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向南，沿着贴城市边陲而建的通道，视线穿过排排掠过的棕榈空隙，就是一望无垠的海，风顺着海岸线贯通。
何逍靠在副驾，胳膊肘顶着窗框，头发被天窗卷进的风撩得乱七八糟，也不去管，列了咧嘴，带着不由分说的野劲。
“下去走走吗？”他忽然问道。
周允辞没有理由不同意。
方向灯一打，车靠了边，缓缓停下。
这是一条少有车辆的宽敞大马路，往里一拐就进了港埠，海边的渔村，大路底下是滩涂，站着不知名海鸟，往外就是堤岸，灰白防撞桩像生锈的音符。
他俩从车上跳下来，海风立刻把他们包裹，像块潮湿的粗布蒙在脸上。
柏油公路像条被晒软的黑色缎带，贴着海岸线蜿蜒。何逍走在靠海那侧的人行通道，踢起一粒小石子，看它弹跳着滚向排水沟。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周允辞捏了捏后脖颈，半眯着眼看远处，风确实有些大。
何逍看他眼睛都不大睁得开，感同身受，背着风问他：“哎？你那墨镜呢，怎么没带上，上次带着不是挺帅的。”
周允辞打开车门俯身翻了翻，何逍等了会儿，听他说：“好像落加油站了，我去加油你去买口香糖那个。”
“出发没多久那个中石化？”何逍不可置信，“萧邦你说扔就扔啊？”
周允辞慢吞吞回：“那要不现在绕回去找找？”
何逍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从后腰抽出一副墨镜：“你大爷我给你捎回来了！”
“谢谢何大爷，还好有你，”周允辞嘴角微微扬起，伸手去接。
墨镜在指间转了个圈，何逍笑得狡黠，恶劣的晃了晃，周允辞手指捞空，“丢了就再买一副是了——是不是这样想的？”
何逍啧啧摇头：“找都不带找的，万恶的资本家。”
周允辞眉梢一挑，也不执着于抢回来，收回顿在空中的手，认真问：“怎么才能给我？”
“叫声好听的，给你戴。”
风从背后扑过来，扬起何逍的衣角，天光斜照在他侧脸，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在晃眼的阳光里都显得特别有恃无恐。
周允辞问他：“欸，这桥段是不是有点'经典'了？”
“好用啊，”何逍说，“你们当导演的都不烦，我也不好意思先烦。”
“你确定？一般提这种要求的都会自作自受。”周允辞很体贴地提醒。
何逍觉得他磨叽：“自己换个剧本，叫不叫？”
周允辞拉长声音“哦”了声，点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试探性开口：“何老板？”
“敷衍。”
“何老师？”
“哎呦。”
周允辞朝他靠近一步：“还不行吗？小火？逍仔？”
没一句爱听的，辈分也半点没长，还不如何大爷。
何逍心想着算了算了要把墨镜还他，就见这人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又靠近一步，笑得风情又浪荡，温润样荡然无存。
“逍逍。”
“逍宝。”
“逍哥哥。”
一连蹦出三个，看起来没叫够，还越来越没脸没皮，越叫越起劲，活像夜场。
何逍触电似的抬手就怼，把墨镜怼回他怀里：“闭嘴。”
“你说好听就给，又没说不能乱来。”
“不是让你改剧本吗？”
“晚了，”周允辞一把接住，将那副熟悉的镜片带上，退开半步，这会儿看着倒是人模狗样。
何逍听他玩“伤心逍逍乐”就差听出应激，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
他薄唇一掀，慢悠悠吐出个更过分的：“不过我不差这个——”
“宝贝儿。”
何逍也不是什么脸皮很薄的人，冲击过后已经免疫了羞耻，何况周允辞语气实在自然得像顺嘴嘲讽。
除了耳垂泛红，何逍看起来接受良好，分神思考为什么他一个香港人的宝贝带儿化音，更多的是被那句听起来像不差钱的前半句气笑了。
周允辞似笑非笑地侧头看着他：“你说你这人吧，欠哄还不好哄，一哄就蹬鼻子上脸。”
何逍瞪大眼睛，嗤笑道：“林北哄你就少了？”
“很多，比我还多，”话音没落，他就变戏法似的慢悠悠摸出个盒子，“所以我只能再哄一下。”
盒子打开，镜片墨黑，镜腿细长，折角处没看错的话镶了钻。
何逍愣住了。
“你......”
周允辞盖上盒子顺手放上车顶，拎起那副墨镜，何逍这次看清了，镜腿折角处确实镶着细钻，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与身后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
“过来，”周允辞说。
何逍下意识照做，耳后立刻感受到微热触感，是周允辞的手指，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身上重新出现了那股好闻的中药味。
镜框被小心地架上，贵金属材质贴着太阳穴，凉丝丝的，退回去时周允辞鼻梁骨上的墨镜似乎刚好擦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嗯，演导，”周允辞站在跟前欣赏了下。
何逍回过神来张嘴就要问为什么。
“主要想哄你商量个事。”
“嗯？”
周允辞开口，还不忘贫上几句：“来鲤城的第一天，哦，就是头一次被人拐回家那天，就发现你戴墨镜好看了。”
原本就挺野的一张脸，脸小，骨相凌厉，带了墨镜后更显冷劲，帅得干脆、不近人情。
何逍不说话，眼里的情绪被遮住后，所有猜测都有正确的可能。
“那时候就想买了，这副你戴，挺配你，”他顿了下，笑了笑，“同一天发现的作为交换，烟还是少抽，少熬夜，特别是，少和自己过不去。”
“这个商量行不？”
海风起了点浪，开始升高的日头把防撞桩的影子拉得短短的，照在何逍脚边那道早已干裂的白线边。
何逍觉得这三个要求也同样适用于周允辞自己才对。
他摘下墨镜端详了两秒，又戴回去。
头微微仰着，嘴角翘起来时像是下意识的，没吭声。
周允辞瞧着，挑了挑眉：“不说话？默认了？”
何逍还不接茬：“你怎么不说婉拒了。”
周允辞说“你要真不愿意，刚才就把墨镜砸我脸上了。”
“那倒不是不愿意。”何逍想了想，“就觉得有点阴谋。”
“什么阴谋？”
“那你送我一百件我是不是要答应你一百次？”
“看答应什么了，”他语气平平，视线却落在他脸上，“你愿意我肯定愿意。”
“这样啊，那我答应你也得做到，”何逍老神在在的说，忽然想起什么。
“你哪来的？泉州又不是北京，这地儿连个万象城都没有你知道吗。”
“香港啊。”
这何逍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正好认识了个新朋友，也算碰运气，结果挺顺利的。”
何逍结合他的前科，翻译了下这位公子哥的言外之意：试试新的人脉关系网，效率挺高，哦耶。
也不知道周允辞背地里还干了多少事。
何逍抿唇，扭头看向大海，喉结动了动：“……谢谢。”
半晌又补充：“我很喜欢。”
周允辞轻笑：“不客气，宝贝儿。”
何逍当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周允辞没有追上那根高傲的中指，站在原地乐了半天掏出相机。
来海边换了台徕卡，一下车何逍就开始乐，说他还好没带尼康，不然拍了一天回去只能拍到一堆鸟。
“宝贝儿，站住，拍一张。”
何逍脚步顿了一下。
“你能不能别老叫我这词，”他说，“不正经。”
“那我叫你什么，乖乖？”周允辞举着相机调光圈，神态闲适，“还挺配你现在这副扭头走人的样子，起一个讽刺效果。”
简直就是上刀山和下火海的区别。
何逍叛逆的甩给他一个背影。
“也行，”周允辞说，“你站那别动就好。”
快门一响，他没用连拍，只拍了一张。
何逍回头瞥了他一眼，眉毛飞扬：“我带你来这渔村，不是让你记录这种风格的素材的。”
“我知道，”周允辞把相机背回去，语气却不见收，“但这不是在记录素材，是我私心想拍的。”
何逍没再接话，只是“啧”了一声，把墨镜重新推上鼻梁。
海浪涌近又退远，堤岸尽头浮现出几排简易渔排的影子。
“车就放这了？”周允辞问。
“放，”何逍拿出手机，朝聊天窗甩了个当前定位，回来后好找。
“小天才。”周允辞顺嘴夸道。
他们继续往渔排方向走。路边有渔网挂在竹竿上晒着，网线间夹杂着些小贝壳和破布条，风吹得它们咯啦咯啦响。
过了一段临海人家的石径后，脚下开始变得松软，浮桥延伸进水里，远远地能看到一排排水上餐厅构成的小平台，漂在海上像拼起来的水面积木。
“饿不饿？”周允辞问他。
何逍点点头：“有点，先点菜吧，做也要时间。”
“那进去吧。”
浮桥轻轻晃动，木板和水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咕哝咕哝的声响，像在低语。两人踏上那段连接渔排的桥，阳光正亮，照得每一道水纹都清晰得像刻出来的。
渔排中间是一座用木板和铁皮搭成的屋子，屋前晾着刚洗好的鱿鱼和带鱼干。门口放着两张塑料桌，坐着几个老渔民在喝茶。
何逍招呼了一声，问：“开饭吗今天？”
其中一个老板模样的抬起头，看到两人走近抬头打量，然后咧嘴笑：“两位要吃饭？有鱼有虾有锅灶，有胃口就有饭。”
周允辞点头：“坐得了吗？”
“有桌，边上那个棚子，风还不算大。”
他俩被领过去坐下，桌子用厚玻璃压住菜单页，何逍抬手压着，说：“老板，海蛎煎有没有？”
“有，”老板爽快应，“刚剥的蛎仔。”
何逍又看一眼周允辞：“吃鱿鱼不？”
“吃。”
“来个鱿鱼，芥末拌螺片，再弄个土鬼[海瓜子]炒九层塔。”
周允辞偏头问老板：“蛏子有吗？”
“刚上岸的，今天有拨渔船回来的早，你要想吃大的，也可以等下问他们有没有挑出来的。”
周允辞点点头：“那来个白灼。”
“有什么鱼吗老板？”
“黄花、鲳鱼、石斑，看你要什么基本上都有。”
“那酱油炣杂鱼吧。”
“主食你们要米饭还是？”
“卤面。”
“行，要肉吗?”
“牛仔骨来一个。”
“好嘞，两个人的话这样差不多了，”老板记下来，提醒道。
“那这些先上，不够我们再加。”
老板吩咐下去，随口问：“你们泉州本地人？回乡探亲啊？”
“我是，”何逍说着，往椅背上一靠，“他不是。”
老板笑道：“难怪，我们这种犄角旮旯也能找到，我们都是现点现做，从渔船那边直接拿新鲜海产的。”
“那边归港了？”
“陆陆续续吧，”老板擦着桌边的水渍道，“你们这时候来是赶巧了，再晚两天就麻烦了。”
“台风啊？”
“对喽，”老板语气平常，“初报刚发出来，可能后天登陆，到时候渔港那边会封，连我们这边也要把板桥收一下，怕浪卷上来。”
“你们这里也得收？”
“我们这边靠内湾，没那么直接，但风一大，浪顶进来就麻烦，板子没钉牢会翻的，听说这次风力还挺大的。”
何逍看向周允辞，意味不明地挑眉。
周允辞慢条斯理地说：“补大餐的同时，还赶了个节点，效率不错。”
老板听不太懂，倒是乐呵呵地接了一句：“反正吃饭趁早，明后天我也得回岸上住。”
“住哪儿？”周允辞问。
“港埠那边，家就在码头后面的小巷子里。”
“那要是真封路呢？”
“我们有后门通小路，真要封也还能绕，”老板说，“不过这天，最好别走海边了。”
周允辞回身看了眼何逍。
后者微仰着头，视线穿过棚子边缘，看远处天色。
你们猜最后被吹跑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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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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