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多时,我先走了。”
弗里德里希扬了扬手中的药罐,正欲转身。
“等一下。”
正说着,库洛洛将一个不知何时自抽屉里拿出的木框递给对方。
“给你的。”
“这是…枫叶的标本框?”接过一看,弗里德里希话中透着笑意,“又是向日葵又是枫叶的,我猜你上辈子是个植物学家吧。”
他仔细看着手中的物件。
实木的标本框很是小巧,不过一掌之大。白色基底上一片绚烂的红枫静静地躺着。
干燥后的红枫叶脉依旧坚韧,叶片的纹路清晰,就连边角的绒毛也是显而易见。
“这是一片来自一百多年前的枫叶。来到德国前,我自一位标本制作师手里得到的这个…”
“看来这片枫叶有故事。”
“我听标本师说,这片枫叶是他的祖父自一位男爵手中获得的。男爵朋友的庄园里栽种着一大片枫林,而这片枫叶便来自于此。
“听说这片枫叶是那位男爵委托标本师的祖父制作的,说自己过几日会前来拿走,可过了很久都不见男爵来。由于没有留下地址,他的祖父也无从送往,标本便一直搁置在工作室内,就这样父子相传传到标本师的手里。直到我见了这个标本框,原本想重金买下,标本师却将它赠与给了我。”
“…他为何要将枫叶送给你?”
“听他说这片标本自祖父起便一直躺在相同位置的架子上。一开始祖父等待着男爵的到来,但几年过去始终不见男爵踪影,祖父便就此放弃。而来往顾客新旧不断,这片落叶却始终没有受到任何顾客的青睐,毕竟它只是一片随处可见的枫叶。我初次见到,就想要买下,说来也是戏剧,标本师赠与的原因是源于他祖父的一句话:将它送给第一位钟情于此的客人。”
“呵呵,博士与它真是有缘,既是如此,我不能接受,这太贵重了。”顿时,弗里德里希觉得手中物件变得沉重。他伸手返还,却被对方拦下。
“…博士,这是你喜欢的,为何要送给我?”
“这样一片看似普通的落叶跨越了百年时光来到了你我身边,你不认为这很奇妙吗?”
“是很神奇…一枚小小的枫叶,在自枝干飘落之时本应死去,却被有心之人拾去定格在这样一个密闭木框里供人欣赏,即使它很普通,但这历经的百年时光又赋予它了全新的永恒的意义,便是今人与过去之人的联系。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那位男爵朋友的庄园。呵呵,这拥有大片枫林的庄园不会叫‘枫叶庄园’吧?”
“……”
“博士,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吗?”
“比起我,我想你更适合拥有这片枫叶。‘枫叶庄园’…或许真叫这个名字?你说呢?”
“…什么?”青年迷茫道。
难道不是我该问你吗?我怎么知道庄园的名字。
见对方面露失落,弗里德里希接着道:“唔,我收下了。”
“就作为你的电子植物吧。”男人歪了歪头,柔声道。
又来了。
库洛洛这暧昧不清的形容。
但既已习惯于他这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青年仅是略显不自然地点点头。
“不过,‘拿人手短’,我不能白拿,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博士开口就行。”
“那上尉可否赏光和我去西南城区的唱片店看看?就是让我有幸加入本党的那家。”
“我记得…什么时候?”
“现在?”
“什…你觉得我看起来是个闲人吗?”
“抱歉,弗里德里希,你现在有空吗?”
“……”
男人看着自己,一脸无辜。
看了眼怀表,弗里德里希深深地瞥了对方一眼,半晌憋出两个字:“走吧。”
弗里德里希怔怔地望着这家唱片店门前弯曲的枫树。
这一路的枫树早已光秃,但这店门前的枫树枝干上居然还有些干枯的红叶迟迟未落。他从衣袋里拿出方才的标本框,灿烂的红叶与头顶的枯叶重叠在了一起,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头顶的枫树各枝干叶子初长,由小变大,绿意不断浓郁,接着,绿叶变红,又成了一望无际的红海。他又将视线移向街道上不断蔓延至地平线的枫树,此时目之所及所有的枫树竟全部长出了茂盛的红叶,像极了……
一连串风铃声响了起来。
像是滑落在心脏上的初晨露水泛起了圈圈涟漪。
弗里德里希抚向心口。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怎么了?”
……像极了什么。
弗里德里希盯着自己的靴面,怅然若失。
刚刚自己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一幅从未见过的画面,但此时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没什么,进去吧。”
避开对方的视线,弗里德里希率先推开唱片店的玻璃门。
青年上尉身后的医生先一步径直走向店铺小道的深处,青年则是边打量着周身摆满的唱片,边踱步前进。唱片店此时仅他与博士两位客人,留声机里演奏着激情澎湃的交响曲,层层余韵在狭小空间里回荡,给空无一人的店铺增添了些许热闹。接着,他隐约听到大提琴弦乐声中库洛洛与老人对话的声音。
“艾德,您最近的气色越来越好了,看来这近一个月的旅行放松对于您的健康着实有效。”
“少说这些废话,这都一个月前的事了。你这外国人真的没大没小的,叫我艾德里安,艾德是你能叫的吗?”
“艾德,最近有新上架的唱片吗?”
“…没有,看完就快走…这位是?”老人视线移向男人身后的青年。
“这位是我的朋友…”见弗里德里希点头,库洛洛接着道,“阿登纳上尉。”
看清对方的衣着和衣襟的襟章,老人冷哼一声。
“……”
老人和青年互不相让的对视着,似乎谁也不愿主动一步继续这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库洛洛见状正要开口,青年打破沉默,平和道:“没记错的话,这是理查·施特劳斯的《堂吉诃德》,听篇章……我们的疯子英雄似乎在与风车怪物打斗呢。”
老人眼神复杂地盯着青年,又看向一旁的男人:“果然是你朋友,说话方式都这么像…”
他不再看两人,向两人示意着周围的货架:“快买快走吧。”
两人并排站在靠近店门的货架旁,望了眼柜台深处的老人,弗里德里希困惑道:“‘说话方式’?这个安德里安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完库洛洛描述了他与艾德里安初遇时的对话,弗里德里希忍俊不禁。
两人缓慢挪动脚步,来到靠近柜台的一个角落的架子。
弗里德里希看着一层层摆放有序的唱片碟,随意问道:“博士有没有喜欢的音乐家或者曲子?”
“倒是没有固定的。对于音乐我不‘挑食’。你呢?”
“……”弗里德里希没有回复,眼神却停在了架子上的某个位置。
[弗里德里克·肖邦的夜曲集。]
库洛洛默念出该位置上的作品信息。
又出现了。
他不同于寻常的眼神。
如同那晚在房间望着窗台的盆栽般,青年目光柔和,嘴角微扬。
库洛洛静悄悄地望着。
这一次,青年的神情没有即刻恢复原状。他原本倚靠在架子上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触摸注视的位置,却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畏怯般收回手。
“……看来弗里德里希也深谙听曲的中庸之道。”库洛洛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嗯,这里的历代音乐家的作品多的眼花缭乱,看得出老板对音乐诚挚的热爱,”弗里德里希向斜后方的老人寻求帮助,“…我实在难以抉择……不知老板有推荐的吗?”
“…这又不是买菜,我可不知道你喜欢听哪些。”
也许是青年诚恳的态度影响了艾德里安,他顿了顿,指着一处架子放缓语气:“不如你就从本国的音乐家开始欣赏,像巴赫、贝多芬、舒曼的等等……”
“谢谢您的建议。”
“唉,真没想到是个盖世太保…”老人摇头嘟囔着。
“…您这是什么意思?”弗里德里希径直走到老人面前,抬高声音质问道。
见对方不明其意,艾德里安又说:“看你一表人才,在党卫队可惜了。”
“……我听说元首和戈培尔部长都不喜欢施特劳斯的乐曲,虽然没下达全面封禁的严令,但至少在柏林,像你这种向公众堂而皇之展露他的作品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原本还算缓和的局面因青年这句话瞬间跌至深渊。
“这是我的店,我想播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弗里德里希冷哼道:“如果阁下坚持如此,我只好请你去局里坐一坐了。要知道,并非所有我的同事都像我有这样友好通融的态度…”
“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盖世太保又会说些什么!你们的审讯室我也不止去了一次了!”艾德里安站起身捞起拐杖,就要向桌外走。
见两人剑拔弩张,库洛洛连忙拦在两人之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起了和事佬。
虽然两方都恢复了冷静,但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离开前,弗里德里希以A处处长身份要求对方整改店铺上架的唱片,严禁售卖、播放政府列出的禁播曲目,他会择日来此地检查;艾德里安则单方面向这位在他看来狂妄自大空有其表的处长下达了“入店终身禁止令”的通知。
“真是个刺儿头!”青年边走边看向一旁一脸笑意的男人,“博士,你笑什么?”
“戏演的真糟糕。”
“……有这么明显吗?”
“如果你的表情再夸张些,转场再突兀些,我也许更能沉浸其中了。”
“…你就别挖苦我了。最近风口更紧了,至少‘威胁’一下,老人会有所忌惮。”
“我可不认为艾德里安会害怕。”
“确实,这个艾德里安若还是如此嚣张,总有一天会被他处带去审讯,担一些莫须有的罪。但我看这位老人是个不算太笨的刺头。何况至少如今名义上有我担保了。”
“你为什么要帮他?”
“难道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若这只是一位普通的唱片店拥有者,怎么会租借给你他心爱的店铺,你也许就不会寻得加入本党的契机。既然是你在意的人,我关照一下又何妨。”
“……”
“何况他不过是一个…他那条残腿…毕竟他曾是一名合格的军人。”
库洛洛停下脚步,微微皱眉。
“你怎么了?”
“弗里德里希,你很矛盾。”
“矛盾?”
深深望了对方一眼,库洛洛顺着延伸着的枯树一路看向黄昏的地平线。柏林冬日的夜幕即将落下。
两日前的深夜。
同样是在那所简陋的民居里,德米特里将手中新一轮调查的照片交给了库洛洛。
距离上次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已近一月。
德米特里指着图片中竖起衣领在柏林某街道行走的人影道:
“根据你之前的样貌描述,我在西南角的贝格勒酒馆打听到了格罗的下落,他目前应该暂居在市郊的穆克旧街上。格罗·费歇尔,来自于北部罗斯托克市周边的一座小村庄。上周我去了那里。在当地我听说他母亲早逝,父亲奔波于维持生计,自小他便无人管教,早早辍学,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染了个遍,在当地口碑并不好。后来听同村的人说格罗为了钱加入了青年团,便和家中断了联系。后来入了党卫队的四局,成为一名盖世太保。听说他酗酒后胡话说队里其他军警的坏话,让当时的四局局长听见了,武装队都没得进,被除了军衔赶出了党卫队,另外…
“昨日我在弗里德里希·阿登纳的市郊旧居附近看见了格罗,他溜进了旧居,约半小时后就离开了。他出来时至少是两手空空的。”
“……你确定没看错吗?”
“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你看这张照片…我用丝巾遮着镜头,没让他发现。”
德米特里所指照片上,格罗故作自然地站在阿登纳旧居门廊外,随意地望着街景。
“……接着说。”
“至于阿登纳的社会朋友…有些棘手,他要么没什么朋友,要么就是把控太严密…总之,再给我些时间。”
“没关系,这个确实为难你了。接下来只要帮我盯好这个叫格罗的蠢货就好。”
见男人面无表情地把第三次解药和报酬给了自己,德米特里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既然你是医生,能不能救救我的妻子?”
“心衰的治愈是一个缓慢迂回的过程,你妻子的医生采取的保守治疗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或者你该庆幸,她的病状还没严重到需要我出手的地步。”
“……”
“做你该做的吧,至少先保证不要断了你妻子的医疗费。”
回到住所楼的房间,库洛洛照例拉上窗帘,开灯坐在桌前。
盯着照片上鬼祟的人像,他陷入了沉思。
出于私怨,格罗去弗里德里希的旧居,想要寻些可用于诋毁他的把柄;或者,被不知名者雇佣来调查弗里德里希的家族,调查弗里德里希。那么,是谁怀疑这位党卫队后起之秀的身份了吗?
可这个格罗卑鄙阴险,蛮横愚蠢,比起侦查更适合当一名见光的打手。会有谁雇佣他来调查吗?
……不,不可先入为主。
阴沉着脸,库洛洛捏紧照片。柔软的相纸连带人影的面容在他手中扭曲、变形,变成可怖的黑团。
除掉格罗并非难事,可若他受人指使……
弗里德里希深受将军派系信赖,家族身份也明确有据,那会是谁想要诋毁他,怀疑他?
难道……
他又想到了曾经笃信的,有关名字改变的规则。
难道仅凭那几张照片,就能充分证明他绝对是“弗里德里希”吗?
啧,自己竟也会犯这种低级的认知错误…
艾文莉自舞会那晚显身过后,便再也没了踪迹。
一抹绿意划过视线。
库洛洛看向台上盆栽。
他记得每一次与弗里德里希独处时对方的异样。
[他对这三色堇花的喜爱。]
[他刻意强调“金发死神”时的冷淡语气。]
[他在菩提树大街上谈及和平时的心灰意冷。]
……
外人眼中对元首将军赤胆忠心、处事八面玲珑的阿登纳上尉,在自己这里却“一不留神”露出了破绽。
……你在信任着我吗?
……抑或是,这看似不经意的破绽,也是你的表演?
“矛盾?”
青年的眼神充满困惑,库洛洛心有迟疑。
如今,这份异样又增添两分。
[他对肖邦曲集的犹疑和不舍。]
[他对仅一面之缘的艾德里安毫无理由的至善援手。]
……
弗里德里希。
酷拉皮卡。
我的小酷。
你在隐瞒着什么吗。
这一世的你真的只有“弗里德里希”这样一个身份吗。
……我是否该问出这个问题。
“……弗里德里希,你的名字…我是想问,你的名字在德语里有何含义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短暂的沉默后,青年轻声问道。
“我只是很好奇,我听说德国人很看重自己的名字。”
“…光明、希望的意思。你的呢?”
“我的倒没什么特殊含义,大概当时双亲认为‘库洛洛’念起来顺口罢了。”
“……倒是随意。”
“呵呵,我不甚在意。寒夜将至,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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