧,连带着将翻来覆去一宿的严禛也给拱醒了。
任离唇瓣微动,悄然吸了口气,见状踌躇片刻也忍不住挤到榻沿,加入补回笼觉大军。
宫粼正心慵意懒,索性也就任由他们幼崽般围在身前。
眼睫颤动,严禛还没看清面前的阴影,半片蜜薯皮就从天而降“啪”地甩到他脸上.
严禛:“?”
睡意骤然褪尽,他循着耳朵根吭哧吭哧的咀嚼声侧首,正对上罪魁祸首鼓着腮帮大嚼的侧脸。
俄顷,严禛冷脸拈起蜜薯皮,信手一掷,不偏不倚扔回了江阎半张的嘴里。
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礼”噎得喉头一哽,江阎当即发出一声嘹亮的:“呃!”
“咳、你……!”
还没等险些噎死的江阎怒而反击,宫粼眼睫未抬,适时淡声开口拉偏架:“安静。”
江阎顿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雪光漫过窗棂映着榻上四人,一室喧嚣,尽数归于岑寂,几道呼吸在寂静中渐次绵长。
良晌,严禛指尖在丝绸衾被下无声一探,触到了那缕与宫粼缠绕未分的发丝。
静默一息,他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枕间。
亭午时分,霜山接连来了好几位不速之客。
雪雾弥漫,松枝掩映。
严禛在影壁后驻足,瞥见堂前自皇都而来的禁掖内侍,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沧浪城少主窜逃至当涂一带,龙颜震怒,圣上的意思,这人,还得由仙君找回来。”
熏笼的淡香袅袅成白烟,宫粼端坐主位,垂眸用杯盖徐徐拨着茶沫,笑了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劳驾李公公回禀陛下,霜山上下定当竭尽所能为朝廷效力。”
“仙君这么说,可是折煞咱家了。”那高硕的内侍拿起瓷盅,面上挂笑道,“只是容咱家多嘴一句,四大宗门昔日盘根错节,仙君可莫要因一时念旧心软,辜负圣心。”
“李公公多虑了,何等人情,也抵不过圣上的厚恩呀。”宫粼神色浑不似作伪,展颜一笑,将内侍满腹的机锋都堵在了喉间。
枯枝婆娑,身后衣袂声窸窣,严禛斜斜掠了一眼,只见江阎站在石灯侧冲他招了招手。
“又是皇都来的阉人走狗?”江阎轻嗤一声,“不会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口舌造业。”严禛敛眉冷声道,“更何况隔墙有耳,师尊如今已然屡受刁难,你别再给他徒增麻烦。”
江阎悻悻吐了吐舌头,拖长了腔调应道:“知道啦——”
“方才你去哪儿了?”严禛问。
一见他提起这茬,江阎立马又得意洋洋地嘴角露出坏笑:“师尊原本让我去把那阉人的雀舌换成高碎零料,你想,狗嘴能品出好茶吗?给他喝不是暴殄天物。”
严禛听出这远远没完:“原本?那后来呢?”
言谈间,堂前的锦衣内侍呷了口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宫粼微敞的领口,在那段雪白的颈线流连片刻,方才咂咂嘴:“说起来,皇都盛传仙君的霜山养了不少蛇虫鼠蚁?” 他朝宫粼的方向倾了倾身,“圣上素来怜惜仙君病骨支离,这般乌七八糟的毒物,留在身边终是不妥,皇都亲贵近来时兴以活蛇浸酒,不如让咱家带走,也好全了这风雅之事?”
“李公公说笑了。”宫粼指尖轻搭在杯沿,感受到那道黏腻的视线,眼尾微弯,恍若未觉,"霜山这些小东西离了故土便郁郁寡欢,若是带到皇都,只怕反而坏了诸位贵人雅兴。"
内侍眯梢起眼,心道霜山山主这巴掌大的脸倒真是淡极生艳,难怪那道剿灭的旨意,圣上迟迟未下,他幽幽道:"仙君未免太过爱惜这些畜生了。"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宫粼执起茶盏浅啜一口,"何况养久了,总归是舍不得的。"
垂花门下。
“听见了?”江阎一摊手,“原本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非要自己找死,我只好在他衣服上撒了点曼陀罗粉喽。”
严禛压着眼皮用瞳仁瞟了下里头那位犹嫌命长的内侍,见他没出声,江阎以为严禛又是老样子,再怒气冲霄也从不越过雷池一步。
谁知严禛不声不响地收回目光,偏头淡淡说了句:“夜香木更好。”
江阎一怔。
曼陀罗至多招来四面八方的恼人蚊虫,夜香木却能诱出藏于花叶之下的毒蛇恶鼠。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
任离步履匆匆,见二人都在,当即沉声道:“有个当涂城中的富家少爷登门拜访,称近来接连有幼童横死,他家中也祸事蹊跷,弟妹外出失踪,漏夜时刻寻到人时,内脏都被掏空了,尸首分离。”任离面露凝重顿了顿,“更离奇的是,就在前两日,他家中幸存的长姐也轰然病重。”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陡然丧命的卖药郎。
严禛阔步上前:“他还说什么了?”
“我也正想追问。”任离无奈地叹了口气,“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江阎浓眉一跳:“有人追杀他?!”
“那倒不是。”任离摇头,“他是被师尊养的竹叶青吓晕了。”
严禛:“……”
江阎:“……”
“还有繁花林、雪山蝮、虎斑颈、红尾蚺,黑眉锦”,任离点兵点将,“白额喜子,飞鼠……”
“停。”严禛抬手打断他,“够了。”
不多时,凑在垂花门下的三人来到僻静厢房。
那位富家少爷名唤周榭,年岁跟严禛他们相差无几,醒来后惊魂未定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继续诉说:“在下家中世代行善,广积阴德,为禳灾祈福,家父如今还筹备了傩祭祈福,收留许多流亡孤儿充作侲子,谁知竟也遭此横祸……”说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道,“弟妹死状凄惨,但家父为免节外生枝,影响傩祭大局,严令不得声张,可我唯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长姐……”
说到此处,周榭猛地躬身长揖不起:“此番上山私自相求,实属走投无路,恳请仙君怜悯,千万救我全家性命!”
听完周榭声泪俱下地道出原委,厢房内陷入一霎那的哑然。
这时严禛忽然开口:“你说流亡孤儿……”说着他将一幅水墨画像示于周榭眼前,“见过这人吗?”
画中人正是沧浪城少主。
周榭的鬼哭狼嚎戛然而止,先是愣了愣,辨认片刻,忽然短促地抽了口气,连连点头:“……似乎是见过!”
*
血月高悬,一排金红的灯光摇曳在静默黑暗。
当涂周府门檐重重,楼阁交错,只是掌灯的烛火却不够亮堂,映在幽蓝的宽绰壁道,颇有些萤萤鬼火之风,四处可见丧事白幡。
“诸位这边请。”
接着朦胧的杳杳夜灯,引路的仆从暗自打量着葬仪行的这伙人。
当涂城中流言纷起,都道邪祟横行专害童男童女,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会儿敢来引魂做法事,可是够稀罕的。
况且,打头手持青铜丧杖的葬仪师就够扎眼的,骨头皮肉都是其次,通身搭出的形貌瑰玮才最难得,他身侧随行四人,一名白衣渡魂童子,鬓边簪着单朵白绒花,一名手握柳枝引魂幡的起灵人,一名提着槐木箱的入殓师,末后跟着个身形肥硕,满面敷粉的“斋婆”,笨拙地抱着个香烛篮子,还未开口先挤出个滑稽的悲苦表情。
拐了个弯后,周榭摆摆手打发走仆从,拐了个弯,周榭摆摆手屏退左右仆从,目光掠过童子鬓边那抹素白,心下稍安。
当涂古俗,引魂童子必得容貌殊丽,鬓簪白花,姿容愈盛,愈能指引亡魂安稳渡河。
赏钱自然也越贵。
眼前这位没见过的小童子俨然有些漂亮得过头了。
众人沿僻静游廊徐行,一袭葬仪师黑衣的严禛问他:"怎么不见你父亲?"
周榭没忍住多瞄了几眼白衣童子,耳根微热,闻言忙敛目解释道:“家父在筹备傩祭,所以这会儿不在府里。”
扮作“斋婆”的麝管家哑着嗓子刚吐出“夫人”二字,周榭又熟能生巧地叹了口气:“我母亲身子一向不好,旧疾缠身,除了父亲从不见客,平日里府中事务,都是叔父操持。”
话音甫落,一道清冽的嗓音倏然响起。
“是他吗?”
周榭应声侧目,只见身着素白绸袍的小童子抬手指向游廊深处,平添几分不合年纪的诡谲。
不等周榭反应,严禛已先一步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灵堂烟雾缭绕,长明灯映得满室纸扎忽明忽暗。
棺椁旁静坐着一道守灵的身影。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生得倒是眉目清俊,只是面庞惨白得异于常人,连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盛满哀戚透着挥之不去的阴郁鬼气。
周榭侧开脸,不敢去看那两口并排停放的小棺,上前轻轻唤了声:“叔父,葬仪行的人来给阿莹和阿蓝超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葬仪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