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来洛江,我以为你会顺着梧林华侨线先去峇厘村拍印尼华侨,顺便吃个饭再来。再退一步讲,到洛阳桥的人一般也会先去对岸走一圈再进村闲逛。”
“洛江的侨批馆在桥南村,叠芳楼也是旅菲华侨建的番仔楼,”令人琢磨不透的周允辞耐心解答,非常有说服力。
“还挺有规划,”何逍看周允辞写满“当然”的表情,毫不留情的拆穿,“你不要跟我说你手上那袋礼盒是用来喂牡蛎的。”
“好吧,我投降,这趟得去拜访一个长辈,说不定对你素未谋面的茶馆建设也有启发。”
周导演难得的痛快承认让何老板满意点头,顺手帮他拍下路过墙面上的余光中名言。
日光透过石缝如未烧尽的金纸洒于繁忙的洛阳桥面、洛阳江面,最终化在洛阳桥头的石碑。水鸟停驻水中矶石,湿地里红树林随风而动,翠浪翻涌。
桥南村背山面海,两道身影时走时停,气质不尽相同,欣长的投影共同踏过古桥岁月的留痕,与担着满筐牡蛎的惠安女擦肩而过。
“你说的大事,是不是‘普渡’?”
身旁的人偶尔低头看眼手中的相机,帮他记录沿路风景。
何逍抬起头,显然没想到他会猜到:“你怎么知道?”
“突然想到小时候听大人讲过七月‘中元鬼月’,”
何逍听的专注:“我以为别的地方不注意这个?”
“我外婆比较关注,不过香港那边应该叫盂兰盆节。”
这何逍就有戏要演了:“你是香港人?”
明知故问,周允辞懒懒挑眉反问:“你不是吗?”
这句话全是坑,何逍是不会回的:“周导,现在在这有人要拜访的可是你。”
“咚——咚——咚——”
忽闻晴空乍响闷雷,打破暴风雨前的宁静,何逍下意识看了眼天空,反应过来是戏剧开场,听声音像是压脚鼓。
“走吧,去看看。”周允辞看出了他的好奇,两人循声拐进小路,竟然就是叠芳楼。
鼓师赤脚踩鼓,点出“三梅花”节奏,南鼓裹着红布露出巴掌大的空白,布满细密纹理,如戏神眼睁。
“铮——”
南琶铮鸣,裹挟洞箫二弦,卷入单点响展。
“中元近,月将圆,土地先行扫街前。”
戏台上突然亮起一盏六角神灯。土地公头戴乌纱,手持龙头拐杖,踩着“踏棚步”,从下场门踏云而出,嗓音带着闽南语系特有的醇厚,压脚鼓敲起“慢三撩”。
“妖邪莫近灯火亮,戏文唱与众生看。”
梨园戏?
何逍看着因中元节将近而形式有变的开场仪式“响棚”,观察演员装扮,认出了是洛江非遗《陈三五娘》。
一纸戏文通阴阳,临近中天全泉州都在请戏,敬神、娱人、渡鬼,锣鼓喧天,为了阴阳两安。只是没想到这座番仔楼现在竟然成了戏台所在。
台上扮作土地公的老师傅妆容掩去真实样貌,动作身法干净利落,袍角翻飞。
周允辞侧目,发现何逍视线被什么吸引,脸色突然变得很精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迟疑刹那。
恰土地公退场,老师傅低头,目光扫过台下,在两人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这一出陈三五娘讲的是,泉州才子陈伯卿,因送哥嫂千里,元宵潮州赏灯景,邂逅五娘即钟情。
当夜灯节,富豪之子林大同样心生觊觎,遂贿赂媒婆送聘,五娘之父黄九郎贪财允婚,五娘欲拒不得成全。
尾音未落,鼓师揭去红布,重击鼓心,响盏“当”地一声炸开,惊得供桌上的烛火猛地一颤,台下观众屏息以待好戏开场。
“五娘”唱腔满怀凄悲:“赏灯人去难相见,倚栏怅望绿遍天涯。”
丫鬟“益春”见此,摘下一只并蒂荔枝以赠。
恰陈三回程,念念不忘寻找故人。
“阿娘,你看楼西大路,有人骑马款款而来,你快来仔细看一下。”
番仔楼前,粉衣女子眉如远黛,举手投足尽显温婉秀丽,益春身着翠裳,活泼灵动,年轻演员面庞还带着青涩,却毫不怯场,音色圆润细腻。
“日照西窗花影移,遥见一位郎君来到咱楼西,身骑白马,穿的是锦罗衣。”五娘莲步轻移,唱腔婉转宛若凭栏而立。
“看此人生得清奇,似曾相逢在何处?”
一别经年,时间差点模糊记忆,又见故人之后,那双桃花眼尤其像,恍惚间仿佛再次看到那女小生扮好扮相笑的一派风流。
“你就是阿雪的孩子吧?”
老师傅不知何时来了台下年轻人的身边,依旧拄着龙头拐柱,却透出几分清矍,肩背舒展,不再是台上的佝偻蹒跚。
在丑角前,他学的是师姐手把手教会的南音。
何逍在看到他时就开始装鹌鹑了,见他先问的周允辞,又想到周导装模作样像为满足自己的好奇才来看看的样子,突然就坦然起来了。
周允辞抓住何逍悄悄怼了下他的手指,语带尊敬地应声:“林伯,我母亲让我替她来。”
戏文演到绣楼传情。
五娘的绸帕裹着荔枝从番仔楼前飘落,被风轻托,落在陈三靴边。英俊书生垂腰合扇,拾起。
情投意合,续上未尽良缘。
林长卿长叹一声,抬起的手最后落在周允辞肩上,拍了拍,像是要把三十年的遗憾全部拍散。
“好孩子,告诉阿雪……”
既然来了,忍让这出演了过久的戏,便要化成反击之举了。
后面的话何逍没凑上去听,但是“雪”,母亲似乎提过一个人,没等他想明白林长卿又说话了:“小阿逍,太久没见,认不出老头子我了?”
他故意用拐杖轻敲何逍的鞋尖,“上回见你,你还抱着你妈的琵琶不撒手,哭鼻子说要学《因送哥嫂》。”
啊,暴露了。
旁边的始作俑者顿了顿,撑着脑袋悠哉玩着手机,像没听到。
接着何逍手机就弹出新的微信通知。
【CYZ】:在北京混不下去找个小地方
【CYZ】:我像本地人吗
何逍:……
台上唱到第四折“磨镜”。
陈三痴慕五娘久,扮作磨工入府走。
有意碎镜愿身留,只盼与卿长相守。
五娘心内早猜透,无奈家规困如囚。
满腔情意藏于口,唯有相思暗自愁。
五娘心有苦衷,何逍更是命苦,先发制人给了周允辞个“看你怎么解释”的眼神。
林长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突然笑出一脸褶子:“有意思,你们两个后生仔,这是结伴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缘分。”周允辞轻描淡写。
“巧合。”何逍言简意赅。
“好得很!当年你外婆和你妈也是这么糊弄我的。”林长卿笑得更大声了,一手拉一个年轻人让他们坐下。
“《陈三五娘》这出戏,你俩可都得好好听。”
看林长卿离开后,何逍凉凉道:“周导剧本哪里烂了,明明剧情曲折。”
周允辞好笑,顺手倒了杯茶:“何老板贡献不小。”
台上五娘感春景之伤心忧春逝,益春劝其游花园以遣怀,柳随风摆,蝴蝶成双,五娘触景生情,叹花蝶相依,不可缺一。
益春提及陈三,五娘恐隔墙有耳,误己误人,然心中已暗许陈三,遂诫益春谨言,勿泄机密。
林长卿回来了,怀里抱着个旧木匣。
“阿辞,这是你外婆留的东西。”林长卿把檀木匣子递给周允辞,“她说哪天香港来了人,就把东西给他。
周允辞双手接过,没有打开。
“还有一样,要等以后阿雪自己来取。”尽管这样东西,最后大概还要经手眼前的另一个人,林长卿没再说话。
何逍看着他的动作,发现当周允辞情绪波动时,就会不知觉的摩挲手腕上的沉木珠。
六折【梳妆】表倾慕。
七折【留伞】劝留归。
八折【绣鸾】定心意。
戏到九折【出奔】**处。
五娘扯破绣裙系为绳,水袖三丈绕梅枝,指尖发颤仍攥紧。
“三哥——”
“这高墙,原不是天定!”
南琶音调突然变得激烈。
“走!”
陈三声如裂帛,脚踩“蹀步”接住绳,托住五娘腰肢临空一转,念白声调骤然拔高。
“管甚么——”
“月黑风高,路远马亡!”
铜镜脱手,南琶乐手指甲刮弦,琶声与镜共碎成片。
唱的是一出离经叛道,至情至性的脱缚戏。
“我妈当年,”何逍带着迟疑开口。
“她是对的,”老先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是我狭隘。”
前车之鉴在侧,经历实在太为相像,便格外害怕徒弟重蹈负责,差点就做了那戏里的五娘之父。
香港那边来的比预想中要迟,而何逍…月澜估计还没接到消息,两边小辈提前碰上,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马上就要上台谢幕,林伯离开前给三人斟上新茶,茶汤在杯中泛起涟漪,又渐渐归于平静。
这出《陈三五娘》,无人知到底在唱给谁听。
总归是再续前缘,为梁雪代为保管的那把南琶,终于要迎来交于真正主人之手的那天。
泉州陈三五娘梨园戏 列于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其实陈三五娘还有歌仔戏版本,与梨园戏大体都是用闽南语进行表演,挺有意思的,但是台词会更加接地气和直接,这里放一个结尾,宝宝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了解一下哦[竖耳兔头]
[點燈籠]
林岱:真衰真衰有夠衰,種瓠仔煞來生菜瓜六娘:發粿蒸一下變碗粿,論衰比你亦卡衰,衫褲甲人剝了了
林岱:是你甲我攬朝朝六娘:想著昨暗足見笑
林岱:看真伊嘛真妖嬌
[運河二調]
旁白:拜謝親恩別父母,荔鏡情緣結絲蘿,精誠所至金石破,自有月老做和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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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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