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来找我时,倾宫正在下雨。
铅灰色的云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雉堞之上,将天穹压得极低。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赤铜兽首瓦当,顺着开裂的飞檐蜿蜒而下,在白玉地板上凿出细密的水痕。那些裂痕是上月地震留下的,当时整座宫殿都发出骨裂般的呻吟,桀却搂着我在观景台饮酒,说这是天地为他起舞的节拍。
此刻侍女们正踮着脚尖在廊下穿梭,鎏金铜盆接在渗漏最急的角落,水珠坠落的叮咚声此起彼伏,像一串断了线的编钟,走调得令人心慌。
“姐姐。”
细弱的呼唤穿透雨幕,我抬眼便看见琬立在朱漆宫门口。她身上那件绣着岷山云纹的素纱裙湿了大半,裙摆沉甸甸地垂着,沾着泥点的丝履在门槛边瑟缩。往日总与她形影不离的琰不见踪影,只有她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像株被摧残的芦荻。
“进来吧。” 我抬手示意侍女不必通报,指尖划过案上冰凉的兽面纹玉镇纸 —— 那是桀昨日赏的,据说取自夏启陵寝。
她踩着碎步进门,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的水洼,裙摆几乎提得贴了膝。白玉砖缝里积着青苔,被雨水泡得滑腻,她每走一步都要顿一顿,仿佛脚下不是宫殿的地板,而是刀山火海。我指了指客座的云纹锦墩,她却只敢挨着边缘坐下,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双手紧张地绞着袖口。
“琰呢?” 我先开了口。案上的冰鉴还冒着白气,里面镇着清晨刚贡来的荔枝,殷红的果肉在玉盘里泛着水光,可我没什么胃口。
琬的头垂得更低了,露出的脖颈细得像易碎的瓷瓶:“病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上的云纹刺绣,“从昨夜起就发烧,说胡话,喊着要回岷山……”
“叫医师看了吗?”
“来了三个。” 她的肩膀垮下来,声音里满是绝望,“都说只是受了凉,开了些柴胡汤。可琰喝了药更难受了,今早连水都咽不下去……” 她突然抬头,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蒙了霜的玻璃,“姐姐,宫人们都在说,是诅咒。倾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了,住在里面的人都会遭殃的。”
我端起青瓷茶杯,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前几日路过琼华宫,确实看见墙角的铜鹤香炉歪了半寸,地砖的缝隙也比往日宽了些。可宫人们私下议论时,只要桀的身影出现,便会立刻噤声 —— 在这座宫殿里,看不见比看见更安全。
“那你为什么还敢来?” 我呷了口茶,茶味涩得发苦。
琬的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因为…… 有事要求姐姐。” 豆大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放下茶杯,等着她继续说。
“求姐姐向王求情,放我们回岷山吧。” 她突然跪下去,膝盖重重磕在玉砖上,发出闷响,“我们是去年秋猎时被王带回宫的,家里还有年迈的阿爹阿娘……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王很宠爱你们。” 我想起桀上个月还抱着琰在酒池边喂葡萄,金箔贴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说要把她的画像刻在瑶台的廊柱上。
“那不是宠爱,是囚笼。” 琬的声音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他昨天喝醉了,拉着我和琰说,要为我们建一座比瑶台高十倍的楼台,地基要用童男童女的骨头填…… 他说只是玩笑,可他眼里的光,和上次看勇士斗虎时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庞,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细腻得像刚剥壳的春笋,此刻却被恐惧和绝望浸得失去了血色。岷山的女儿本该在林间采撷杜鹃,而不是在这座倾斜的宫殿里,每日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我帮不了你。” 我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为什么?” 琬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宫人们都说,王最听姐姐的话,连你喜欢撕丝帛,他都让人搜罗了天下最好的锦缎……”
“王谁也不听。” 我打断她,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雨水,“他只听从自己**的回声。你见过捕兽的笼子会因为猎物哀求就敞开吗?我们都是他笼中的兽,区别只在于,有的兽还没意识到自己被困住。”
她的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烛火。良久,她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那至少…… 至少让琰得到妥善的治疗。宫里的医师都在敷衍我们,他们怕得罪王,怕惹其他娘娘不快……”
我起身走到妆台前,推开层层叠叠的金钗玉簪,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小玉瓶。那是有施氏进献的秘药,瓶身上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里面的药粉是用千年雪莲和深海珍珠磨成的,能解百毒、安神魄 —— 当年我父亲就是用这个,救过误食毒蘑菇的部落孩童。
“这是有施氏的秘药,” 我将玉瓶递给她,冰凉的瓷面贴着她的掌心,“每次取半钱,用温水化开喂给琰。能退烧安神,比宫里的汤药管用。”
琬紧紧攥着小玉瓶,指节泛白,仿佛那不是药瓶,而是救命的浮木。“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她反复说着,起身时脚步都有些不稳。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身后织成一道透明的帘幕:“姐姐不害怕吗?”
“怕什么?”
“倾宫…… 真的在倾斜。”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上个月来的时候,还能平视殿内的铜灯,这次要抬头才能看见灯盏…… 它每天都在歪一点,就像随时会塌下来。”
我看向窗外,雨雾中隐约能看见瑶台的轮廓,那座用玉石堆砌的宫殿在风雨中微微摇晃。“它一直在倾斜,” 我说,“从桀继位那天起就开始了。只是有些人选择看不见,有些人,是不敢看见。”
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后,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伊尹提着药篮走出来,青灰色的宫服上沾着草叶,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是三天前 “逃” 到夏宫的 —— 按照商汤和他定下的计策,商汤当众射了他三箭,箭簇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演足了 “叛臣投敌” 的戏码,才让桀放下了戒心。
“王后心软了。” 他将药篮放在案上,里面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气味,掩盖了他袖中藏着的青铜匕首。
“只是不想看她们死得太早。” 我转身坐下,指尖划过冰凉的玉案,“这座宫殿里的死亡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两个。”
伊尹轻笑一声,伸手从药篮里取出一株干枯的草药,叶片上有细微的黑斑:“琬没有说实话。琰不是生病,是中了牵机引。”
我挑眉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牵机引是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服下后七日才会发作,初期症状与风寒无异,很难察觉。
“商国在宫中有眼线。” 他说得坦然,指尖捻碎干枯的草叶,“负责伺候琰的宫女是我们安插的人,昨晚她发现琰的指甲缝里渗着黑血,连夜用银针试过,确认是牵机引。下毒的人很狡猾,每次只在羹汤里加一点,日积月累,才显出症状。”
“是谁干的?其他妃子?” 我想起前些日子因嫉妒琰而被桀扔进酒池的邹姬,她的家族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或许是想借毒药除去竞争对手。
“有可能。” 伊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但更有可能,是夏王自己。”
我猛地抬头,心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宠爱琰。”
“王后见过他看丝帛撕裂的眼神吗?” 伊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最近迷上了这种游戏 —— 看着美丽的东西慢慢凋零。勇士斗虎要的是瞬间的血腥,而美人枯萎,能让他享受七日的期待。就像这座倾宫,他明知地基在塌陷,却故意不修补,每天都来丈量倾斜的角度,像欣赏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我想起那头被桀亲手刺死的白虎,它的血染红了酒池的清波;想起那些被撕裂的锦缎,桀捧着碎片时眼中的狂热;想起他每次亲吻我时,指尖都在无意识地摩挲我的脖颈,仿佛在丈量喉骨的脆弱。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全身。
“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伊尹将草药重新放进篮子,“那宫女不敢说实话,怕刺激到她。但琬或许有察觉,只是不敢相信 —— 谁愿意承认,自己的性命只是君王的玩物。”
那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水砸在窗棂上的声音,总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宫殿梁柱开裂的声响。案上的玉瓶还残留着秘药的香气,我突然想起琬那双红肿的眼睛,不知此刻琰是否已经退了烧。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就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女掀帘进来时,脸色惨白得像纸:“王后,岷山来的那位琰姑娘…… 没了。”
我正在试穿新做的长裙,金线织就的凤凰尾羽从肩头垂到裙摆,缀着的孔雀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斑斓的光。这是桀让人赶制的,用了一百只孔雀的尾羽,耗费了三个月的工时,华丽得令人窒息。
“知道了。” 我对着铜镜抬手,让侍女为我系上腰间的玉带钩。玉钩是和田羊脂玉做的,雕成龙吞玉璧的样式,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猛地推开。桀大步走进来,玄色龙纹朝服上还沾着露水,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猎物的猛兽:“妺喜!你听说了吗?琰死了!”
“听说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真是可惜。” 他咂咂嘴,目光扫过我身上的长裙,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惋惜,“那么年轻,那么美,皮肤像凝脂一样…… 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玉兰花,突然被霜打了,多有意思。”
“王不难过吗?” 我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裙摆上的孔雀羽。
“难过?” 桀皱起眉,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片刻后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一点吧。但更多的是兴奋!你不觉得死亡很刺激吗?前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就没了气息,那么不可预测,那么绝对。就像烟火炸开的瞬间,短暂,却能记一辈子。”
他走近我,粗糙的指尖抚过我肩上的孔雀羽,羽毛的软绒蹭得皮肤发痒。“你穿这个真美,像九天来的神鸟。” 他的呼吸喷在我颈间,带着酒气和血腥气 —— 想必是刚从琰的住处过来。
“谢谢王。”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厌恶。
“我要为你举办一场葬礼。” 他突然说,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一场最华丽的葬礼!用和田玉做棺材,里面铺满西域进贡的香料,再把玉棺沉进酒池里。这样一来,她的美貌就能永远泡在美酒里,永远不会腐烂,多壮丽!”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玉棺沉入酒池的场景,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手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残暴的脸,突然明白伊尹说的没错 —— 这个人早已不是君王,只是个被**吞噬的怪物。
琰的葬礼办得极其奢华。桀下令让御膳房准备了百坛美酒,倒进酒池里,酒香飘了整整半个宫殿。琰的尸体被妆扮得如同熟睡,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鲜红,躺在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白玉棺里。四个内侍抬着玉棺走到池边,桀亲自挥手,让他们将玉棺推入水中。
“扑通” 一声闷响,玉棺溅起巨大的水花,随后缓缓下沉。酒池里的水波荡漾开,带着浓烈的酒香,将琰最后的痕迹彻底淹没。气泡从池底咕噜噜冒上来,在水面炸开,像一串破碎的梦。
琬站在池边,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长发用白丝带束着,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玉棺下沉的地方,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我站在她身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 或许眼泪早在昨夜就已经流干了。
当最后一个气泡消失在水面时,桀搂住了我的肩,语气里满是得意:“看,多美。等以后,我也为你准备这样的葬礼。”
那一刻,我听见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不是丝帛撕裂的脆响,不是玉石碰撞的闷响,而是某种支撑我在这座宫殿里活下去的东西,碎了。我看着酒池里浑浊的水波,突然想起琬说的话 —— 这座宫殿真的在倾斜,而我们这些困在里面的人,迟早都会随着它一起坠落。
当晚,就传来了琬投井自尽的消息。
发现她的是个打水的宫女,井台上还放着她的素纱裙,裙兜里揣着一封遗书。字迹娟秀却颤抖,只有短短一句话:“我去陪琰了。这个世界太倾斜,站不稳。”
桀听到消息时,正在和我一起观赏新献上来的舞姬。他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失望:“真是没意思,姐妹俩都这么懦弱。我还想看看她能撑多久呢。” 说完,便挥手让内侍把遗书烧了,转头继续为舞姬的表演喝彩。
后来,他把琬和琰留下的珠宝都赏给了我。满满一匣子的金玉首饰,在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我拿起一支嵌着红宝石的发簪,那是桀送给琰的定情之物,宝石的红像极了琰指甲缝里渗的血。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挥手将匣子扫落在地,珠宝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伊尹是深夜来的,依旧扮成送药的宫人。看到满地的珠宝时,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药篮放在案上。
“商汤什么时候动手?” 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整座宫殿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烛火在风中摇曳。
伊尹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这件事。他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带着审视:“王后改变主意了?”
“我只是想知道,这场戏什么时候落幕。”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扇,夜风带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这座宫殿已经倾斜得太厉害了,我不想和它一起塌掉。”
伊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展开铺在案上。上面用墨笔写着细密的字迹,是夏军的布防图 —— 想必是他这些日子搜集到的情报。“快了。” 他压低声音,“商汤已经联合了九夷部落,兵力足够对抗夏军。但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夏军群龙无首的时机。”
“需要我做什么?” 我看着布防图上的红点,那些是夏军的粮草囤积地,也是最关键的命脉。
“下次撕帛时,撕得大声一点。” 伊尹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锦缎上,那是桀刚送来的,据说来自江南的上等云锦,“每匹丝帛里都藏着暗号,对应不同的指令。撕得越响,就代表情况越紧急,商军会根据暗号决定进攻的时间和方向。”
我猛地看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前几次我撕帛时,总能从碎片里发现细小的竹管,里面藏着字迹潦草的纸条,当时只当是宫人的恶作剧,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商国的情报。“那些丝帛里,不只有剑,对吗?”
伊尹笑着点头,眼中满是赞许:“王后聪明。那些剑是幌子,真正重要的是藏在丝帛夹层里的暗号。只有你能在桀的面前撕帛而不被怀疑,也只有你,能让他对这种‘消遣’深信不疑。”
“为什么选我?” 我问,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我是有施氏献给桀的战利品,是他的玩物,按理说不该被委以如此重任。
“因为你恨他。” 伊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你第一天进宫,眼神里就藏着恨意。而且,你比任何人都熟悉撕裂的声音 —— 撕裂丝帛,撕裂谎言,撕裂这座腐朽的宫殿。”
他走后,我独自走到倾宫的最高处。这里是观景台,能俯瞰整座宫殿的全貌。夜风更大了,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宫殿的梁柱在风中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像是随时会崩塌。远处的瑶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酒池的水波反射着细碎的银辉,一切都美得像一场噩梦。
我伸出手,感受着风从指间流过。那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带着远方的呼唤,带着毁灭前的躁动。我想起琬和琰年轻的脸庞,想起她们绝望的眼神,想起桀眼中的狂热与残暴。
是时候了。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既然这座宫殿早已倾斜,既然这王朝早已腐朽,那就让我来撕开最大的那道裂缝。让风灌进来,让雨落进来,让一切虚伪和残暴,都在这场毁灭中归于尘土。
远处的天际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倾斜的宫墙。我仿佛听见了商军的号角,在风雨中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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