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不知觉间已是一月末。
自弗里德里希上任A处处长已有一周。
虽说两人仍旧少有来往,库洛洛却发现受伤一事过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变得亲近了。他脱下了那身军装,朋友似的对待自己。
三日前的晚上,对方甚至出乎意料地来到自己房间门前索要提神的药物。
“真不凑巧,弗里德里希,我这些药所剩无几了。不如我再给你制些?”
“好,多谢。那我什么时候来拿?”
“…大概两日就可以。不过,我最近晚归时间不定,与其让你在这里白等,不如到时你闲时来研究所找我。”
“…与其说是时间不定,我看博士是变着法要让我参观你的研究室呢。”
“啊,被你发现了。”
“呵呵,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如今已是第三日下午。
显然,升了处长的弗里德里希愈发辛劳繁忙,难以如约而至。库洛洛虽有介意,但想到经过短期休养后对方变得红润健康的精气神,他紧绷的心弦稍有松弛。
在一楼临窗长走廊自然走着,视线扫过延绵不断的窗外街景,库洛洛内心继续盘算着再寻制些适合对方的医药品。
“库洛洛先生。”
“…您是?”听到身后的声音,库洛洛扭头看向来者。
二十多岁,助手级别,浅褐发,眼神傲慢…大抵不是什么有用之人。
“来自利比希斯家的维利·利比希斯。施恩姆博士的医学助手。”
“鲁道夫·施恩姆?”库洛洛不再注视来者,一手抱臂一手捏着下巴自顾自低喃道,“嗯…记得初来时便听闻这位博士是进化论的强烈拥护者,贯彻‘维护纯粹日耳曼血统’的意志,以不可思议的执行力‘完美’惩治了很多为犹太人和其他外国人开脱的民众与同僚……”
“……你在嘟囔什么呢?”
见对方不理会自己,青年男子显出愠恼的神情。
虽从小锦衣玉食,但维利·利比希斯的大哥却是他心中永远难以跨越的一道坎。不过是早了自己几年出生,如今便成了一名帝国知名的战斗机工程师。月初新年,哥哥就跟随父亲在慕尼黑有幸见到了万人敬仰的元首。
维利害怕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却喜欢用锋利的刀子划开别人的肌肤看血流成河,看着滚烫的红液流淌、变冷、凝固在这些人的□□上,他低垂着眼角,着迷地看着这一朵朵红色小花随着皮肉的裂缝蔓延。这种阴翳成瘾的心态“得益”于幼年一次游玩的偷跑经历。记得当时趁着父母与熟人闲聊时他偷跑进了柏林街头一处棚子里,却是见到一位白衣褂正挥着手术刀边切割着台上的尸体,边向大众普及着人体的构造。具体的细节如今早已混沌不清,维利只记起围观的人们不断发出干呕声,而自己却呆呆地盯着那把挥舞的手术刀。随后虽被找来的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但棚子里的情景却永远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维利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澎湃难抑的心动感。
之后,也是不顾身为军人出身的父亲反对,他毅然进入医学院学习。父亲不给予学医的自己厚望,即使自己读书期间发表的几篇学术论文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也只是微微点头,便转身拿起电话手柄打给在慕尼黑的哥哥。母亲虽也安慰鼓励自己,但那些向来都是妇人之言,都是一些毫无营养的宽慰。他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父亲的称赞。
不知从何时起,维利对父兄的怨恨化作了一条盘踞在他心上的毒蛇。毒蛇的身躯不断壮大,喷出的剧毒腥液势要杀死每一个激起他妒忌的同行、同龄人。他虽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却再也不会正眼看待任何让他不爽的外人。他对同僚的研究冷嘲热讽,对敬爱的元首指示下的纳粹各方针拍手称赞。至于外来的低等人,更不会放在他的心上。在他的心里,他俨然是这偌大德国境内真真一位集才华与觉悟于一身的有志之士。
如今归入施恩莫博士麾下已一年有余。这位博士不仅是他的医学导师,更是他的精神导师。就在去年,在听完纳粹党的施恩姆博士在柏林大学《日耳曼民族与未来医学》的演讲后他备受感动,也是在那时萌生出加入博士团队的计划。在坦然接受了博士灌输的“优生”观念后,维利从未感觉过迷茫,心安理得地完成一项又一项“优生”手术。一直到前不久来自东方、名为库洛洛的男人的出现打破了他暂时维系完善的心理平衡。
听说这个医生初到之时,便受到将军的赏识,听说不久前在洪堡大学有关神经生物与心理学的演讲更是语惊四座…最近的抗感染药物的研发也是颇受关注。
这个库洛洛就是老师口中如西奥多·霍夫曼一般的温和派吧?
最近起势,抢了老师的风头不说,还让研究所里其他科几个态度不温不火的医生倒戈,议论、甚至反对起老师的优生研究了。
可笑,这样一个外国杂碎居然操心起德国人的伦理道德,操心起“我们”的家事了?
不过是在犹太老鼠和其他弱智身上采取措施而已,这个医生真是滑稽。
细细打量着沉思的男人,维利轻笑道:“阁下一定是靠祖上的理发发迹,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吧。”
“嗯?不知您从哪里得出如此结论,但我的家族里确实无人从事过这样的职业。”
“……”对方耿直的回答让维利一时难以分清对方是否真的不理解自己话语里的嘲讽。
半晌,他暗自翻个白眼,加快语速道:“那就奇怪了就像以前我身边那些‘疾病治疗者’一样祖上不出三代必有放高利贷的缺德鬼阁下虽不是犹太人却也来自价值低劣的异族这些停留在原始时代的蛮族怕是没有半分科学的概念更何况是对现代医学的敬畏了。”
“…我有些听不太懂您的话,能放慢一些复述一遍吗?”
听到此话,维利更是放肆地笑出了声,不紧不慢道:“霍夫曼博士究竟从哪儿找来阁下这种有名无实的草包,入了我纳粹党,沐浴元首恩泽,享受高于无数帝国民众的额外福利,和帝国土生土长的国人却连最基本的对等交流都做不到,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阁下平日的工作态度是否有滥竽充数之嫌了。像您这样的草包,自然不会懂得施恩姆博士为了帝国付出了多少心血。”
“……”见库洛洛面露震惊,维利明白对方听清了话里的讽刺。
见周围聚起了几位疑惑的同僚,又见库洛洛“呆若木鸡”,他心中更喜,正欲乘胜追击,一道声音自库洛洛身后传来。
“什么时候这研究所里爱嚼舌根的庸人也多起来了?听着聒噪无聊得很。”清冷的嗓音自身后由远及近,库洛洛闻声轻笑,却没回头,待到来者站在自己身侧。
“…原来是阿登纳少尉…不,上尉。”看清来者,维利更是不屑。
“我记得你是利比希斯家的幼子。曾经于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在施恩姆博士身边当一名建树稀少的助手,你这前后的落差感很大吧。我不大清楚你在博士和血亲面前的模样,但若让他们看到此刻你这毫无体面的功利做派,怕是要对你失望透顶了。”
“你居然敢对我说教?”面前的男子怒睁双目,纸质的资料在手中攥成了纸团。但不过几秒,他怒极反笑道:“什么时候起两位变得这么熟络了?也对,一个是资历浅薄的上尉,一个是不知从哪个偏远山头空降而来的假博士,如果因此彼此惺惺相惜也让人理解。毕竟两位臭味相投也堪作一种难得的缘分了。”
“我与你分属截然不同的部门,阁下如此牙尖嘴利,倒也影响不到我什么。毕竟经我手的敌人中有的是比你面相、言语恶毒千万分的,不过,”弗里德里希轻笑道,“众所周知,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
“…你在威胁我?”
“呵呵,我哪里会因言语不和便与我亲爱的同志反目成仇,不过是想奉劝你一句,你有功夫在这里酸言酸语,诬人声誉,不如潜心研学,做好助手的本职,集医学之所长,做一些对元首,对帝国实在的贡献,也好对得起你利比希斯家族的荣誉。”
“…哼!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阿登纳家的野种,仗着家族势力一跃数级,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维利仇恨的目光似乎要刺穿对方的身体。
“请容我说一句。”
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地插进来。两人一同看向自方才便默不作声的男人。
“毕竟作为…利比希斯阁下口中的当事人之一,我也总该得个辩解的机会。”库洛洛向上尉点头示意,接着道:
“首先,鄙人师从爱丁堡医学院的威廉·贝克曼爵士,承蒙恩师严慈并济指导有方,多年坎坷后才稍稍学有所成。但鄙人认为,这一纸学位的证明不过是自己作为医生追求理想的开始,看重自己博士身份的同时鄙人更珍重作为一名医生应具有的专业素养。其次,鄙人并非来自阁下口中的‘蛮族’,故乡的医学追溯久远,有众多古籍可查。记得鄙人故乡有言道:‘学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众所周知,具有科学基础的外科发展至今不过也才半个世纪。穷尽一生,即使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也只得摘取一些医学皮毛。因此,鄙人将习得一切基础医学并付诸于临床这件事作为终生之志。方才,阁下一句轻飘飘的蜚语废除了鄙人的博士身份和故乡的医道,这其实没什么,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但…阁下即使不认识鄙人,也该认识贝克曼爵士。鄙人也是恩师口中‘令他骄傲的学生’,阁下总不至于为了心中那点儿卑鄙的情绪就污了贝克曼爵士的名誉,我不允许因此污了贝克曼爵士几十年的名声,毕竟鄙人能力可能不及…阁下的…”库洛洛停顿后道,“老师施恩姆博士,但比起利比希斯你那拙劣的执刀水平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说什么?”
周围看戏的同僚间发出窃喜的轻笑,维利狠狠瞪向声源,又看向男人。
“对了,也是经由将军与将军夫人有意牵线,我才有机会认识弗里德里希,这样一个为我们帝国献出一切的、合格的军人。我与他的关系光明正大,若阁下对此有异议,与其私下道出如此令人困惑的言论,不如你我择日拜访将军夫人当面说明,也好惹人异议,也得自证清白。”
“这样一件小事都要去请将军夫人作证,博士啊,您还嫌今天这事对某人来说不够丢人吗?”上尉虽看着医生,但语气夸张,话中所指已是不言而喻。
“……”
“你说的有道理。”
男人环视四周,接着道:“我见周围也有其他同僚和我与上尉观看眼前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请各位为我见证。我来到这里不过二月有余,研究所里人才济济,能进入这里与大家共事是我的荣幸。也许我的外籍身份会被人所诟病,但我相信未来我的研究成果会向信任着我的将军、所有同僚证明一切事外非议。”
见几位同僚不由得附和着点头,库洛洛清楚此事可告一段落。
“那么,我与阿登纳上尉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库洛洛瞥了一旁扬着嘴角的青年一眼,不再理会满脸怒容的维利,两人默契地结伴离开了。
两人并排不紧不慢地登着楼梯台阶,弗里德里希轻声说道:“这位维利·利比希斯自和我初次见面便一直针锋相对,在帝国辉煌一时的利比希斯家族如今也没落退化到这种地步了。正如外界所言,他的哥哥与他真是天壤之别。”
“他的哥哥?”
“不过,我挺惊讶,库洛洛,你居然没有说一些宽慰我的话。”
“弗里德里希,蝇营狗苟的诋毁,何时会入得了你的眼睛?”
“你也一样……但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样文绉绉的噎人话呢,维利今晚怕是要睡不好觉了,呵呵。”
“嗯?我有吗?”
两人说笑着走进了库洛洛的研究室。
“我记得…你提起有一位助手,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卡洛这几日染了风寒,我让他放假了。”
参观着室内各式各样的仪器设备,弗里德里希又正色道:“…请博士不要妄自菲薄,你身为侨民,却被破例允许加入我们工人党,并被赋予德意志公民相同的权利,这样的事在这里简直寥寥。但也正是因为你的才能与远见,才自我成就了这份寥寥。”
“帝国不养懦弱无用的人,这也是我所欣赏的。”
“真看不出来你是个实用派的。”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忘记与我的约定,如今你的事务更多了吧?”
“…我这不是来了吗?毕竟我可是相当信任博士研发的药。”
见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工作内容,库洛洛微微一笑,介绍起了研究室的各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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