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W城来的?真是遥远又令人怀念呢。”小河边,神父一手怀抱书卷,一手捧起一掌水,俯身润了润脸颊。他站起身,一边微笑着回望身后的人,一边拭去发梢和衣领边缘的水珠。
库洛洛痴痴地盯着对方的每个动作,直到对方面朝自己。
“……神父的意思是?”
“来这里前,我在W城任职。”
“如此看来,我和神父可真是有缘…咳……”
“您怎么了?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
“可能旅途辛苦所致,您还是快些找到合适的住处好好安顿一下吧。我们到时再聊也来得及。”
“……”
“……您真的没事么?”神父走上前,握住男人的一只手。
明明是终年炎热之地,对方的手却意外冰冷。
酷拉皮卡尚有水珠的潮湿的手带给自己的触感像是夏天遮住烈日的蔽荫亭,令库洛洛的躯体一怔,随即恢复原状。
“很抱歉,我…由于缺乏长途旅行所需的相关经验……目前还找到没有适合的住处,在我途经教堂的街道上虽也有极具本地传统民族风貌的旅店,但…不怕您笑话,”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松开了那只手。他顿了顿,将视线从对方茫然的面孔移向地面。“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我本身有些抗拒‘陌生’背后所代表的一种未知的直观感受。所以,我很幸运能在这里…遇见您。酷拉皮卡神父,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无礼,但……可否让我在您这里借住几日呢。”
“借住?”神父露出不解的神情。
“当然,如果您不方便,我自然不会令您为难,毕竟我这个请求听来着实有些不合教规,哎……”
见到库洛洛自以为个人的无礼要求竟紧抿嘴唇,自顾自内疚地低下头来,年轻的神父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
“不会的,库洛洛先生。只是在这里见到像您这样装束的同乡人,我有些吃惊……我倒不是感到为难,事实上我第一次听到像您这样的请求。”
“……”
酷拉皮卡,为迷途中的人指点迷津是你的本分。
[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
他瞧着男人低垂着的头颅,几滴汗水顺着他的发梢紧贴着侧脸滑落。男人惭愧的神情并未因自己的解释有所减缓。酷拉皮卡澄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怜悯的感情。
……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谦卑善良的自远方千里迢迢到此的先生,我有什么理由不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呢?更何况,只是借住……想象一下这样一位虔诚的信徒被自己一口回绝时的失落无助吧。
如此想着,神父不假思索道:“‘教区房’不允许外人借住,但您的情况特殊,我想向堂区主任请示后是可以的……”
对方猛地抬起头,自己空出的手再一次被对方紧紧握着。
“万分感谢,酷拉皮卡。”男人目光灼灼,“等我适应这里的环境后,会立刻离开的。”
“……您不必着急。”这位库洛洛先生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兴奋被酷拉皮卡自然而然理解成对自己施予援助的感激,他也因此更加对对方朴实的心灵暗自增添些许肯定态度。他保持微笑,单手回握住对方的双手。
“现在离晚祷还有段时间,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向本堂神父……”
“我跟您一起去吧。”库洛洛脱口而出。
“好。”青年神父困惑地眨了眨眼。
库洛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来到何处,他的目光一直只盯在眼前的身影上。在他眼里修身适宜的黑袍却使得酷拉皮卡消瘦的身形愈加明显。库洛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摸,下一刻却是胆怯地垂手作罢。
“亚摩斯兄弟…”
听见酷拉皮卡的嗓音,库洛洛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穿过门厅来到了教堂的中殿。中殿两侧的侧廊墙壁上装饰着彩色玫瑰花窗和天主的画像,除了天窗倾泻而下的夕阳昏黄的霞光,墙壁凹陷进去的部分嵌合着铁架烛台的烛火通明不息。中殿安置着排排的座位供天主教徒朝拜使用,此时离晚祷时间尚有余,人影寥寥。酷拉皮卡口中的神父正在不远处的大理石柱旁,面朝内殿方向。
年迈的神父闻声回头。
“酷拉皮卡兄弟。”
站在几米开外,库洛洛静静地望着与之轻声交谈的身影,自然垂下的双手重复着松合的动作。撇去被唤作“亚摩斯”的神父向自己投来的关怀目光,库洛洛一直注视着的身影视线里倒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庄园内身穿红色外套的身影时常与眼前的“酷拉皮卡”重合。库洛洛又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了。在一场他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里。
“我明白了,库洛洛先生,既然是远从W城而来,也是我们虔诚的教徒,严格遵循教规之余,你可以暂且待在教区房。由酷拉皮卡神父为你安排。”
库洛洛回了神,面露“感激”地向神父道谢、行礼,随酷拉皮卡离去。
男人自从走出教堂,便默不作声地跟随在自己身后。酷拉皮卡好奇地向身后扭头,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双黑瞳目光如炬,似乎藏匿着一些激烈的情感,脸色却是愈发地苍白。
“库洛洛先生,我看您的状态似乎比初遇时还要糟糕了……教区房距离教堂需要十几分钟的脚程,等稍后……”青年蓦地愣在原地。他看着眼泪悄然无息地自对方的眼眶滑落,流过颧骨和下巴,留下几道刺眼的泪痕后滴落在脚下的草地。他不由得上前一步。眼前这双被泪水浸得发亮的眼睛里映射着的只有自己尚有些懵懂的面容。
“…您怎么了?”神父有些慌乱。
“没什么,我还是…我只是…太高兴了。”
男人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似一位“合格”的绅士般直接粗鲁地用手擦去脸上的痕迹。
“高兴…什么?” 酷拉皮卡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多了些许逾越陌生人之上的躁动与不安。
“……高兴能和您在这里相遇……”
“呵呵,您忘了么,方才初遇时我就已知晓了。”
“……”男人彷佛有些羞赧,轻轻点头作予回应。
两人沿着小河走出教堂的铁栅栏,走上一旁石砖铺开的林荫小道,视线刚走出几棵遮去阳光的参天榕树,一座小小的两层住宅便映入眼帘。这便是供圣多多教堂神职人员居住的教区房。教区房的四周同样被榕树椰树等环绕,倒是隔开了周围有关人烟的一切,自小路观望,夕阳倾泻,颇有新鲜的静谧感。
住房主体由灰砂岩搭建,屋顶有序平铺着红砖。一个个将居住者隔离开的玻璃窗子有两三扇正透着柔和的光。走近建筑,同教堂门前样式的石碑上雕刻着圣多多教区房的字样。
随神父进入住宅,沁心的凉气扑面而来,若是抛开墙上的天主与耶稣的圣像和宗教装饰,房屋内部和一般住民并未有何差别。在入口的木桌登记完信息,库洛洛被神父引领着走过一楼长廊登上通往二楼的长阶。空气里只有两人鞋底触碰地板的声响,以及未被酷拉皮卡所察觉的男人胸腔里依旧热烈的跳动声。楼道里的油灯摇曳,将眼前人的影子拉长延伸至自己的脚下。库洛洛小心翼翼地向旁挪开脚步,直至酷拉皮卡的影子不再与自己的脚步重叠。
两人一前一后在尽头的第二扇门前停下。
“库洛洛先生,这就是您的房间了。”酷拉皮卡微笑道。
“酷拉皮卡…神父,您的房间呢?”
“您旁边尽头的这间是我在居住,虽然房间一般由本堂神父分配,但他很体恤我的想法,特意让我住在这间偏僻的屋子。不过,”神父的声音似是因落寞低沉些许,“如您所见,这座教堂的神职人员并不多,很多屋子都是空着的。”
“……”
“一会儿是晚祷的时间。”神父边说边打开自己的房门。放眼望去,随之显现出的半个房间摆设极其简单,半开的窗前摆放着几个小盆栽,墙角放着一张带有书架的木桌,一幅色彩艳丽的风景画悬挂墙体,像是教堂的全景画。库洛洛犹豫片刻,还是止步门前,见对方将一直怀抱的书卷放在靠墙的书桌上。
“神父似乎对印度的传统风景画很感兴趣。”
“您说这个么?”青年指向墙上的画作,“我不太懂,这是之前来教堂的一位艺术系的孟买学生送的…您好像很了解这些?”
“我也只是略知皮毛……很久以前,我有位故友,也是我的挚友。他是一位纯粹的画家……”
神父感受到了对方逐渐沉闷抑塞的心情,他觉察到了些什么,选择专注地等待男人的话语,但等来的却是低头的人长久的沉默。
方才那份浮于心脏的躁动和不安再次袭来,但还未来得及细细揣摩自己这一缕隐隐约约的心情,他再一次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库洛洛先生,我觉得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片刻。”他看着男人吃惊地抬起头,扫过两人交叠的双手,与自己对视。他也随之发现了对方有些涣散的黑瞳里裸露无遗的痛苦。
“我很愿意倾听您想向我告知的一切,但首先还是请您好好休息。”
“……您要去哪儿?”男人此时俨然一个稚嫩孩童的口吻。
“您忘了么?就要到晚祷的时刻了。”神父露出无奈的笑意。但他清楚,这无奈并非来源于对向男人重复解释的厌烦,而是对对方“撒娇”的无声应允。
“好…”自己的话语像是定心针打在了对方的身上,库洛洛恢复如初后显得更加困窘懊恼。“我对接二连三在您面前失态反常的行为深感抱歉。”
看着库洛洛将随身的小箱子放在床脚,神情平和,站在门前的酷拉皮卡轻舒口气。
“因为房间相邻,您有什么疑问,我很愿意为您解答。当然,请在我空闲的时候。”神父竖起食指抵在上扬的嘴唇做噤声状,却不知觉地将作为一个青年应有的俏皮朝气显露出来。
“呵呵。”
“您笑什么?”
“您和我以前遇见的神父们不太一样。”男人语气温柔。“甚至是方才初遇时的您和此刻也是有一些不同…我有一个请求,酷拉皮卡神父。”
“请说。”神父忍俊不禁。
“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吗?和您聊天让我内心安宁,若总是使用后缀的礼貌称呼倒是显得生分了。”
“好,库洛洛。那么相应的,我也希望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并不忌讳这些。”
[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库、洛、洛、大、人。]
眩晕感突如其来,库洛洛扶向一旁空荡的桌子。
“主内平安。您还是快休息吧。”神父见状又是着急上前予以热情援手。
“谢谢……酷拉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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