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远处洞内传来一阵缥缈诡嬉的童谣。
心中一惊,与蓝阕闪至一块石头后望,却见那声音飘忽远去,并未朝这来。
殷漱放缓声音,隔着石栏问:“老丈,诸位,那鬼物既将你们困在此地,为何又丢这兽尸与你们,让你们苟延残喘?”
那枭头见殷漱不似要强夺他们活命之食,神色也缓和了些:“姑娘有所不知,那鬼物并非只想饿死我们,它像是在豢养。”
“豢养?”殷漱问。
“是啊,”旁边一个年轻鸟保声音颤颤接口,“它隔三差五便丢些腐烂兽尸,或是不知从何处掠来的活物,看着我们为争抢食物,它们似乎以此为乐。”
张枭头继续道:“我等本是往来各地贩卖珍奇鸟雀讨顿饭吃的商队,半月前夜里途经这蓬头春,夜有怪声,似鸟哀鸣,心中好奇,不知甚利害,循声而来,不想尽数陷于此地。”
“贩卖鸟雀,那你们随行的鸟笼、或是某些特别的工具,可还在此处?”
众人互相看了看,目光最终都落在张枭头身上。
张枭头犹豫片刻,道:“不敢相瞒,被擒时随行鸟雀皆惊走,只有一物。那是我等此次欲送往贵城的‘镇笼之宝’,那只极罕见的‘雪喉鸟’的喉。此鸟喉通灵,自我们被困后不鸣不叫,蜷于一角。不过那鬼物对鸟喉不感兴趣,我们也颇有忌惮,都护了它。”
张枭头说着,示意身后让开。
殷漱见暗角里旧布半掩的笼里栖块鸟喉。
殷漱道:“我们是西荒修士误闯而来,这‘鸟喉’之名早有耳闻,心中十分好奇,不知是否有缘能开开眼界?以解我们心中之惑,领略其非凡风采。”
“姑娘言重了。我等商人,餐风饮露是常事。争奈我们沦散在此,今日得遇是机缘,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说着,鸟喉也胡乱请殷漱看了半时。
殷漱道:“这洞虽偏,你们既是贩鸟商队,怎会连件拢鸟的物事都不见?”
张枭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日我们这队人本是往山外送珍禽的,谁知误闯了这,被两个怪人堵在了这里。”
殷漱问:“不过两个怪人,纵使会些邪术,你们怎不合力冲出去,或是寻路求救?”
张枭头道:“姑娘哪里晓得,那两个无所不为,不知从哪寻来些异鸟,取了鸟喉炼作邪物,附在人喉咙上,我们没奈何,发出勾魂摄音。我们的鸟要么被他们抢去炼喉,要么被毒音震死,如今只剩我们几个被困在此,那常有的没的早毁坏了。这鬼洞弯弯绕绕,我们根本找不到出口。那两个怪人毒音厉害得很,只要有人靠近洞深处,他们一声喝来,人便浑身发麻,连动都动不了,哪敢逃?那两个日夜盯着我们。”
殷漱追问:“这两个怪人,可有名号?”
张枭头道:“我们偷偷听他们互称,那男的姓柳,人唤‘毒喉客’;女的姓杜,绰号‘百音娘’。洞里还有一个大洞,有一个洞主,我们没有见过,只他俩哪有半分常人模样,眼瞳泛着青绿光,说话时喉咙里总带着鸟叫似的嘶响,分明是靠炼鸟喉续命的邪人,把这鬼洞当成了害人的巢穴!”
殷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怪鸣来,混着人的低语。循着声音,踅过石壁深处打一看时,见一个石坑,盖着一个防火匣,缝里透出绿光,那怪声正是从里面诱将来。揭起看时,埋着十几堆琉璃瓶,瓶里浸着血淋淋的鸟喉,瓶旁还放着炼喉的器具。
殷漱道:“这四艮居士没道理,抢了所有活人,却眼睁睁放着他们在洞底炼鸟喉,真不知底细。”
蓝阕道:“别费神琢磨他的道理,他放任炼鸟喉,正说明活人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劫,劫人却不加看管,炼喉才是本意。我们前去看看,很快会弄明白。”
殷漱点头。
鸟保们见殷漱寻到了几瓶,吓得脸白了,忙连声道:“姑娘莫冲动!那邪物碰不得,我们也是怕说了防火匣,你一时莽撞送了性命啊!”
“你们快些走!那柳毒喉和杜百音听觉极灵,再近半步,他们的鬼音纸人震得你们头疼!”
那几个寻出破布来,只叫得摇头苦着,把草、土、泥头、枝子、水囊皮都抢过了,塞了耳朵。
殷漱耳敏,没奈何,见了怪音要听,没做不理的道理。
只见溶洞凹处绿光,只有些碧藓在上面。
又听童谣飘来,众人都紧张了。
殷漱道:“慌什么?他们若真能随意用毒音,早把你们赶尽杀绝,不会留到现在。”她顿了顿,追问,“这几日,他们多在何时炼喉?又何时会离开这里?”
领头的鸟保道:“多在正午时分炼,那时洞外光强,他们好像怕光,不会出凹处;到了傍晚,那女的出来,男的守在凹口,不怎么动。”
殷漱点头,又往凹口缝隙里瞥了眼,急中生智,抓把泥把自己和蓝阕的脸抹了,就壁边拾把草,把头顶插了来:“别出声,要出来了。”她立刻拉着蓝阕往暗处躲。
刚藏好身形,探头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影,怀里抱着鼓囊囊的缝补过布偶,走出的正是小书朵。看那眉眼,又瞧了瞧布偶的模样,先前的疯怪全然不见,想来是那布偶套了她衣裳,提着她的样子晃悠。见那只布偶,一头银闪闪的鱼尾辫,身穿布衫,腰系绦带,踩着小草鞋。圆肚晃悠悠,发丝俏皮甩一甩,场着咕嘟咕嘟的歌。
“快去快回,那伙若敢乱走,直接震碎他们,别留手。”
小书朵应了声,转身往洞外走。
鸟保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摇着手,悄悄指与殷漱道:“姑娘,那就是杜百音,方才讲话的就是柳喉客,前几日震死我们队里最壮的鸟保!”
殷漱见指说了,意欲跟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着,别乱走。我们跟着她出去,看看她的动向,若能摸清她的身份,或许能寻到机会,救你们出去,顺带毁了那些炼喉的邪物。”
两人随后跟去。
小书朵只顾着往洞外走,没察觉身后有人跟随,嘴里还哼着怪调子,调子忽高忽低,着几声鸟叫。
小书朵不知殷漱后面跟来,只顾走入后洞里去,穿过荆棘桥,跟到里面看时,见没头罗汉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果品,两只瓷盅,两副竹筷,当中坐着一个胖布偶,眼似铜铃,须如银针,粗布襟口半敞,缝着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下首陪着个垂髫女童。
小书朵把布偶放下,也来坐地。
殷漱走到面前,那小书朵吃了一惊,直起身来,没那般害怕,反倒眨着眼,怯生生问:“姐姐,你怎么在这洞里,请来坐坐,同吃一盏。” 说着,将布偶往身前又抱了抱,布偶的脸蹭着她的胳膊,模样可怜。
殷漱见布偶针脚,和当时的补丁一模一样:“你这两个如何把活人来抓了?”
小书朵道:“姐姐请坐,听小朵说。”
殷漱道:“你说!我听!”
那小书朵道:“姐姐,在我去樟木村之前,我曾经住在这里。这里的洞主教会了我一些法术,但我非常讨厌樟木村的樟神,放任诅咒不管不顾,所以才去伤害你们。从前,我们这里可红火了,养的都是珍奇鸟儿,鸟保们也勤快。偏就村里住着那几个老贩鸟的,整天喝酒闹事,拿货款去养女人。老东家说不动他们,反被他们使绊子挤走了。好好一个鸟园就这么散了架,鸟保们各自寻出路,鸟舍也盘给了别人。起初我和这个布偶守着洞,正盘算着慢慢把鸟笼修整起来,让雀儿重新有个安生处呢,后来,这里有了新洞主,那几个老贩鸟被洞主抓去了,就关在那后面,谁让他们又不承担开支,宁愿掐死那些雪犀鸟,也不卖给洞主呢!”她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没真的掉泪,另一只手悄悄往身后背了背,藏着布偶。
殷漱问:“哦,那这小童是谁,却在这里玩?”
那小书朵道:“姐姐,这小童是前村王大壮的朋友王有金女儿的书童。她见我做活了布偶,我的布偶又喜欢扮成我的样子出去溜达,认识了这小童。从前她爹是我们庄子上的老熟客,如今耗光了家业,近来好生狼狈,家禽害了痼疾,才来我们这儿卖了鸟喉,赊些鸟粮。我看在老主顾的情面上,备了些物事照应,再没有别的意思。姐姐千万莫信那几个老畜生胡诌。”
殷漱听了她这篇话,又见她如此小心,莫非那几个商客戏弄了自己。又聊了些,她提了锤子,随蓝阕再回深洞来。见那几个贩鸟商人方才吃些肉羹,正在那里嚼舌。看见殷漱皱眉出来,向着贩鸟商们问道:“可是你们这几个坏了鸟园规矩,犹自在我面前说谎。”
那伙贩鸟的听了,都嚷起来:“这位姑娘可别信她瞎话!她现今就是里头的洞主偷偷养着的一个玩物。方才她是瞧见你身上带着锤子,自己手无寸铁,才不敢跟你动手。你要是不信,再进去瞧一眼便知,看她这回怎么待你,姑娘您想想,她们整个鬼鬼祟祟的觅食抢人,而我们却连肉羹都难喝上,方才我们还担心连您也要被她哄去吃吃咧!”
殷漱道:“该信谁,阿孽,你认为呢?”
蓝阕淡淡道:“我们既然来了,再往前探探看。”
“好,”殷漱提了锤子,往后洞来,见那洞门却早关了,正待上前,蓝阕已无声掠至身侧,伸手一按,那厚重的石门竟自向内轰然洞开。
殷漱抢入里面,只见那布偶仗着一把小锅铲,从暗处扑来,不慌不忙,抡起手中阿音便斗。
两个斗了三四合,布偶渐显败相,正待要逃,一旁的小书朵却拿了团毛线球,自背后大步捆来。
殷漱听得脑后风响,却不及回身,只低呼一声:“小书朵!”
话音未落,蓝阕黑影已挡在她身后,他并未出手攻击,只袖袍一拂,那团疾飞而来的毛线便似撞上无形壁垒,软软坠地。
得此间隙,殷漱一锤迫开布偶,那物事心慌,托地跳出洞外去。
她恰才回身,与蓝阕背脊相靠。
小书朵与小布偶再度扑上,两人一偶顿时缠斗在一处。
往来数十合,殷漱因牵挂活人,又兼臂上带伤,更不愿对这两个下死手,虚晃一招,敛了阿音欲走。
蓝阕会意,与她一同撤出后洞。
那两个追到鸟雀营巢下,终是坐在藏兔穴边,不再来赶。
不多一时,殷漱见甬道尽头,出现一块平地,无数紫衣鬼童飘飘荡荡,纵横着紫衣游僵影影绰绰。
“走,走,走!快点上路!” 领头的声音毫无感情,像在驱赶一群牲畜,手中的铁链哗啦作响,拽得俘虏们一个踉跄。
他的副手从另一端快步走来,带着兴奋,低语道:“鬼哥,听说刚又送来一批‘新鲜的’,血气旺得很,正合用于祭鼎。”
“是吗?” 领头闻言,麻木的脸上闪过满意。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催促道:“那这边得更利索点。快点,快点!别耽误了祭鼎的时辰。”
殷漱回头看着那些游僵,它们竟然真的没有丝毫察觉自己,正庆幸伪装得宜,松了口气,向着前方的蓝阕说:“没想到这洞窟如此之大…他们应当追不上了,只是经此一闹,恐怕已打草惊蛇。”她顿了顿,抬眼望向蓝阕,“我原以为你会直接上门叫阵,没想到是潜伏来。”
蓝阕停下脚步,回头望来:“哦?漱漱是觉不够痛快,希望我硬闯?你想我打胜,还是打败?”
殷漱连忙摆手:“不…不…这样很好…我既不熟悉此地,也没对付过僵尸,怕会拖累你,成为你的负担,我自然想你打胜。”
蓝阕笑了笑:“好,这次我要找他本相的麻烦,自然不会给他溜了。”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何过往?殷漱正思忖着,却听蓝阕再度开口:“那蠢物虽不成器,鼻子却灵。要想近他的身,只有一计…”
“这回落网的‘货’可真不少,四艮居士见了,肯定满意!” 领头的嗓音得意响起,他正清点着被驱赶前行的人群。
“嘿嘿嘿…这么多人,炼出的‘大药’定然非同小可。哥几个忙前忙后,是不是也能跟着分一口汤喝啊?哈哈哈…”
“就是,就是啊!” 旁边几个帮闲的立刻涎着脸附和,眼中贪婪与期待的光。
“都做你们的鬼梦!”领头的目光凶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些瑟瑟发抖的俘虏身上:“都给老子老实点!低头,不许看!要是谁胆敢弄脏了身子,污了衣裳,惹得主人不快,” 他“锵”一声将腰刀拔出半截,寒光一闪,“就把你们统统剁碎了,扔去后洞喂野鸟!”
游僵背后,铁链拴着一群活人行来,华服商贾,粗布农夫,老弱妇孺,甚至还有石场工匠。那些被捆手前行的人哭哭啼啼。
蓝阕与殷漱肘间轻触,默契隐在队伍末端。
领头的猛地回头,手中浸了血的缰绳“啪”地一抖,在空中炸出个鞭花。他眼一瞪,朝队伍里吼道:“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吵得老子耳根子生疼!”
旁边喽啰跟着啐了一口,狞笑道:“一群没胆的孬种!都把号丧给爷憋回去!”
领头的目光看过人群,突然锁定一个哭得几乎瘫软的女子,猛地扯动绳索,将她拽得一个踉跄,恶狠狠凑近:“你也不许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腌臜东西!这副德行,平白倒了我们居士的胃口!”
“等到了地方,有你们好受的……叫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快走!”领头的骤然暴喝,绳索再次甩响,“别他娘的磨磨唧唧啦!快走,快走!去晚了,居士把你们统统红烧了下酒!”
队伍再次行进。
殷漱望着前方的队伍,情急抓住蓝阕的手腕,与他掌中一只蜘蛛。
蓝阕低头看时,那只蜘蛛的丝在他掌心结个“救人”的字。
蓝阕看着前方,将头来点。
两人继续前行,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蓝阕一把握住殷漱手腕,蜘蛛在她掌心迅速结出字迹:“当心头顶。”
难道……殷漱循着那方向望去,一面随队伍向前,一面抬眼,只见上方密密麻麻的悬喉,其间更夹杂着许多涂满釉彩的皮囊,有些皮囊微微挣动,内里还有东西在挣扎,另一些则干瘪塌陷,掉出枯骨。寒意彻骨,生机尽绝。
只听得“噗”一声轻响,一截紫黑色的喉从上方掉落,正正砸在下面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颊上。
那男子猛地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入手却是一片黏腻冰凉,抬头向上望去,这一看,登时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尖叫,双眼向上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息全无,竟是活活吓死了。
“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声这起那伏。
“喊什么喊!走!” 押送的恶鬼毫不理会,鞭子抽得更急。
“鬼叫什么?都想现在就去陪他吗?” 另一只鬼斥着,对那具新鲜的尸体看都不看一眼。
领头的那个却得意地笑了起来,扬起鞭子,指向洞顶那些姿态扭曲被生生镶嵌进岩壁里的“装饰品”,声音里充满病态的狂热:“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可是我们四艮居士的杰作啊!哈哈哈……”
那猖狂的笑声在幽深的洞中回荡,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胆寒。
蓝阕打了个响指,洞顶的倒挂鸟喉和釉彩皮囊立时焰化了,无声化作漫天飞灰。
漫天焰烟里,殷漱回过头,恰与蓝阕视线相撞。两人相视一笑。
甬道尽头,石阶之上,宏大洞殿。
领头指着:“给老子上去,这边,这边,一个个都给我排好了,”
只见一口巨鼎矗立在大殿中央,鼎中火焰熊熊燃烧,鼎内盛满血汤,正“咕嘟咕嘟”翻涌气泡。
领头正驱赶着活人往鼎边移动。
领头的狞笑着,鞭子甩得噼啪作响,指向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铜鼎:“都给老子上前,这边,这边!一个个排好了,别想耍花样!”
浓密的黑雾从鼎中弥漫开来,雾气中无声嘶吼挣扎。
“啊……啊……”俘虏们发出绝望的哀叫,双腿发软,却被身后的鬼兵粗暴推搡着,不得不向那口巨鼎挪动。
领头的亲自拽过一个面无人色的青年,拖着他踏上通往鼎口的石阶,怪笑道:“呀,过来吧你!快点,都排好队,能成为四艮居士油彩的一部分,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哈哈哈!”
过了石阶,烛火摇摆、彩绸高结,玉盏中琼浆满溢,宝座辉煌,映得满殿生辉。
众鬼纷纷驻足,呼喝道:“都排好队,不许乱闯!”
殷漱转头,见蓝阕眼中杀意涌动,顺他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揪。
宝座之前,立着一具折腰的红孔雀像,宛如败军之将的残影,屈辱而刺目。釉彩瓶随意散落,泛着薄薄脆脆的光。
殷漱双眸刺痛,那红孔雀的姿态,竟与她兄长如出一辙,那形貌刻在骨上烙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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