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榭口中所言的叔父周雪酌与众人预想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瞧着不过二十六、七的年岁,面若好女,听罢哑声朝领头气势冷矜的“葬仪师”严禛道:“有劳诸位了。”
严禛略一颔首致意,开门见山:“葬仪行做法事,生人还是回避得好。”
“是啊,时辰不早,叔父快回去歇息吧。”周榭搀扶着周雪酌起身,带了点鼻音说,“……要是阿莹他们瞧见你累坏了身子,哪怕在忘川河畔也会心有不安的。”
周雪酌默然了一刹那,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艰涩道:“……你放心,我知道。”
眼光在小童子身上那袭过份宽大的素白绸袍一瞥,周雪酌惨淡地笑了下:“既有师傅们在此为两个孩子诵经超度,我就不添麻烦了。”
血月高悬,廊檐悬挂的几盏油灯在砭骨寒意中幽微如萤。
人刚一走远,提着入殓师沉重槐木箱的江阎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算是不用装了。”
其余众人也纷纷卸下葬仪行繁复沉重的白事行头。
江阎吊儿郎当地屈起一膝,视线掠过不远处两口漆金描银的棺材,嘴角抽搐:“……师尊,我不会真要给死人化妆吧?”
灵堂烛火摇曳,恰好将白衣童子跪坐在蒲团的侧影投在素白帷幔,宽大绸袍空荡荡地罩住他单薄的骨架,他先双手合十,阖目念了几句往生咒才缓缓睁开眼帘,轻启唇齿怪道:“何止化妆啊。”
他不紧不慢地偏过头:“记得给人家脑袋肚子都缝得干净点。”
江阎:“……”
短短一句话,江阎瞬时脸绿得精彩纷呈。
几个时辰前,宫粼饮下了能让人重溯年少之躯的优昙婆罗花露,浑身骨节如春雪消融般收缩。
葬仪行少了旁的都行,引魂童子是万万不可或缺。
“这家人是有点邪性。”任离攥着起灵人那杆缠绕柳枝的引魂幡,环视四下,“死的死,病的病,就连刚才那位管事的叔父看着也是病体虚弱的样子。”
“师尊”,他趋近一步,低声请示,“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既然顶了真的葬仪行的名头,总得送枉死的可怜孩子一程。”宫粼挽起素白袖口,宛如一位货真价实的渡魂童子,“当涂城接连遇害的孩童,大多是七、八岁的年纪,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可缠绵病榻的周府大小姐年岁显然稍长了些,若系同一凶手所为,这遴选猎物的规矩,未免不合章法。”
听罢江阎也愣了愣,立刻凑过去:“师尊的意思是,当涂城中不止一个邪祟?!”
“或者,不是因为一个缘故杀人。”宫粼提笔蘸了蘸墨,淡淡道,“明日一早我去见见这位病重的大小姐,我瞧着这宣纸怕是不够,你们再去取些来。”
“是!”
任离一如既往地忙不迭领命,拖着哈欠连天的江阎便去办差。
纸页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使唤走另外两人跑腿,宫粼抬指将《大悲咒》折页轻轻展平。
桌案前,严禛垂眼念诵着往生咒文,像是一尊被香火供奉了千年受潮的壁画神像。
宫粼静静看着严禛祝祷的侧脸,烛光勾勒着他高挺的鼻梁与浓长眼睫,模糊了平日里的冷硬,只余下一种与污浊尘世格格不入的悲悯与清圣。
仪轨完成,他才转身走向宫粼:“师尊。”
这一晃,宫粼才切实地察觉到此刻身体的清瘦单薄,严禛本就肩背宽阔,这下更是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严丝合缝地笼住,倘若压在他身上便仿佛一双展开的巨大羽翼,遮天蔽日。
难以言明的强烈侵略感犹如羽根划过背脊,宫粼下意识开口:“跪下。”
严禛一怔,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做。
就是神情颇为委屈。
顿了顿,宫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轻咳了一声:“……挡着灯烛,我都看不清经卷了。”
接着,他又抬手捏了捏面前英挺的俊脸:“真乖。”
严禛耳廓须臾浇上一泼烈火。
“说了是做戏,你还费心费力地翻阅那堆经文仪轨。”宫粼淡淡笑了笑慢慢收回手,“他日我若是遭遇不测,也替我多念几句渡亡经。”
严禛却猛地攥住他冰凉的手指,浓蓝色的瞳孔灼灼其华:“到底怎么了?”
“什么?”这下似乎轮到宫粼愣住了。
“师尊近日总是谈及生死灾祸。”严禛胸口微微起伏,“为师尊诵经渡化,我做不到。”
宫粼被他盯得心头一紧,嘴上却故意道:“你讨厌我呀?”
面对宫粼毫不掩饰的捉弄,严禛先是像只嗔怒的小兽,危险地眯起眼,随即却又放弃了抵抗般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半晌,他偏过头将宫粼雪白修长的手指一根根贴在自己脸侧,垂眸驯顺又执拗地说:“……师尊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可能独自苟活呢?”
宫粼眼睛轻轻一颤。
灼热的气息透过指缝,掌心被烧得发麻,他本想照例摆出放荡不羁的尊长姿态调笑一番,又或者以温柔做派安抚他凡人百年,生死有命。
更何况这拥挤的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人,怎么能算是苟活?
可到底,宫粼也说不清为什么话停在了齿间久久没吐露出来。
严禛却像是骤然神识开窍,将他百转千回的念头一览无余,又道:“我在此世,没有亲人,没有仇家,没有过往,没有来日,只有师尊和霜山的一江春水。”
严禛没说的是,在这原本没有爱也没有恨的世间,他也只有宫粼。
“仙君——”
埋头聚精会神磨墨的麝管家忽然抬头,夹在满面脂粉间的细长眼炯炯有神道:“金粉已化入墨中,浓淡可还适宜?”
一语惊破静谧。
另外两人同时愣了愣,宫粼倏地抽开手,须臾,展颐一笑:“甚好。”
*
翌日入暮,雪仍在下。
天色蒙蒙地透着湿雾,池边老树枯冷的枝桠伸向苍茫的天穹,宫粼跟着周榭七拐八绕来到在雪幕中静立的绣楼,黑墙白瓦,晕染成一轴洇湿的水墨画。
一踏进卧房,宫粼就在浓重的药味与熏香中捕捉到一丝甜腻的铁锈味。
就像**的花果,烂掉的林檎。
卧病在床的少女形销骨立,面颊显露出一种惨淡的灰白。
周栀是府内唯一知晓“葬仪行”底细的人,轻轻颔首道:“父亲说先前住的庭院风水怕是有冲撞,就让我搬到了北边的屋子。”
起初周栀只不过是端起茶盏时手腕颤动,后来渐渐彻夜惊悸,齿龈渗血,只能终日以帕掩口。不过旬月,便形销骨立,呕哕不止,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里蛀空了。
“前些时日大夫说我是思虑过甚,肝气郁结,开了好几服药,可都不管用。”周栀捂着胸口猛烈咳嗽了几声,自嘲道,“咳、咳——昨个儿又说是恶侯,指不定明、明日,就该说我药石难医,油尽灯枯了。”
周榭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倒了杯润肺止咳的温茶递过去:“长姐,这种不吉利的话可不能乱说。”
待周栀些微缓过气来,宫粼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小小姐跟小少爷遇害前,你就身感不适了?”
周栀点点头。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宫粼注意到她不仅厢房帘幔紧闭,黑幽幽得跟山洞似的,方才他们进屋时倾泻进黯淡的日光,周栀也忙不迭抬手去遮。
“……不知怎的”,周栀气若游丝道,“一碰到亮光,就针扎似的疼。”
宫粼心念微动。
听起来,倒像是水银深入骨髓之症。
……莫非是有人下毒?
神思流转,宫粼不露声色地又问:“大约五日前,卖药郎来周府送药时,你见过他吗?”
“你是说刘掌柜?”周栀先是一愣,旋即蹙眉细细思索了片刻,才摇头道,“我每日的汤药,从采买到熬煮都需经几道手,先是外院管家统一置办,刘掌柜送来的药材直入库房,府里的医婆熬好后,我院子里的丫鬟再去取。
“……至于刘掌柜其人,我并未见过。”周栀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唔,叔父待我们极为上心,偶尔也会亲自查验药材,以防有人以次充好。”
又是这位叔父。
一提起这茬,宫粼想起来先前周榭所说的话。
“榭少爷说令堂身染沉疴,避不见客,逢年过节也是如此?”宫粼又道,“你们叔父也没成家吗?”
听他问起周夫人,周榭不禁面露失落地点了点脑袋:“……其实自打我出生,我连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次也没见过。”
“我倒是病得糊涂时,恍惚见过。”周栀指尖搭在太阳穴道,“约莫是四、五岁时,我感染风寒,据说差点就没命了,嘴里糊糊涂涂地谵妄,不过那会儿我也没看清母亲的脸,只记得身量高瘦,还摸到手臂有一道鼓鼓囊囊的疤痕,像是火烧疮。”
“火烧疮?”周榭悚然一惊,他也是头回听说这件事,“……长姐,你确定?”
按常理,周府这样的大户人家结亲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千金小姐的胳膊有条狰狞的火烧疮,可不寻常。
宫粼心念电转,顺势追问:“令堂娘家是做什么的?”
“母亲是山野林间的清苦人家出身。”周栀竭力回忆斑驳模糊的掠影,“据说有一回父亲远游遭遇山匪,幸得母亲襄助化险为夷,这才结下姻缘,那疤痕……兴许是旧日艰辛所致吧。”
踏出庭院,宫粼又寻了外院伺候的下人询问那日卖药郎的行踪。
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说日落前他就匆匆离开,之后去了何处便不得而知。
萤萤夜色,宫粼面上不见波澜,并未立即折返回灵堂,而是手指拨开几株探进游廊的银白树挂,缓步踱至拐角。
廊顶倒悬的漆黑蝙蝠,翼梢牵拉着融化的雪水,圆咕隆咚的眼珠子时而一翣。
几点猩红微光幽幽闪烁。
廊檐下,纷乱的无声画面随之涌入宫粼眼底。
纷扬的残雪中,一个肩挎药箱的青色身影,提着昏黄灯笼步履散漫地自角门而入。
此处是离开周府的必经之路。
光景倏忽一颤,如水面倒影被石子击碎,再度凝合时,只余那扇角门在雪夜中孤寂地紧闭,灯笼与人迹,皆杳然无踪。
只有进,没有出。
那卖药郎,宛如被这片深宅悄无声息地吞吃了。
宫粼启唇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色中凝结,思及方才周府下人的众口一词,轻笑一声。
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来是这周氏府邸藏了不干净的东西。
*
雪夜万籁俱寂间,霜山众人齐聚灵堂。
江阎白日里接连吐了好几回后,好不容易才将两具尸体缝合得初具人形,这会儿正满脸菜色地窝在麝管家身旁,一句话都说不出。
任离则是跟下人打听了周府收留的流民孤儿。
“说是都安置在别府的院子,至于沧浪城少主在不在其中,就不晓得了。”任离说,“周府确实是当涂远近闻名的首善之家,当侲子有不少银子可拿,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求之不得,等傩祭礼成,那群孤儿手头有盘缠去别处讨生活,日子也能好过点。”
宫粼却不这么认为。
“世道人心险恶。”宫粼翻过经卷,笔尖在宣纸龙飞凤舞地落下一撇,“无根无萍的孤儿,周家给的银钱,是善心,也是催命符。”
夜寂如冻,唯有窗外零星几声步履碾过碎雪的轻响,正巧这时严禛浑身裹带深重的寒气踏进了灵堂。
“我去了趟周家的祖宅祠堂,有件事也不知道算不算奇怪。”严禛大马金刀地单膝屈起坐下,“现任家主周霜醉兄弟姐妹众多,却都在十多年前陆续殒命。”
听罢其他人俱是一顿。
麝管家道:“时逢乱世灾年,纵使高门大户死几个人倒也不罕见。”
“是这个道理,但接连丧子没多久,周老太爷也忽染重疾一命呜呼了,这才让庶出的幼子周霜醉得以继承家业。”严禛说,“不过除却周霜醉,倒是有一人还幸存。”
“叔父?”冒雪前来的周榭指挥着府里的贴身仆从,将食盒里的宵夜点心取出:“夜里凉,我就让人照家里惯例做了几样,给各位垫垫。”
一盏盏热气翻滚的姜汁藕粉糊,一盘裹了乌糖的糍粑,几碟桂花小团圆,甜糯香映着灵堂阴冷的烛火,陡然添了点人气。
周榭双手抱臂在前,接上适才的话茬,沉吟道:“我父亲跟叔父是庶出的双生子,但容貌性情都迥然不同。”
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压低嗓门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下人们说,祖父很不喜欢叔父,我母亲养病的那间院子,早先就是祖父用来关叔父禁闭的,不准他踏出半步。”
宫粼眸光微凝:“你叔父年少时,与你祖父关系很差吗?”
周榭点点头。
“甚至还有传言——”周榭做了个口型,“祖父曾经试图烧死过他,说他是……孽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孽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