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阵喧嚷却抢先一步,穿透水声飘了过来。
河对岸,那里正是一派忙乱景象。
果有一伙鬼侍,吆着匠工推写载有巨大石像的板车。
石料沉重非常,车轮深陷泥土,另一些小鬼抱着彩釉瓶罐,穿梭其间。
那一个鬼,长舌垂到胸前,正挥着一面小旗:“轻点!轻点!我这心虽然早不跳了,也要给你们吓出个好歹!仔细看看,这尊像是要立在四艮桥头,让万千亡魂瞻仰的,磕碰一块,将你们统统填进基座!”
旁一个抱着大釉瓶的小鬼脚下一绊,身形猛晃,瓶中釉料猛晃来,吓得周遭鬼魂齐声惊呼。
那小鬼稳住身形,哭丧着脸:“头儿,这新调的‘花红釉’也太娇贵,我连气都不敢喘,再说,咱们居士素来喜纯色,为何偏要弄这些花哨颜色?”
旁一个机灵鬼立刻凑近,压低声音:“喂,你消息不灵通了不是?前些日子,怒都那位战王说咱们四艮槁木死灰,不够鲜活,四艮居士面上挂不住,这不就下令搞这‘形象工程’了么?说是要一扫沉疴,设那个什么新府’。”
吊死鬼狠狠啐一口,翻个白眼:“什么鲜活?我瞧怒都那帮家伙是闲得发慌!” 他猛地住口,四下望望,河对岸不见物影。
殷漱见蓝阕正静静看着他们,没什么表情。
抱瓶小鬼哀叹:“上头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这石像这般巨大,板车都要散架了。依我看,不如去孽海抓几头蛮兽来拉车……”
机灵鬼嘿嘿一笑:“可别!那些家伙脑子不清醒,万一使蛮力,把这尊石像的胳膊直接摁到脑袋顶上,成了三头六臂的怪模样,咱们可都要去炼狱底层作伴了!”
吊死鬼工把头伸长:“快点,鬼话少说,赶紧干活。干活!都给我把嘴闭上!谁再敢偷懒,我就把他扔进油锅,炸成酥脆小鬼!”
这番对话零零碎碎飘过河面。石匠们将车快推,不敢发一言。
殷漱看看蓝阕,蓝阕瞥对岸一眼,看不出喜怒,目光转回她身,“这般无状,让你见笑了。”
河这边,风吹山谷,水抚石音,殷漱见对岸板车咕噜远去,忽然一声响亮,藏火剑破空而来,闪火劈径,石裂风崩。
只见风里,蓝阕将殷漱往身后一带,微微侧头,睨去后方,隔着竖地剑鞘看时,半空里掼落半日闲,跪而起身:“这是你的东西,攀今。”
蓝阕侧了半步,却被殷漱抬手拦了胳膊:“我来。”
殷漱向前,看着半日闲拔出背后藏火剑,剑锋一振,挥剑一横:“但求一战,生死不论。”
殷漱知道半日闲必全力相搏,若认真交手,无论胜负,皆非她所愿,避而不战,他又岂会甘休,终是:“好。” 向前数步,结起音阵:“如你所愿,生死无悔。”
蓝阕抬眼望着她唤出西漈钟,钟光喧哗。
殷漱道:“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绝不可反悔。”
半日闲高高横剑,盯她眼神:“绝无反悔。”
半日闲正欲劈来。只见殷漱纵身闪至背后,龙息索悄然潜行,猛然收束,将四肢呆立的半日闲重重捆倒在地,藏火剑丢地了。
半日闲趴着,撑起头:“你这是干什么!卑鄙!无耻!”半日闲自幼苦修剑法,却不懂变通,对她存着怨恨,方才全神贯注着招数,哪曾想竟会被龙息索偷袭?
殷漱缓缓近来:“兵以诈立。”
“你快放开我,”地上半日闲越是挣扎,龙息索缠得越紧:“我们好好打一场,堂堂东荒二殿下,竟使这等偷袭手段?”
殷漱理理发梢:“方才既言死战,你已败在我的阿音之下。”
半日闲被捆得面色涨红,撑着头吼:“岂能作数,当以剑决胜,这般偷袭,简直卑鄙,简直无耻。”
殷漱慢慢走去,在半日闲面前半蹲来,看着他:“这话听着就不好听,你又没约定说一定要用剑,我本就不喜欢用剑,我也不擅长御剑。”
“你!”半日闲挺着脖子,瞪着她。
“别这样看着我,偷袭?没错,可我就得手了,卑鄙?对喽,反正是我赢了。”她抹了把潮汗,擦在半日闲的袖上,“这要是遇上死对头,”她突然逼近他,“你这会儿就是具尸体。”
蓝阕双手环臂,望着她的背影。
半日闲怒瞪着她,昔日那个指引烟岫光明磊落的司铎,如今竟理直气壮说出这等无赖话语。
“喂,好好想想,下次,别这般轻易赴死。”
半日闲牙关紧咬,齿里挤出音来:“你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上善古族与时运亨通国的恩怨,我明白可你既做了司铎,灵主灵后善待国民,一直都在竭力护佑他们啊。” 半日闲在龙息索中挣扎:“司铎!是烟岫哪里做得不对?是我这个监正哪里做的你不满意,你非要这样作践东荒最后一支国祚?”
“随你怎么想。”
“你变了,”半日闲浑身一软,抽去筋骨般瘫在地上,“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无情。”
“我早同你说过,别把我当成救世司铎瞻仰,我可没有救世众生的爱好。”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半日闲猜测不透她眉眼的思想。
“哪个都是我,仰人鼻息的是我,敛息害人的也是我,”殷漱声音渐轻,“只不过那时见你,觉得你不卑不亢,很是有趣。如今情分既尽,和也变不和了,也不必强求。你也长大了,看人看事,总该分明些。你一向执拗,到如今要杀我,还是这般别扭。”
半日闲突然五分怒道:“我会杀了你,让你重蹈你的覆辙,”他双目透痛:“任你如何磋磨,我绝不会放过你这样!”
“好,我记住了,你这辈子,都别活成我这副德行。”
蓝阕旁观多时,拳头一握,前方烟落。
殷漱连退数步,见半日闲化作一只呆头呆脑黑颈小鹅,正合着嘴,颈挎一柄短剑:“半日闲?”
敛了龙息索。
蓝阕笑了笑。殷漱走去,小心捧起黑鹅,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
蓝阕慢慢走近,屈指敲了敲黑颈小鹅的头:“这人倒是换什么模样都板着脸。”
殷漱道:“阿孽…你别逗他了,快解开术法吧。”
蓝阕悠悠道:“不急。带上他一起走。”
殷漱道:“去哪儿?”
“黄狮林,” 蓝阕掌中一抬,花生至空,四相移景。
两人走过幽草涧边,见一座黄狮林,一条金黄杏子路。沿山路行去,走不了半里就停下来了。殷漱抬头看时,却见一个巨大喇叭洞,被虫噪得耳梦轻。
殷漱看去,与方才岸边迥然不同,前方出现巨洞,看那洞门时,上一面旧黄牌,内有三个黑字,都翻墨了,写着“蓬头春”。入得喇叭洞里,仔细看来,内藏乾坤。
洞中幽深,黑气盘绕。
藤萝尽作乌紫色,岩壁都生暗青斑。洞魈隐现,恍如窥探之态;鬼火明灭,恰似引路之灯。石笋倒悬,口中滴落寒水;地穴斜陷,缝间漫溢阴风。无头石像,这形骸早染妖氛;断首碑铭,有字迹怎辨吉凶。郁孤台,已成蛇鼠巢穴;甬道里,闻见呜咽之声。
前行洞内看看,这甬道逼仄难行,殷漱下意识摸着壁走。
她忍不住问:“这里难道就是四艮居士的地盘?”
蓝阕侧耳听着,同时朝她微不可察摇了下头,递来一个会意的眼神。
殷漱忙噤了,见前方传来声音。
“好了,好了,动作都麻利些!居士的车驾眼看就要到了,谁要是这时候出了岔子,小心你们的头!”
“快跟上,都跟上,我们要是连迎接的阵仗都摆不好,岂不是寒了居士的心?”
“那边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俘虏和贡品都押去列队!耽误献俘吉时,居士怪罪下来,怕是骨头都保不住,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办,绝不敢耽误时辰!”
紫衣游僵,飘摇行来,行至殷漱面前,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玩意?”
当时殷漱回头看时,身侧哪还有什么蓝阕,只见一张僵脸,正朝那群紫衣游僵歪头。
她自己伸手,看见一只尸掌。
“我看看,我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不赶快干活!杵在这儿是等着处置吗?”
几只鬼吓得魂飞魄散,头都不敢抬,颤声应道:“好,好!大人恕罪!” 随即连滚爬爬地散开,各自奔忙去了。
紫衣游僵飘去了。
殷漱摸了摸自己的‘铁桶’发髻,吃惊自己的样,又低低问:“这是哪里?四艮居士的洞?”
蓝阕:“早说过他品位古怪。那家伙嫌弃自己的骨头,偏痴迷于收集各式骨头来装点。一时扮成老学究,一时又装成顽劣童子,倒自得其乐。连带着手下的小鬼,也个个把骨头当宝贝,还非要顶在头上养。”
殷漱讶然:“那铁桶里装的竟全是骨头,可他的老巢,不是早就被你给端了么?”
蓝阕道:“老巢掀了,不耽误他逃。三百年的营生,也够他攒一处新窝了。”
殷漱道:“阿孽,你这次来找四艮居士,不如先解了半日闲的诀,我再陪你。”
蓝阕道:“就这样带着他,我要让他看场戏。”
殷漱不明所以,蓝阕向来对半日闲不屑一顾,这次竟要带他去见四艮居士?半日闲与四艮居士有什么关系?
殷漱握紧手中锤,随着蓝阕向那洞深处走去。
只见洞穴迂回,阴风刺骨,岩壁鬼影幢幢。
殷漱想这个洞,如何恁地古怪。到处看去,行过数十步,眼前开阔,只见一处巨大洞窟。
洞壁钟石天然生成栅栏模样,石栏之内,黑压压蜷着十余人坐地,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殷漱心中诧异:“这鬼物盘踞的邪窟,困着这许多活人做甚?”
蓝阕脸露笑容,只是注视着她:“听说他们上头的主子,专好这口鲜活气儿。”
殷漱点头,悄步近前,还未开口问,栏内众人见她手持锤子,先自惊恐向后缩去。
有一个斑白老者,挣扎起身,睁着眼睛,隔栏告道:“姑娘…救命…我等是过路的贩鸟行商,被那鬼物掠来,已不知时日了!”
殷漱道:“你们是过往贩鸟行商。”
栏里看时,老者身后一个年轻鸟保,面头塌损了,带着哭腔:“张枭头、张把式、黄驹手……整个商队都在这里了,也没办法脱身。我们连日不曾有饭落肚,哪里讨命活出去。”
殷漱看一眼蓝阕,向着道:“我们救你们出去再说。”
蓝阕道:“漱漱,救人固然要紧,但忘了休息,累了自己,这样挺容易受伤。我瞧着他们反倒碍眼。”
殷漱道:“还好,我没事。”
反观贩鸟行商个个答应:“多谢姑娘,”
老枭头连连摇手,压低声音:“使不得!使不得!那鬼物非是常力能敌,来去如风,触之即死!前日有两个后生仗着气力想破栏而出,转眼间就被…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一张人皮!”
众人瑟瑟发抖,更有啜声响来,
殷漱鼻翼微动,猛觉一股油肉香袭来,与洞中腐臭不同。闻香看去,绕过一尊怪石后的栏内竟有一口破败铁锅架在石灶上,灶内柴火熄了,锅中浓汤微滚,香气由此出来。
殷漱近前,揭盖一看,却是一锅炖得烂熟的肉羹,汤色浑浊,油花浮动。
蓝阕却轻轻一笑。
殷漱返身回栏前,道:“好一群狡诈之徒,既说身陷绝境,连日不曾有饭落肚,这锅里的肉羹却从何而来?莫非是诈我?”
牢中人见她识破,个个面陪死灰。
老枭头道:“姑娘明鉴!冤枉啊!这…这是那鬼物昨日丢来的一具无头兽尸,我等饿得眼看要死,见洞隙有渗水,拾了些枯枝,才胡乱煮了,指望多活一刻是一刻,怎敢相欺?”
殷漱见他们眼窝深陷,气息奄奄,不似作伪,他们腹中饥火难耐,个个看着那锅肉羹,喉头不由一动。
殷漱道:“可那种东西能吃么?”
老者:“姑娘,这虽是龌龊食粮,却是我等十几条性命维系之物。”
殷漱将头来点,四下望望,栏边有片凹陷的石礅,积满灰垢。
老者扯一角衣襟,一面将石面浑净,一面上前端锅,将一锅肉羹尽倾在石礅上的每一只破碗里了。
蓝阕双手交臂,看着殷漱把锤子横起来,向前把锅只一倾,道:“这种东西不能吃。”
那堆贩鸟商都来抢锅吃,被结音锤一横一跤,倒的倒了,摔的摔了,只几个把手来捧地上的肉羹吃。
众人饿兽般扑到栏边,伸手要来抓碗,才吃几口,那张枭头道:“我等连日没吃饱,却才煮得这些肉,胡乱熬些羹吃,你又推倒我们的锅。”
前面贩鸟商吃七八口,听了这话,摇了头吃。
后面张把式横臂一挡,将后面的几人推得踉跄后退,其余人看看老者目光,不敢再动。
张枭头才吃两三口,只觉肉质粗韧,腥气极重,绝非寻常牲畜。
黄驹手俯身,欲用手掬食。
老者摇手道:“不要高声,招惹鬼物。”
殷漱看着他们个个手中油腻,吃停不下,索性与蓝阕退在一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