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渐渐黄昏,只听得前路山坡下,有车板咯吱之响。
殷漱撑着伞,至一处岔路口,停身观看,前方两个佝偻身影。
一个老翁正奋力推着一辆破旧板车,车上覆着一条半旧的薄被,老翁隐约躺着一位老妪。
殷漱快步上前,小心搀扶着推车的老翁:“老丈、婆婆,雨势甚急,何故冒雨前行?可需相助?”
推车的老翁抬起头,雨顺着一张苍头脸往下流,眼神疲惫却透着执拗:“多谢姑娘好意,不用了,我们夫妇去探儿子,路虽远,不敢停歇,我们...我们就是走得慢些...”
被子动了动,板车上的老妪挣扎着探出头来,白脸色,紫嘴唇,虚弱道:“老头子…歇口气吧,你的脚…”
殷漱这才注意到老翁不光是湿透旧衫,那双裹着破布的脚,布条污秽不堪,洇出暗红血渍,布鞋已经磨穿,显出黑红的脚趾。她忙道:“老丈脚伤如此,如何再行?前方或有野店,不如暂避,待雨歇脚伤稍缓再走不迟?老丈、婆婆,这雨太大了,你们这样会着病的,”殷漱不由分说地扶住板车,“野店在前面,我送你们一程吧。”
老两口对视一眼,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同行一段路,把板车推到路边停好,板车上放着麻袋,里头鼓了东西。殷漱搀着两位老人进了间野店。
两老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了些。
“谢谢姑娘,你真是好人...”老妪颤抖着说,接过殷漱从怀里掏出的一块干布来,慢慢与老伴擦脸上雨水。
“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么大雨还推着板车赶路,” 殷漱不知哪抱来柴,打过石头,里面着了火焰,烧了碗水。
老妪接过殷漱递来的碗,先递给老伴喝了一口,才自己抿了一小口。热水下肚,她的神情松弛了些,“老翁道:“老朽姓陈,名守业,祖籍青州临县陈家沟人氏。这是拙荆陈氏。”
老妪微微点头,补了一句:“村里人都叫我陈婆子。
老翁续道:“家中原有两亩薄田,三间草屋。四十岁上方得独子,取名继祖,指望他...”话音忽滞,“谁知这不成器的...前年因替里长修塘时与人争执,失手伤了人,被判到百里外黑石山采石场服苦役...”
陈婆子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汗巾:“姑娘您看,这是继祖去年托人捎回的...”汗巾上歪斜绣着‘平安 ’二字,针脚粗乱,“他打小连针线都没碰过的人…”
老翁突然咳嗽起来,陈婆子忙替他拍背,老翁叹了口气,糙指摩挲着膝盖,老妪慢慢给老伴擦脸上的雨水,老翁叹道:“谢谢姑娘,姑娘心善,只是…我儿在百里外的石场服役,前些日子竟寄来断绝书,就写了两行字,说什么‘不孝子玷辱门楣,求二老当没生过这个儿 ’...老婆子整宿整宿睡不着,说啥也要去看看…家中贫寒,凑不出几十文的车马盘缠,可…可那是我俩唯一的骨血啊!”
“绝交信?”殷漱皱起眉头。
老妇人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湿信,递与殷漱。
信纸已泛黄,字迹歪歪扭扭:爹、娘:不孝子玷辱门楣,求二老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殷漱抬头见老妪正悄悄抹眼泪。
“我们娃绝不会无缘无故写这种话,”老人声音哽咽,“肯定是出啥事了。家里就这一根独苗,再远再难也得去‘姐妹石场’看看儿子不是。”
“一百多里路呢,你们就推着板车去?”
老两口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苦涩。
"你们...怎么想到推板车去的?”
老妪声音哽咽,“思来想去,实在坐不住,家里就剩这辆板车还值点钱了,只得将这还能用的板车推出来,铺条家里稍好的被子,上路了,” 老人苦笑,“我俩轮换着,一个推车一个歇着,好歹能往前走。”
“头天还好,想着两人轮换着推车、歇息,板车不停,总能走到。谁曾想…这鞋不顶用,半日便磨穿了。路上石子多,脚底板扎得全是血口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苦。
老翁苦笑一声,满是无奈,“老婆子给我挑脚板里的碎石刺儿,可路,还得走啊!”
“你们那些晚上住哪儿?”殷漱问,尽管她隐约猜到了答案。
“路边找棵树,或者田埂下,板车一支就是床,天不亮就动身,走到天黑得辨不清五指,才寻根木棍支住车,就在这荒野里囫囵睡一觉。天刚蒙蒙亮,又得起身…” 老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这百多里路,走了三天两夜,才到这…也不知何时能到那石场…”
殷漱望着老人掀起裤脚,露出缠满破布的脚踝,那些布条已经被血浸成暗红:“老翁,婆婆,脚伤如此,万不可再强撑了,我送你们去石场。”
“这怎么行!姑娘你不是有急事吗?”老妪连连摆手。
“我的事可以推迟,一百多里路,你们这样走下去太危险了。”
“不…不用了,”老两口还想推辞,听见殷漱说道,“我的轿子就在前面,告诉我地方,你们今晚就能到‘姐妹石场’了。”
“好,谢谢姑娘,娃儿见到我们,不知会多高兴...”
雨还在下,却小了些。
不多时,取了麻袋,捆了被子,进了轿子,轿子宽,后方捆了板车。
轿里老妪先为老翁清理脚上的伤。
殷漱驾着轿子,也似一阵风飘过前方湿漉漉道路。
当时天色黑来,只见殷漱同老翁老妪小步走入‘四响’店里来,拣了三副座位坐了。
店小二问道:“客官,吃什么茶?”
殷漱道:“挑你们店里最好喝的上来,店小二,这里‘姐妹石场’在那里呢?”
小二哥道:“只在前面就是了,这里出去左拐,拐到底就找着了。”
殷漱开了杯,道:“ 老翁,婆婆,请喝。”
老翁道:“姑娘菩萨心肠,我们两个老朽实在受之有愧。这身子骨虽不中用,倒还能挪动几步,怎好耽搁您正事?”
身旁的老伴道谢,拽了拽他的衣角,相携着出门,推着板车缓缓离去。
殷漱拦住他道:“小二哥,请问这‘怒都’,哪里去?”
小二哥道:“这里出去右拐,拐到底就是了。”
殷漱理了短发,待出门时,只见一个壮年竟从楼上下来,抬眼瞧见那人,嘴角着了笑意,也不急着上前。
只见他头戴一顶攒珠嵌玉束发冠,脑后飘着两条猩红绣金抹额,身披一袭玄色织锦团花袍,腰间紧束一条宝狮带,足蹬一双翘头靴。天庭饱满,脸庞方圆,粗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炯生光,立在那里,脸上撒笑。
店小二道:“客官,您要寻‘怒都’,只问这个客官,他都认得。”
殷漱隔着三步远扬声道:“咦,这不是那谁家的小谁么?几日不见,倒学会往这富贵地界钻营了?” 话音未落,自己先“扑哧”笑出声来,唇边漾起浅浅的梨涡。
那人听得声响,猛地回头,先是一怔,继而眼中迸出惊喜,笑道:“我道是谁这般牙尖嘴利,原来是东里家的妹妹!白翁既说东里家的来这儿钻营,我可不就得过来觅个身来?倒是妹妹这头发儿……” 突然伸手一探,“怎的不是去岁的式样,新时样?”
殷漱点了点头,忙笑道:“大游,请坐拜茶。”
两个坐下。
游子吟抬袖,逃出一瓶笑道:“殷殷,这是大肠酱,专候殷殷品鉴。”
殷漱回想起初次相识大肠酱的场景,那 ‘逆熵坊’中供奉着四位奇绝仙君。为首的游子吟仙君道号‘炼酱师’,平时素白长衫黑珠密集,行走间自有一派潇洒不羁的风度,不知情的还当是哪个莽撞鬼误入仙班。
那日,游子吟正在他的‘酱香阁 ’捣鼓新方子。但见他将三昧真火调至小火煨着禁炉,依次投入鬼洲黑豆、天河老抽,又掐诀引来沧溟之水。正待收功时,忽从袖中抖落一截千年乌肠。
“仙君这是...”新来的仙童看得目瞪口呆。
游子吟笑道:“此乃本仙新研制的大肠酱,待会殷殷要来,正好下酒。”
话音未落,但听门外一声急呼:“使不得!”只见个炼器师游子滈抢入,捏着鼻子嚷道:“子吟,你又图谋白老头的评价,年初白老头尝了你的麻辣仙丹,至今见着红椒还打颤!”
游子吟不以为意,舀起酱料往兄长嘴边送,当时金光忽然乍现,酱勺化凤飞去。
殷漱推瓶道:“你的美意,我就心领了,你要过‘怒都’?”
游子吟收了,才道:“是。这里的黑豆最对酱味。”
殷漱点头:“那天家的都喜欢见面不如闻名,闻名胜似见面,你要寻鬼洲黑豆制酱,就不怕升了天膳监,恶了名声?”
游子吟道:“哈哈,黑红也是红,我这点手艺见面不如闻名,那些就该只听传闻别来尝的。”
殷漱问:“你知道‘火泊’吗?”
游子吟道:“战王的‘火泊’,我也闻得它的名字。那‘火泊’不在这里,听说在王宫里,不过黑市也有。你既是来找它的,我往日多闻你的好处,且和你上街去找找看。”
殷漱点头表谢,同游子吟出茶坊来,意欲换身行头。
游子吟回头道:“小二,茶钱洒桌上了。”
店小二应道:“不妨事,只顾来吃。”
两个并肩同行,出了茶坊来,上街行得五六十步,行了一段荒路,远远的望见一座医馆。
青瓦叠叠,药幡垂垂。经年老藤攀壁,穿堂山风摇铃。阶前藓痕青郁郁,檐下药囊鼓团团。远处夕阳沉沉,废楼幢幢。近处漆色斑驳碾槽惊雀鸟,阴风呜呜。
殷漱看罢,低声道:“阴气汇聚之地,必有游魂经过。我们在此稍候,尾随他们进入‘怒都’,寻找鸟市。”
游子吟点头。
两人遂在医馆墙根,静候时机。
夜深了,游子吟从袖中摸出一篮红艳艳草莓,递与她:“时辰尚早,可要尝尝?”
“多谢,你倒是好兴致,”殷漱拈起一颗草莓,入口清甜异常,“不是这个时节的草莓...”
游子吟问:“味道怎么样?"
殷漱道:“新长的吧,不错。你就是吃多了这些才得的草莓鼻吧,现在什么时辰了?”
游子吟略一笑笑,掐算:“四时方过。”
“时辰将至,”殷漱道。
话音刚落,医馆后方飘来点点幽光。
那光荡荡渐近,原是一列白衣游魂。初看竟似捆扎整齐的大葱,老少美丑皆着布衣,顶着白灯笼,极慢极慢而行。
殷漱道:“跟去看看。”
“好,”游子吟吞尽最后两三颗草莓,收篮于袖,混入群鬼之中。
为首几只鬼细声交谈:
“你看我新买的鼻子好看吗?”
“咦?你原来的鼻子呢?"
“上月,阴雨天太潮,长霉斑了。店家说晒晒就好,结果一晒太阳就缩水了。”
“快别提了,‘怒都’鸟市重开,甚好甚好!我欲购新的产品,垫高鼻梁。”
“咦?你之鼻上月方修过,怎又塌了?”
“唉!那匠人言保十二月,未及半月便溃烂矣!”
“你帮我看看后颈的缝合线松了没?”
“天!你脖子后面怎么有张绿皮码?”
“嘘...这是上次器官置换的保修凭证,扫一扫能查剩余使用期限...”
殷漱与游子吟跟在后面,闻些鬼语,虽觉滑稽,却只憋笑,相视一眼,默然不语,随众阴魂行于荒道。
四周枯手张爪,夜风卷魂低泣。
约个时辰,前方显一破楼,高高檐角悬满黄灯笼,在风中晃不定。楼里隐约传来似笑似哭,听得人脊背生寒。
“这是‘怒都’门口?”殷漱低声问。
游子吟尚未答话,队尾忽有一青面男鬼阴恻恻回头问:“两位面生得很,是哪处坟茔来的?”
此言一出,前头众鬼影的苍头齐齐转来,那唇心朱砂痣的男子,长衫沾着泥渍,方从墓中爬出来。
众鬼木然盯来,舌嘴碎碎道: “昨夜四时‘醒魂’,可未见这两位。”
“莫非是新葬的?衣衫倒鲜亮。”
“啧,这皮相……莫非画了新皮?”
殷漱袖子一拢,笑了笑道:“我们是新来的,听闻‘怒都’鸟市奇珍异宝无数,特来一观。”
众鬼听了,神色稍缓,却仍有一紫衣男鬼逼近游子吟,枯指抚其鼻子,幽幽道:“这位郎君的鼻子,倒是养护得极好。”
游子吟眉峰一紧,殷漱干笑了笑,指尖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鼻梁:“哈...哈...他这鼻子,不过是用了祖传的膏药。”
众鬼又听了,愈发逼近,青白脸上浮现渴求之色:“祖传膏药?可否细说。”
游子吟暗道,这些死人鼻子,莫非还想要抹尸油不成?
殷漱侧身挡前半步,袖中暗扣锤符,面上笑了笑:“家人新烧来的‘洗颜膏’,鬼兄们若有兴趣,我们自当亲自送礼,”
话落,群鬼森然指爪拥来:“洗颜膏?可是能保尸身不腐的方子?”
“我左耳前日被野狗叼了去,可能补全?”
“推荐的扎纸匠,上月买的替身童子,腿又断了……”
游子吟被那紫衣鬼贴着脖颈嗅闻鼻子,忍无可忍,指节一屈就要捏诀。
殷漱忽地高声道:“诸位!‘怒都’鸟市将开,再耽搁只怕要误了‘阴时’。”
众鬼闻言骤静,面面相觑,纷纷整衣理袖,列队而行。
紫衣鬼回头诡笑:“两位郎君,鸟市东巷‘玉骨斋’也有上好的描骨笔哟。”
游子吟冷然拂袖:“装神弄鬼。”
殷漱却望着黄灯笼下渐显的扭影,轻笑:“这‘怒都’是比传闻更有意思。”
殷漱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足音,回首时,恰见楼门缓缓阖了,那道愈收愈窄的光隙染成一线红,终是“咣当”一声,断了宿雾。
楼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宿雾弥漫里两个飞奔的身影。
“快些跑!四时将至,错过时辰就到不了鸟市买油了!”
百里浪紧攥着连山奈的手腕,在飘着‘驿’字旗杆的街道上狂奔。
“慢、慢点!”连山奈猛地刹住脚步,挣脱百里浪的手,弯腰喘着粗气。她一手叉腰,一手仍紧握着那枚放大镜。
百里浪转身打量她:“堂堂连山庄大小姐,跑这几步就受不住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眼前:“给。”
连山奈借着微光仔细端详:“这是?”
“权杖,我们用这个进门,”百里浪晃了晃脑袋,再次拉起她的手,“快走!”
两人冲进‘怒都’楼门。
石板路上,宿雾缭绕。穿过重重迷雾,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楼门,两侧烽火柱燃着熊熊烈焰,门匾上‘怒都’二个大字隐约可见。
百里浪上前叩门,连山奈则凑近门缝,向内窥探。
“奇怪,”百里浪抬头望了望天色,“明明已到四时,莫非我们走错了路?”
“不会错的,”连山奈指着城门上的匾额,“你看,这不写着‘怒都’吗?”
就在此时,沉重的门发出“咚咚”闷响,缓缓开启。
“门开了!”百里浪侧身而立,微微前倾,做好了进门的准备。
门里不远处的街道,鬼潮忽分,殷漱眼前豁然开朗,两侧商幡招摇,甜香涌动,鸟市长街不见尽头,紫雾氤氲里影子绰绰。
左望长街迤逦,鸟市喧嚣,羽翎乱扑,青面长舌,颈缠淤痕的人;浑身肿白,长发覆面,指缝塞泥,散发腥臭的人;剥皮为衣,血丝犹颤的人;提颅提烛,颈涌黑浆的人;骨瘦腹鼓,喉细鸣哀的人;獠牙跳僵,畏月蜷行的人;虎伤痕儡,诱噬同俦的人;人尾绿荧,幻化无端的人;更有贴地蛇行的人。
右见潮玩市集,斑驳陆离,异彩眩目,竟将整街泼作琉璃色。三头叠颈,争吵不休的人;纸躯扁薄,门缝挤出即遭践踏的惨人;顶碗游魂,抛洒血雨的人。殷漱见他一边抛洒一边抱怨,俯拾起来,竟是鬼面钱,较之绿槐村的人面币,反添艳色。
那竹节似长颈怪正将脑袋探进二楼窗棂,而它拖在地上的躯干被当成板凳,坐着生满绿锈的铜人。
风乍起,满地紫砖窃笑,殷漱踏砖行来,没踩中半块作怪的活砖。
街边瘦鬼们挤作一团,争抢香酥炸蘑菇;热奶摊的铁板上,臭花糕滋滋作响;面馆红漆招牌歪斜写着“百年祖传脑花面”,油亮围裙的秃顶老板正掀锅吆喝:“老汤熬的,尝尝呗!”
浑黄汤汁咕嘟翻滚,铁钩一搅,带起缠着神经的碎骨,又沉回汤底。
脑花颤巍巍浮沉,沟回如核桃。
“趁热吃,凉了腥,”老板递筷。
隔壁食鬼吸溜震天,边吃边夸:“鲜!加了啥?”
秃头眯眼一笑:“半副声带,天然提鲜。”
殷漱眼睫忽地一颤,转头之时,见那无头戏班在台上,无头鬼以脐为口,扬声笑问:“诸位猜猜,我下半身藏哪儿了?”
话音未落,台下忽有看客惨叫,裤管里钻出两条青紫鬼腿,趾甲正狠抠旁人脚踝。台上半截身子得意扭摆,垂落的肠子如谢幕红绸,簌簌晃动。
满脸褶子的杂耍鬼从布袋倒出十几颗惨白头陀螺,骨碌碌转着盯人。忽而抽刀一劈了。
“锵!”那头颅竟尖齿咬刃,火星迸溅!
众鬼喝彩如沸,唯角落一颗冷落头颅嘤嘤啜泣:“下次该轮到我演刀劈活鬼了。”
又见那一个戴铜框眼镜的“大夫”在街边摆摊,招牌写着“专治各种不服”。病鬼一坐下,他用锈剪刀剪开对方肚皮,掏出一把蛆虫:“恭喜,您这是喜脉!”病鬼惊恐逃窜,他却追着喊:“诊金还没付!拿你的影子抵债也行!”
见只病鬼踉跄撞过殷漱肩侧,那一间诡铺,三竿白灯笼幽幽晃着,照亮檐下悬吊的物事:数十张人面,自拳大的婴孩脸到枯皱的老年皮,依次排开。每张面具下悬着木牌价码:婴面三钱,少女面五钱,壮年男面最贵,值一两银。这些面皮竟在微微抽动,似皮下血肉未冷。
那张少女面具忽地冲殷漱眨了眨眼,嘴角缓缓咧至耳根,露出森森白牙。
殷漱往前走了走,“咚!咚!咚!”声音来自一间肉铺,系着黄油围裙的黑影正背对街面,刮刀起落,砧板“咚咚”作响。
殷漱眯眼细看,竟是半人高的黑羽鸡妖,血冠灼目。左翅按着一片抽搐的厚唇,右翅挥刀将其切成细条。
那唇瓣不时发出“啵”声,也似垂死之吻。
“仙洲美人唇,切片涮锅最鲜。”黑鸡蓦然转头,血眼映出殷漱苍白的脸,喙间细齿森然。砧板边缘堆着的眼珠齐刷刷盯向她。
“看什么看!”鸡妖暴怒,翅拍砧板,血点溅上裙角,“买脸掏钱,不买滚蛋!”它喉间竟挤出中年男子的粗嗓,颈悬铜牌刻着“贩脸翁”三字。
殷漱疾退数步,忽觉异样,方才鸟市喧嚣的游魂竟全数消失,长街空荡死寂。
“哎,游子吟呢?” 指诀却遭鬼气反噬。
“找人的话,得用这个,”身后糖画摊主说道,草帽下腐脸半露,推来一碗红浆,其中浮着殷漱被众鬼诱来的画面。
“不必了。”她摆手打断,独自踏入迷雾空街。
四顾唯有灯笼投下飘忽鬼影,像整座‘怒都’ 正注视着她在街上盲搜游子吟。
殷漱行一段路,慢了下来,忽然肘子被什么东西一拦,她原本警惕非常,立即问道:“谁?”
那拉住她的竟是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衣着暴露,白粉簌簌往下掉,胸口鼓囊囊的,活像塞了两团棉花。
殷漱先是一惊,待看清那张滑稽的脸,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媚声道:“哟,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儿’?大晚上的,想勾谁的魂呀?”
那“女子”一愣,显然没料到她这般反应,捏着嗓子娇滴滴道:“姑娘说笑了,人家不过是瞧你孤单,想陪陪你……”
殷漱伸手轻佻地挑起“她”下巴,笑意更深:“陪?可你这妆……啧,掉粉了。”指尖一蹭,果然沾了满手白。
“女子”脸色一变,猛地后退,粗声粗气地怒道:“你耍我?!”竟是个男人的嗓音。
殷漱抱臂歪头,故作惊讶,语气轻佻:“哎呀,原来是个‘哥哥’?失礼了,失礼了。”
那鬼见身份败露,恼羞成怒,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恶狠狠道:“臭丫头,找死!”
殷漱却仍笑吟吟的,指尖轻轻一弹,袖中忽地滑出一枚锤针,寒光一闪,直刺对方手腕。
那鬼吃痛,短刀“当啷”落地。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故作惋惜地摇头,脚尖一挑,将刀踢到一旁,语气慵懒,“下次扮女人,记得胭脂抹匀些。”
“你,你,穿得人模人样,倒管起我的营生来了!”那鬼定睛一看,又惊又怒,一面捂着流着鬼气的手腕,一面捂住胸口后退两步,尖声骂道:“呸!这副德性,原来是个疯鸡娘!晦气!”
不远处,一个扛着贩脸翁闻言怒道:“他娘的,骂谁疯鸡呢?老子剁了你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那男鬼立刻扭着腰回骂:“哟,杀鸡的也来逞威风?你算什么东西!”
贩脸翁暴怒,挥刀就要冲过来:“老子今天非把你剁成馅儿不可!”
长街上顿时闹哄哄的,路人纷纷避让,有人嚷道:“快看!吉老三又跟人打起来了!”
“哎哟,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前街的绿茶鬼吗?怎么又出来骗人了?”
殷漱趁乱脱身,走出几步,回头瞥了一眼,摇头轻笑,鬼风拂过,拢了拢衣襟,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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