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雁坞后,禚靳连夜吩咐工匠整修房子,圈出好大的地皮,为陀轻轻重新盖楼。
陀轻轻住在旧处的这段时间,禚靳抛下事务,亲自照顾她的起居。
陀轻轻的魂斑,到了夜里发作,辗转难眠,经常等侍女熄灯离去,在房中调息,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前做几回被战场魇住的梦,也能决绝闭眼继续睡。然而,如今的她,虚弱至此,那些恐怖场景蚕食她的精神之气。
这雪亮夜色下,禚靳一直陪着陀轻轻,为她换了高枕,听着她起伏的呼吸,看着她的睡容,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
陀轻轻的眼睫慢慢颤着,禚靳覆在轻轻的脸庞上唤着:“没事的,梦而已。” 移开陀轻轻额上两缕发,看着她的面容,听着她的低语:“我在你的身边,会陪着你。”
陀轻轻睡梦中失色的容颜渐渐转静,禚靳刚翻开被褥,察觉到陀轻轻被他惊醒了,顺着床单贴过去,贴在陀轻轻的后背,陀轻轻微微睁开眼,面颊突然红了起来,本想挣出他的温柔的怀,却听到他酥酥软软的声音:“真像一个孩子,就连睡觉也不让人放心。”
他将她的脸庞转过来,她拗不过他的手劲,只得转身,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痒着耳畔:“梦见什么了,未得好眠?”他一面问着,一面将手掌抚上她的心窝。
陀轻轻微一抬头,浅浅说着:“梦着一个贩卖黑心肝的男子,”她拽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良久,他语中戏弄,故意吹着她的耳垂,缓缓从唇里飘出一句:“是谁呢!”
陀轻轻用最软的声拒着:“无可奉告!”
这一日,陀轻轻站在演武场。
她试着举起禚靳的佩刀,发现筋脉已能承受三成力道。
黑猫蹭着她脚踝,嘴里叼着把菜刀,说他午膳想吃炙羊肉。
陀轻轻望向炊烟升起的厨房,第一次觉得,这里或许也能成为归处,至少刻着禚姓。
那一日清晨,陀轻轻被侍女唤醒,早早就用了早膳,还打听禚靳的行踪,才知道禚靳,天没亮就去了铸币营,凉风扇动着窗沿下的花盆,飘进一阵花香。
那一个月后的深夜,禚靳终于从铸币营回来,他一回来就去见陀轻轻,看着她卧榻听琴,披着毛氅,心中放松下来:“这么晚了,还不睡,我不来,你可是要盼到天明?”
陀轻轻看着他,双眸浸着欣喜,小琴师识趣退出房。
禚靳抚着陀轻轻的面颊,揪着她冰凉双手,紧问:“营里的事结束后,我就带你去一趟梵国。”
陀轻轻没有回应他,她的脸颊在他的手掌上摩挲着,她当然知道他口中的梵国就是他的故乡。只是,夺味针的反噬之力愈发强烈,昨日清早对镜梳妆,双手愈发不能剥糖纸。
这一日,市集中心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陀轻轻与禚靳饶有兴味挨着人群探头过去,见到三个猛士在比试射箭。
深目洲的箭狼,力大无穷,气吞山河,他有一手好箭法。
靶子就是五十步外的一群大雁靶。
第一名白面男子紧张拉弓,射了两箭,并未射中,愤愤离开。
第二名虎牙男子,面肥耳瘦,仰天长吼拉开大弓,一连四箭正中大雁,得看客一片喝彩之声,他就是箭狼。
他得意忘形:“我让你一箭,你射不中,就站到桩子上当靶子。”说完,看客们纷纷起哄。
第三名下巴瘦削男子不甘示弱地向虎牙男子作揖,他拉弓对准目标,一箭射向一排雁,挑衅一笑。
箭狼后他一步,唇角慢慢叼起一支箭,弓落靶裂,赢起周围姑娘的尖叫。
第三名男子气势未输,众人力挺,他拉出强弓,一箭未中,又拉出一箭,又未射中,颓丧捶首。
众人起势,怂恿着男子:“站上去,站上去,站上去……”
箭狼笑声渐盛:“臭小子,你跪地给我磕头,叫声爷爷,此次就算了。”
那名瘦削男子不堪受辱,亦不敢上靶,抖着裤衩,将要跪下,却被陀轻轻拎着肩头起来,她说着:“我和你比,谁射中靶心,靶子不倒,就算赢,你敢吗?”
“摊主,目标太近,往后再移五十步。”
“这这……”摊主为难地看了一眼箭狼。
“就依她说的去做,”箭狼瞪了一眼摊主。
说罢,摊主选了一处好地方,吩咐助仆将大雁桩移到百步外的一排红灯笼前,灯笼挂在一颗百年树上,摊主还将围拥着树的男女哄散,树下大雁靶为一人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一切安排妥当,看客渐渐多起来。
接着摊主捧出一张大弓,箭狼拉开大弓,只听见风里“咻”的一声,穿进最中间的大雁靶,仅仅倒了一小寸。
陀轻轻微微侧身,摊主亦递给她一张弓:“姑娘,请。”
陀轻轻并未接过大弓,反而选箭筒里最普通的一把弓,巧又古朴的木弓,她拉弓对准大雁靶,一箭没有击倒大雁靶,射箭比的不是力气,而是手上的巧功夫。
箭狼举箭射靶,神色威严,陀轻轻后背溢出汗来,她没停下手中的木箭,盯着他,反射两箭,三箭于树前相触,箭断声脆,均落于地,众人惊呼,树叶子飘飘扬扬,洒了一地。
接着,箭狼又挽弓射靶子,陀轻轻的手开抖,执起大弓复又反射,连补两箭。
众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眨眼,顷刻间,三箭又相触而落,皆落在靶子中。
只是,陀轻轻方才那只箭射出去,她的身体微微一抖,反噬之气涌上她的心头,要是放在从前,她拉弓射靶,不在话下,只是,现在她的身体不堪重负。
箭狼似乎看出她的心力交瘁,讥讽着她:“姑娘,你重心不稳,现在对着大爷磕头,大爷就让让你。”
陀轻轻抿唇而笑:“是吗?不如这样,加些难度,我一个女子,以针代箭,要是射中了靶心,靶子一倒,你就给我磕头,叫声姑奶奶,如何?”
“你个丫头片子,”箭狼,怒目视她。
“你怕了?”她一激。
“就依你,我倒很想看你这个丫头片子,哭哭啼啼跪地求饶。”箭狼说完,又补射一箭,射中靶心,兴奋大笑。
陀轻轻的箭矢已尽,而箭狼还剩两根箭矢,箭狼用尽全身的力气,拉满强弓,奋力射向靶心,陀轻轻从草丛旁捏起一根短短的树藤挡之,箭狼的箭矢射偏,偏离靶心。
箭狼又射出一箭:“箭链勾住靶子的中心,”众人鼓掌称好。
陀轻轻趁势拔出三支针,飞向靶心,行云流水穿倒靶子。
众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齐齐鼓掌高呼。
这么一来,就连立在一旁的箭狼也大惊失色,放下自己手中的大弓。
在一片欢呼雀跃中,箭狼感受到侮辱,本想上前扳过陀轻轻的肩膀,却被禚靳一掌拒下,箭狼认出了禚靳的身份,对着陀轻轻一揖,欲跪地磕头,却被她以弓相抵:“方才,你同那些人射箭,已花了大力气,今日,我不过是侥幸赢了你。”
箭狼平静一揖,明白她在维护她的名声,憨憨大汉听了她的话,再三作揖,叹服陀轻轻的高明箭法,其箭技远胜过自己,诚挚意坚要拜她为师,欲提升箭法。
陀轻轻,淡淡一笑:“我哪里会什么习箭之法,不过是学刀锥至目而不眨眼,数器归宗。”
箭狼恍然大悟,抱拳离去,他从前练箭拼的是蛮力,以后习箭悟的是化形为器。
此刻,陀轻轻想起她自己数年来练习夺味针的场景,历历在目。
父亲将鹰之利爪悬于窗下,命她日夜夜注视,练习注目,过去多年,她的夺味针果有所成,以针射蝉,穿心而过,甩针杀人,直刺脏腑,异常奇准,从无偏差。
她睁开眼,往事已成无影旧梦。
他一身常服盯着身边的陀轻轻:“今日都依着你,你想去哪儿?”
陀轻轻缩在一件宽斗篷里,眼中充溢着俏皮:“爷,我想吃点东西。”她深深看了看他一眼,继续道:“花糖。”
“你想吃这个啊,我带你去吃,” 禚靳眼色闪着不易察觉的考量,揽过她的肩膀,替她拢领,穿过人群。
街上有一处制作花糖的技师收了多名弟子,在当地有些名气,开了一条街的连锁店,一面望着她,想必头一次知道陀轻轻喜欢吃甜食,越发在意沿街的甜食铺子。
陀轻轻问:“是这里吗?”
禚靳点头。
店无坐席,气氛热闹,禚靳花了不少金子买了两个位子带着陀轻轻进店尝美食,店中悬着数幅糖画,供客人点花糖之用,有黄糖的葫芦、搅纱的麻姑麻、打酒的张果老、舞灯的糖娘、背着竹筒的状元官、宝塔……看不过来,名目太多。
陀轻轻走到吹糖师傅的台面前,画糖师傅穿着一身的工衣,一看就是民间地道的匠人,嗅着熬好的糖稀,鼻尖受刺激,想看看画糖手艺,只见他拿着玉石碧板,板上抹了油,着勺捞出糖稀在碧板上用糖浆勾勒,由淡到浓,由上至下,未曾中断的浇铸造型,画出花式传神的花糖造型,糖稀在碧板上冷却,就成了精致的糖画。画糖师傅一只精铲,上下一铲,将糖画黏上细长的长竹签上,插在草把上招揽食客。
禚靳见她吃着花糖,吃脏了嘴边,袖里无意取出一条发巾。
陀轻轻抓着他的胳膊,认了认,这才说道:“原来…是你啊。”
那年,边关的夜很冷,深目洲对屹漠展开“蚕食计策”,深目洲的狼师在交界处对屹漠各处弱点分兵进攻,军营中不分男女,她也将自己算作男子吧。
她也在狼师的一支小分队中,那夜她将被分配到去敌人后方的烽火台投黑火,却没料到军医处走火,烧了好多粉,小分队的主将急得跳脚对着她撕嗓,无奈之下,叫她去边镇攒些伤药。
边镇哪有伤药可捞,连鬼都不上街。
她兜了一个布包,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非要跟着她去收集伤药。
地上长草处处散着水涡,水洗高艳,结珠吊晶。
有个小兵大步流星走在她的前面,闻到乡野之气,隐隐听见远处晃动火团时不时炸裂,目睹硝烟弥漫,才不去军营各处传话。
起初,他离她很远。
她走得厉害,脚底踩着滑泥,摔一个倒栽葱,更有些赶不上他了。
她想喊他,却碍于彼此不熟,只是忍下了。
但是,她又不知道摸去边镇的路,没有他带路,天黑也到不了,到坐实逃兵的罪名。
她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
骂骂还挺管用,他真得走到一半,回头停下来了。
他有意缓下脚步,却无意打扰她。
她索性将裤脚拴起来上路。
一前一后,走走停停。
绕进一个小破村,荒凉的找不到人家,别说伤药,就连一只苍蝇都捞不着,她在后面走不动了,他就在前面等她,她紧追着他,他一次也没回头看她,一个跑腿的小士兵竟然这么傲气。
她要不是身负任务,她也不会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在山野间鬼混。
这个小士兵,个头又高,肩宽体壮,一件朴素的兵服罩着他,头顶梳着一个扣玉端正的发髻,倒像临时入伍的小足兵。
他的腰上别着一个精巧的小银钩,钩子上刻着三个小字,是嵌着一粒粒的黑金沙字,一个未上战场的小足兵,果然没见识,边关腹背受敌,还兜着审美意识。
她爬也爬过了,趴也趴过来了,实在走得累,那一双膝盖抖得跟筛子一样。
她在田头的石块上坐下歇脚,他在阴凉的树下负手沉思,一副凛然傲气。
她只觉得口渴,连日打仗,军规令人担忧,他竟然无视她,好歹她是军营中禚瑜将军得力打手。
她有些气,行到他前,拉下一簇树枝,她对着树叶,抿唇吸了两三滴水。
她借着打湿嘴唇的当口,仔仔细细瞧了瞧他的那张脸,俊得厉害,俊得年轻。
他见她吸水这么费劲,无奈从怀里掏出一条发巾,递给她,亦不正眼看她,她不知道他递给她发巾的意思,迟疑不决又问了问:“我身上出了很多汗,擦不过来。”
他端着架子:“把你的前襟领口挡挡,湿了一片,难看。”
她忍住气意,一把拽过他手里的发巾,还盯着他的手,静静看了看,便将发巾挂在自己的衣襟上,样子委实好笑。
她问他是哪里人,他只说自己是屹漠的敌人,她笑着回应他,说还自己是屹漠的祖宗。
“少年可否告知名字?”
“在下禚郎。”
“你什么时候从军的?”
“十岁就从军了。”
“这么小的年纪啊,你这么小就从军了,你可还有想做未做的事?”
“泛舟江水。”
“哦,” 她鬼使神差想到俯仰世间,只为醉酒,山河无恙。他这么年轻,从军从得这么早,还没混到高级职位,定没有实绩。看向他手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手背茧子厚,不像一双行军的手。
“你一直跟着禚将军?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也没看过你。”
“你的亲人呢?”
“都过世了,” 她滞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一个亲人,他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打完仗,我就回去找他。”
“你一个小姑娘,不在家享福,跑来从军?”
“女子从军不比男子差,况且,我的身手还不错呢!”
“杀人不怕?”他问。
“不怕了,还有比杀人更让我怕的事。”
“什么事?”
“不与你说,我们又不熟,”她微微停住。
他转而岔开话题:“打完仗,你就要回去,回去嫁人?”
她有些脸红,却只是笑着,两个大拇指时不时碰碰指腹:“我不会嫁人,我已有想照顾一世的人了。” 听到她的话,半晌,他微微侧头,只是“嗯”了一声。
她还想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对象,但是来不及问了,不远处炸火的声响又起了。
两人一站一坐,休息片刻,她将发巾递给他,他接过发巾揣回衣中,倒有些难为情了,出了这么多汗水,应该就近去河边洗洗干净,回头还他,两人未耽误正事,又动身去邻村。
两人经过一座山脚,见山上不断有逃难的人跑下山,神情恍惚,她本打算过去问问,难民却逃了。
两人跟过去,去村里探探情况,前面就是元茂村,村口有一个老农一手拿着粪铲,田头泥地里将粪勾进一个破旧的粪箕里,一手提柴过田,他正回村子,听见身后田坑中踉踉跄跄的窜人,趴树绕梢的冲回来,心里一紧,丢柴丢粪回村,扯嗓喊着村人:“屹漠人打过来了,大家快跑啊!”
她又见一个光膀子的壮士在路旁拾箭,连忙过去打听情况,才知道方才屹漠越界打劫。
忽然蹿进无数支捆着火球的箭,将元茂村给点着了,村里起了凶猛的火势,家牛肥羊四处钻,老弱妇孺喊天痛哭,石路上跑着人,踩着人,牛撞孩,马拖物,一切乱了。
有位壮士带着陀轻轻和禚郎进入元茂村,他问陀轻轻和禚靳从何而来,小壮士听她详细道明来历,还展示禚将军生平荣耀,一番叙话过后,小壮士不再怀疑陀轻轻的身份,却也不信任禚将军麾下的兵,陀轻轻央求他带自己去见村长,小壮士絮絮叨叨,顿生埋怨,不吐不快:“村长平日最忙,村里村外的赁屋,恰巧昨日在家中算帐,闻见村里的异声,也没出来帮忙,他以为村民在打架吧,平日摆着一副涮人的威风,大难临头,还不是逃走了,他看见火势蔓延好多草屋,有人哭天喊地,才立时紧觉,听说他回屋就抱起祖宗牌位撒腿大跑,自己外出浣衣的女儿,全然忘尽啊。村民慌不择路,村长却熟悉山路十八弯的捷径,真的,就他最熟悉,早早就占了一处安全的山头,抛下了全村的人。这种人,你们去找他干嘛,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两人跟着壮士见着元茂村里横七竖八的血路,污衣破被,锅碗勺盆,碎成一地,陀轻轻眼前有些晕眩。
小壮士继续对着陀轻轻说:“在山上避难的村民,担心山下的情势,都回村了,我也是晕在死人坑了才活下来,回来就见村子各处火势渐被扑灭,斑斑点点,方才遇见你们。”
元茂村成了一处地狱,村口水沟里随意丢弃的尸体,草丛中火油烧死的男子,一个穿着生辰裙的四岁女娃还被一根羽箭由下至上刺穿,立在榕树下,年迈的老妇被削去大腿上的肉,三岁的婴儿被刺刀叉在木架上,随处可见的头颅……,村中哀嚎不断,听者肝肠寸断。
小壮士说幸好元茂村的许郎中还活着,他带他们过去的时候,许郎中的屋子里里外外躺满受伤的村民,村民的伤口流血不止,需要凝血草药,可是村子里的草药都用尽了,许郎中还管陀轻轻要很多的白及草,她此次来到这个邻村就是来收取白及草,禚将军的军营里还需要白及草来治疗将士。
打听之下,陀轻轻才知道元茂村的村民自己种了很多白及草,不过多数都被屹漠人烧毁了。
去哪里找出白及草?去哪里找出能替代白及草的伤药?一直困扰陀轻轻,哪怕有一勺,也够救很多人命了。
陀轻轻和禚瑜想法子去了,他们在元茂村走了三圈,访了受惊的村民,陀轻轻勉强攒到了半袋,也十分激动,看着迎面找她的禚瑜空手而来,不由得叹息一口气。
“多少难借,他们刚刚死里逃生,”她说。
“救了人,日后还有兵,才能抗敌,这个愚蠢的村妇是怎么想的呢!”
“伤药就是救命稻草,轻易给不得,没人会舍弃小我,你说的村妇是谁啊?”
她问:“我去问问她,有没有其它药草。”
禚靳又叹了一声,跟着她,来到一处私屋,敞开大门,陀轻轻喊了人,里屋没人回应,只有微微走动的脚步声,陀轻轻走在前面,禚靳后头盯着她,院中安安静静,院子的角落里落着一对破坏的红灯笼,红灯笼的糊纸上绣着一个寿字。
只见后房门“吱呀”一开,走出一个年轻娇弱的女子,年轻的眼,小巧的鼻,唇白面黄,穿着一身素。
陀轻轻向她一揖,小妹妹的唤她,还将自己的来意告诉她,盼她借些草药。
小娇女听着陀轻轻温柔细语,似有说动,微微点头。
陀轻轻走过去,将她自小带在脖子上的一个玉口哨摘下来,送到她的掌中。
小娇女想缩手,被陀轻轻抓在手里,她盯着看她:“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要学会保护自己,碰到难事,你就吹这个哨子,惊动周围的人,就有人来帮助你,”小娇女明白她的行为,又点了点头。
禚靳立在陀轻轻的身后,一眼也没看小娇女,他沉默得就像一根竿子。
陀轻轻拉着禚靳转身要走,小娇女抓住她的胳膊,她对着陀轻轻比划了一个动作,跑去后房,陀轻轻一面等着,一面望了望禚靳。
半晌,小娇女拿着六块祖宗牌位出来,当着他们的面,将自己家的祖宗牌位全给砸了,吓坏了陀轻轻,被砸的牌位里露出一包又一包的白及草,小娇女将白及草捡起来捧给陀轻轻,温柔送进她的怀中,陀轻轻的双眼滑下泪水。陀轻轻抱着白及草转头对着禚靳努了努嘴,颇为得意。
禚靳竟冷着脸要走,陀轻轻还没叫住他,小娇女抢先一步来到禚靳的面前,禚靳紧绷的脸,铁青铁青,小娇女向他递上自己的一条方帕,禚瑜没有接,小娇女将方帕缠在他的手腕上,禚靳还想甩手挡掉,陀轻轻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腕上受伤了,小娇女包扎完平淡回屋,陀轻轻和禚靳立在原地,看着小娇女窗户上的烛光,才放心走出去。
陀轻轻和禚靳走在路上,小壮士过来接他们,并且告诉他们,方才院子里的女子就是村长的小女儿,她从小就是一个哑巴,他还打听到村长今早被山上的野猪袭击身亡的事,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陀轻轻紧紧地抱着白及草,禚靳看向手腕上系着的方帕。村里来人叫走了小壮士去抬抬伤民,他小跑过去。
“人家姑娘刚刚没了父亲,还为我们砸了祖宗牌位,我们是不是该去赔礼?”
“这是她自愿,无人强迫,”禚靳说。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你方才没看见她家的红灯笼,我想那是给她父亲祝寿用的,现在却只能缝寿衣了,有人还骂她愚蠢呢,她还亲手为某人系了方帕哦。”
禚靳停下脚步:“你这么放心不下她回去看她,她家还要砸几块祖宗牌位。”
陀轻轻:“那我们还是别打扰她了,她若再砸几个牌位…罪过罪过。”
禚靳忽然一笑,静静地看她。
他取下方帕,交给她,还将自己的发巾送到她的手里,摸摸鼻梁,转身走了。
陀轻轻跟上他:“回头叫小壮士盯着她,把方帕也还上,让小壮士对她多加照顾,我们快些回去。”
许郎中家的伤民敷了药粉,渐渐回神,伤民对陀轻轻说:“我们村就是一处偏僻地,太苦了,没别处去,连年闹“兵灾”,死好多人”。
“唉,处处都是战场啊,年年打,日日打,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城池失守,最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小百姓,天天抢活,抢得过的也半残半废了。”
禚靳见陀轻轻忙着照看伤民,还给伤民包扎伤口,在许郎中的屋里写一封信,将信留在桌上,并未向陀轻轻当面告辞。
陀轻轻发觉他的信追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挺直的背影渐渐消散在晚霞里,望着远方,望向他的手腕。
她将他送的发巾,收入囊中,遥盼他一路平安。
陀轻轻与禚靳回到大雁坞后,日子黏稠也似一坛蜜糖。晨起梳发,夜来偎依,连路过的鹰也识得这对璧人,日日衔来看。角落的王向日葵开了又落,他们在香雾里对弈、煮茶,偶尔相视一笑,连风路过都要放轻脚步。
那一日,老沙陀身着常服看望陀轻轻,坐于茶桌一侧。
禚靳的护卫守在客栈外面,禚靳扶着陀轻轻,陀轻轻看向老沙陀的目光至淡。
老沙陀举酒,关怀对着陀轻轻:“轻轻,你嫁去禚氏大雁坞,为父常记挂你。”
陀轻轻高盘发髻,裳裙金贵,豪无当年“爆王”杀敌的血姿,做回女子性情,当是惹人注目。
这种异样的重逢,她只是轻轻抬起眼皮,慢慢端起茶,以指腹试了试茶温:“哪有父亲向女儿敬茶的道理,女儿多谢父亲替女儿寻得佳婿,觅得良缘,夫妇相合。”
“我们夫妻,多谢岳父搭桥牵线,”禚靳侧过身,为陀轻轻挑开垂发。
陀轻轻抵着禚靳的掌心,笑眼明媚。
“轻轻过得好,为父欣慰了,”老沙陀饮了茶,忽然蹙眉,“只是家中掌厨咳了好些日子,梦里总喊着你的名字。他从小看你长大,如今怕是……”话尾化作一声叹息,茶盏在掌心转了半圈,“得空回去瞧瞧罢。”
陀轻轻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他总说我的火候差些,以后怕也没机会指教我的火候。”
话音忽然断了,正巧雪叙端来一坛酒来,绕过陀轻轻看一眼禚靳,笑了笑:“陀爷思女心切,久久收不到轻轻回信,我求了陀爷亲来一趟大雁坞,听说这里风光旖旎,当真塞过月亮堡。”
陀轻轻见到老沙陀容色平静,听着雪叙讲着老沙陀的生活起居,听她说起月亮堡里的花草,又听她讲起老沙陀已将御匾送与雪叙,陀轻轻只是平淡看着老沙陀,冷眼观听。
禚靳道:“这儿过冷,我夫人怕冷,我们先回房了!”
陀轻轻点头,放下茶碗。
“禚靳,我不知道这里有哪些秀景,你可否为我指引路径,我也能少走一些歪路,”雪叙淡淡问着。
禚靳忽然将陀轻轻往身后带了半步,笑道:“雪夫人想看景?大雁坞最好的风光都在悬崖边上,”他抬手往云雾深处一指,“比如无肠崖的落日,葬花涧的急流,还有...…”
话未说完,陀轻轻突然掐住他后腰。
雪叙望着他们的亲密,忽然笑着:“听着是好地方,连路名都透着...贴心。”
陀轻轻并未随行,她在客栈等禚靳回来,陀轻轻想早些回大雁坞,却料到雪叙是故意支走禚靳,老沙陀想单独与陀轻轻叙话,这种父女情深的戏码,老沙陀演得很出色,他一直认可生父的角色。
山野冷荒,风吹草浪,枯树干井,陀轻轻披着大氅,至枯树下思事。
野风抵着她的眉眼。
就在她的身后,老沙陀走过来,陀轻轻没有转头,冷声道:“陀老板,早日回去,大雁坞迎不起你!”
老沙陀立定,看着陀轻轻:“原想我们父女见面,不会这么生分,看来你不想见到父亲。”
陀轻轻道:“陀老板,想聊什么?”
“轻轻,你的旧疾好了吗?”老沙陀上前一步,想看看她的夺味针的魂斑,却被陀轻轻挥手挡开。
陀轻轻道:“陀老板,当真是会关怀女儿,不惜毁她清白,却还想要父慈女孝。我凭什么要为了父亲眼中的贞节去羞愧。贞洁,算什么东西。您娇妻为伴,郎情妾意,待您日薄西山后,我会为你的坟头上一柱香,盼鬼女避走。陀老板,怕是忘了,而今,我是禚夫人,姓禚!”
山野狼风,越来越响。
良久,老沙陀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木剑:“轻轻,你从小就问我,可不可以不炼夺味针,改成拿剑。为父错了,不该逼你。”
陀轻轻笑了笑:“陀老板,昔日的陀轻轻早被你杀死了,这种孩童才玩的木剑,怎值得她眷恋!”
“轻轻,你叫为父好好瞧瞧你!”老沙陀说。
她转过脸,出一枚夺味针:“你是为了它?” 她手上一紧,慢悠悠握拳头:“陀老板,既是我的东西,要毁要留,我说了算!”
“轻轻,”老沙陀望着她,“你恨父亲,恨成这样了吗?”
她嗤的一声笑: “陀老板,你要的不是一个女儿,你要的从来都只是你的颜面,陀家的颜面比我的命重要,比陀氏饭馆招牌重要,比你的雪叙还重要,你要的从来不是陀氏荣光,只是你一个人的声誉。今日,你对我说自己错了,陀老板,何错之有,你只是不想做一个好父亲,你有什么错呢!” 她抚上枯树枝:“错的是我,我怎么就执迷不悟,非要寻求父亲的存在呢!若我当初,没有心心念念想找回亲人,跟着姑姑平淡过完一生,也许就不会杀这么多人,造这么多的罪过,” 陀轻轻双眼一冷:“我怎么才认清自己,才认清了你呢!”
老沙陀缓缓说着:“原谅父亲。”
陀轻轻转头:“陀老板,人父不是像你这样当的,你苦了我一生了。”
老沙陀的马车消失在尘土里,禚靳揽过她的肩,被她反手拧了胳膊也不恼。
大雁坞里的日子又软绵绵淌起来。清晨她总抢他的腰带系,黄昏他必偷她簪着的花。新孵的雏燕学着飞时,两人正挤在藤椅里分食一颗枣子,酸得同时皱起脸,又笑作一团。
只是,陀轻轻嫁到大雁坞的第二年,却被禚靳休了。
因为赫赫军功的大将军禚瑜功高盖主,反被奸臣诬告私通屹人,深目洲国王褫夺他的功勋,发配他去苦寒之地,禚瑜受此大辱,终于病逝。祸及禚氏,禚靳休去陀轻轻,陀轻轻连夜被赶出大雁坞,深目洲国民都在看陀轻轻的笑话,都在耻笑她的落魄,她拖着一具残体漂泊江湖。
流落至山头前,她还想见他一面,求得他的怜悯,禚靳的侍卫将她拦在外面,她日日夜夜守在铸币营的地方。
女子不得擅入铸币营,违令者会被当场打死。
她持着一把大雁弩孤勇闯来,却被士兵扣住一双胳膊,月亮爬上她的肩头,单薄的肩膀毫无反手之力。
她双膝跪地,一阵骚动惊出掀帐而出的禚靳,黑夜篝火映出他冷僵面孔,她挣脱桎梏她胳膊的士兵,连站都站不稳,她捡起大雁弩支撑身体,缓缓走向他,忍住眼中的珠,坚定望着他:“从前,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陪护我?都不作数了吗?”
他身边的近身兵放下锏,各个都立在原地,望着他们过去的主子,一直默着,低着头。
陀轻轻撑着身体,像一朵波涛之上的浮萍,小步地走向禚靳: “你说过,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夫妻相携,”她从怀里拽出一块发巾,递向他。
他连一眼都没瞧她。
陀轻轻说:“你说过的白首如新,我在你身边,我永远不用受相思之苦。”
禚靳伸出手掌,底下的侍卫识相捧上一把锏,他毫不犹豫挥锏斩断定情的发巾。
半晌,她挣着声问:“是你,听说是你举报禚瑜,串通对手害了禚瑜?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他有恩于我们,为什么还是做断了情分?”她忍着泪笑着:“你对我们从来就是虚与委蛇?”她头痛欲裂,后退一步,面孔苍白:“这两年来,你说的我都信,却到底都是谎言,我竟还在奢望,还天真盼着与你永结夫妻情分。” 陀轻轻泪水扑面,偏执地盯着他看,“禚靳,我这个弃妇祝你,余生顺心顺意。”
她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半月都躲进云里。
那一块被劈成两半的发巾随风飘舞,坠落篝火,火舌蹿跳,化为乌有。
陀轻轻在大雁坞中,禚靳常常盯着她喝药,还不允许她拿枪练剑,他知道她负伤,无法执重物,可是她在禚靳的眼中不是闺中弱女,又见她身形颤抖,扔掉大雁弩,转身决绝离开他,脚底拖出一地血渍。
他蹙眉望着她的背影,淡淡招来属下,侍卫近前听令,禚靳开口:“一路护送夫人,不得有失。”
春去冬来,朝夕之间,小沙陀消失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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