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挖酒池那天,天空是一种浸了陈年蜜蜡的黄,稠得能粘住飞鸟的翅膀。我坐在倾宫的白玉阶上,金勺挖开南方部落进贡的蜜瓜时,橙红果肉里嵌着的黑籽,像极了去年在王城巷子里看见的饿殍指缝间凝固的血珠 —— 那饿殍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粟饼,野狗啃他腿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抽动。我当时把绣着有施部落蕨类纹的帕子盖在他脸上,后来桀见了,说 “蛮夷的破烂不配进倾宫”,抬手就扔进了火盆。
蜜瓜的甜汁沾在指尖,凉得发腻,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苦。工匠首领的膝盖磕在青砖上时,我听见麻布摩擦血痂的声响 —— 他裤腿卷到膝盖,红肉翻着,沾着黄土,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烂根。“王,三万名劳工,三个月...” 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胀的木柴,发不出脆响。
桀的靴子踩在他手边的蜜瓜皮上,“咔嚓” 一声,阶下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一个月。” 酒气喷在我耳边,他的手指勾着我一缕青丝绕在指节,“双倍人手,我要妺喜看见酒池就笑。” 他没看工匠,只盯着我咬蜜瓜的嘴角,仿佛我的笑容是块蜜蜡,能把夏朝所有的裂缝都封上。
工匠的头埋得更低,额头抵着青砖缝,像要嵌进去:“农忙要开始了... 去年粮囤空了三成,再征调劳力,今年...”
“夏朝不缺那点粮食。” 桀挥手打断他,金镯在腕间撞出脆响。我把最后一口蜜瓜咽下去,忽然想起有施部落的粮囤 —— 每年秋收后,父亲会让族人把粟米装在陶罐里,罐口封上红泥,泥上印着蕨类纹,说 “这样粮食能存到明年春”。可这里的粮囤,像漏了底的篮子,只装着桀的醉话。
酒池选在王宫东北的荷泽。我刚入夏时,曾趁着夜色溜去那里。那时荷花满湖,风一吹,花瓣落在水面像碎玉,露水顺着花瓣滑进袖口,凉得像母亲生前给我擦汗的手。可现在,劳工们正用铁铲把荷花连根拔起,粗硬的根须带着黑泥甩在地上,有的根须还缠着小鱼的尸体,鱼眼凸着,像没闭上的眼睛。
第一批劳工是东夷部落的俘虏,铁链在阳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像生锈的琴弦。他们弯腰挖湖床时,铁链勒进肩膀的皮肉,血珠渗出来,滴在新翻的黄土上,晕开小红点,又被后面的脚印踩碎。我站在远处的土坡上看,手里攥着那支银簪 —— 簪头是蕨类纹,是我藏在发髻里的,每次摸到纹路,都像摸到了家乡的泥土。
“王后,风大。” 春桃递来披风,她的手布满裂口,是洗衣时冻裂的,指尖还沾着皂角的白渣。春桃是夏朝孤儿,父母死于去年饥荒,桀把她赏给我时,她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焦的麦饼,饼上的牙印很深,像要咬出什么来。“你看那些荷花。” 我轻声说,风把荷花的残香吹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春桃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声音发颤:“王后,别看了... 监工的鞭子快过来了。”
监工的皮鞭抽在劳工身上,声音像撕开粗布。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抽倒在地,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粟饼,饼边还留着牙印 —— 和春桃当初攥着的麦饼一样,都是能救命的东西。监工一脚踩在饼上,碾了碾,少年爬过去想抢,被监工用刀柄砸在头上,血立刻流进眼睛里。我握紧银簪,簪头戳进手心,有点疼 —— 这疼比在倾宫听桀的醉话真实得多,比琬和琰身上的香料味干净得多。
伊尹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那仙人掌是从荷泽挖的,当时它长在石缝里,差点被劳工的铁铲铲掉。伊尹扮成送水的杂役,灰布衣服上沾着炭灰,手里提着两个竹筒,竹筒外壁的水汽凉得像荷泽的露水。“王后,天热。”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仙人掌的刺,我接过竹筒时,指尖碰到他指节上的疤痕 —— 去年他扮成厨子,被桀的酒壶砸的,疤还没褪干净。
转身进内殿关上门,我把竹筒倒过来,一张卷成细条的羊皮纸掉在丝绸地毯上,像一条细小的蛇。纸上用炭笔画着个穿玄鸟纹朝服的男人,被铁链捆在柱子上,旁边写着 “十七”。我认出那是太史令 —— 上个月他还捧着《夏书》跪在桀面前,说 “酒池耗民力,恐失天下心”,桀当时就把《夏书》扔在火里,说 “老东西懂什么!” 现在,这张画告诉我,他成了第十七个死在酒池工程里的官员。
我把羊皮纸塞进枕套,丝绸枕套滑得像水。躺在床上,能听见外面劳工的号子声,断断续续的,像哭。倾宫的墙缝里有虫鸣,唧唧的,很细,不像有施部落的虫鸣 —— 那里的虫鸣和流水声混在一起,暖得能裹住人。春桃端来银耳羹时,眼睛红红的,手指绞着衣角:“我... 我家乡的表哥,也被征去挖酒池了... 我娘说,他上个月还寄了半袋粟米回来...” 我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起身说:“走,去看看。”
酒池已经挖得很深了,像张开的巨兽嘴,池壁的青石砌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凸出来,像牙齿。劳工们用木桶运碎石,绳子磨得发白,有根绳子断了,木桶砸在池底,碎石溅起来,砸在一个劳工的头上,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他也不敢擦,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监工的皮鞭在空中甩着,“啪” 的脆响里,总能听见骨头的闷声。
桀站在池边的高台上,穿织金的龙袍,手里拿着酒杯。看见我来,他挥挥手让监工停下,酒液晃在杯沿:“妺喜,你看这酒池,够不够大?竣工了我们就划船,乐师在船上奏乐,舞女在酒里跳舞。” 他说着把酒杯里的酒倒进池里,酒落在碎石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在烧。
突然,有个劳工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攥着块碎石,朝着桀的方向跑。没跑两步就被卫兵按住,脸贴在地上,嘴里喊着:“我妻儿还在等我回家... 你们不能这样!” 桀皱了皱眉,端着酒杯走过去,靴子踩在他背上:“把他扔下去,祭池。”
卫兵把劳工抬起来,扔进池底。我听见他的身体撞在青石上的声音,像西瓜摔碎在地上。惨叫渐渐变弱,最后没了声音。池底的碎石上,血慢慢渗出来,像墨滴在水里,晕开一片红。风把血味吹过来,混着酒气,恶心得我胃里翻涌。
“还有谁想试试?” 桀朝着劳工喊,声音里带着笑。劳工们都低着头,只有风吹过池壁的声音,像在哭。我转身要走,却看见琬和琰站在柳树下,手里拿着香料熏过的手帕,捂着鼻子。琬穿织金绸衣,领口的凤凰眼睛是南方部落的珍珠 —— 一串珍珠够普通人家吃十年;琰戴着金步摇,走路时铃铛响个不停,像烦人的虫鸣。
“姐姐也来看热闹?” 琬的声音娇滴滴的,像被水泡过的糖,“这劳工真是不知好歹,王也是为了姐姐开心。” 琰走近两步,手帕上的香味刺得我鼻子发痒:“姐姐要是向王求个情,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 姐姐现在可是王最宠爱的人。”
我看着她们的眼睛,里面有得意,有试探,像等着看我掉进陷阱的狐狸。我摸了摸银簪的蕨类纹,指尖传来硌痛:“王的决定,我怎能干涉。” 声音淡得像池底的水。琬和琰对视一眼,嘴角的笑像沾了蜜的刀。琰伸手想碰我的衣袖 —— 那是蜀锦做的,绣着鸳鸯 —— 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这蜀锦娇贵,” 她说,“要是被血溅到,可就不好看了。”
我没再说话,转身走了。春桃跟在后面,小声说:“王后,她们就是故意的...” 我点点头,眼睛看着路边的草。草被踩得稀烂,草茎里渗着汁,像在流血。有施部落的草不是这样的 —— 就算被牛羊啃了,过几天还会再长出来,带着新的绿芽。可这里的草,被踩烂了,就再也长不起来了。
回到倾宫,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道裂缝。在寝宫的墙角,上个月只能塞进一根手指,现在能塞进整个手掌。我把手指伸进去,能摸到里面的潮湿,还有一点霉味 —— 像倾宫的墙在发霉,像夏朝的日子在发霉。我叫来工匠首领,就是早上跪在桀面前的老人。他跪在地上,头磕得很响,青砖上沾了他的血:“王后,这是地基下沉... 除非把倾宫拆了重建... 王要是知道了,会杀了小人的...”
我让他退下。拆了重建?就像夏朝本身,千疮百孔的,拆了也建不回原样了。我坐在裂缝边,摸出枕套里的羊皮纸,炭笔画的太史令在烛光下显得模糊,像要融进纸里。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桀的 —— 他闻起来像在酒池里泡过,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的甜味。
“妺喜,酒池就快建好了。” 他躺在我身边,手搭在我腰上,丝绸衣料下的皮肤烫得像火,“我要在那里办最盛大的宴会,让所有人都记住 —— 记住我为你做的一切,记住夏王桀的宠爱。” 他的呼吸很重,喷在我颈间,带着酒气和烤肉的油脂味。
“记住什么?” 我轻声问,手指攥着银簪,簪头抵着掌心。
“记住... 记住你只能是我的。”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快烧尽的烛火,“那些部落... 那些老东西... 都不能挡着我宠你...”
他很快睡着了,呼吸沉得像石头。我轻轻移开他的手臂,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下的倾宫投下长长的阴影,那道裂缝在夜色中像一张咧开的嘴。我想起伊尹上次说的话 ——“发现隐藏的东西,是另一种形式的撕裂”。那么我呢?我把对家乡的想念藏在银簪里,把对劳工的同情藏在掌心的疼痛里,把对夏朝的绝望藏在淡得像水的声音里 ——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存活?
酒池竣工典礼那天,天还是那种蜜蜡黄。三千人赤身**在池里饮酒作乐,酒液漫过他们的腰腹,像浑浊的血。池边挂满烤肉,油脂滴进火里,“滋滋” 响着,烟味裹着肉香,飘得满王宫都是。乐师奏着靡靡之音,琴弦弹得发飘,像要断了;舞女在人群中穿梭,裙摆沾着酒液,贴在腿上,像湿了的纸。
桀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我坐在他左侧,琬和琰在右侧。他穿着更华丽的龙袍,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鳞片。他很满意,不停地举杯,酒液洒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妺喜,陪我喝一杯。” 他把金杯递到我面前,杯沿沾着酒渍,像血痂。
我接过金杯,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忽然想起荷泽的露水。酒很烈,倒进嘴里时,灼烧着喉咙,像吞了火。“不喜欢?” 桀皱眉,手指按在我的手背。我摇摇头,一饮而尽 —— 酒的烈味里,我好像尝到了一点血的腥气。
“好!” 他笑了,转向众人,“看!我的王后终于肯喝酒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像要把倾宫的顶掀了。我低着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余光里看见伊尹 —— 他穿着厨子的衣服,正在切割烤肉,刀在他手里很稳,肉片切得很薄,像纸。我们的目光短暂相接,他微微点头,眼底的光像荷泽的星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桀命人牵来一头白虎。是西方部落进贡的珍兽,通体雪白,毛发光滑得像丝绸,眼睛像琥珀,却透着凶光。“助助兴!” 他喊道,声音盖过乐声,“谁能驯服这头白虎,赏金千斤!”
几个勇士跳下去,蹚着酒水走向白虎。第一个人刚伸手,就被白虎的利爪抓伤了胳膊,血立刻流进酒里,染红了一片。第二个人想从后面扑,被白虎甩头撞在池壁上,闷哼一声就没了动静。血腥味刺激了野兽,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像劈裂的雷。
“我来!” 一个年轻将领从王座上跳下去,他喝醉了,脚步踉跄,腰间的剑晃来晃去。他朝着白虎扑过去,手里还攥着个酒壶,壶里的酒洒在白虎身上。白虎被激怒了,猛地扑上去,利爪撕裂了他的胸膛 —— 我看见他的心脏在酒里跳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人群先是寂静,然后爆发出更狂热的欢呼。有人把烤肉扔向白虎,有人举着酒杯往池里倒酒,酒和血混在一起,像浑浊的红汤。我看着那片逐渐扩散的红色,胃里翻涌得厉害,指甲掐进掌心,银簪的硌痛让我保持清醒。
“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对桀说,声音很轻,怕被欢呼声盖过。他正看得兴起,随意挥了挥手,目光还粘在白虎身上。
走出宴会时,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母亲的手。身后传来琬娇滴滴的声音:“王,那白虎真可怕,幸好有王保护我们...” 琰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啊,王要是不在,我们可怎么办呢...” 我加快脚步,不想再听 —— 她们的声音像沾了蜜的毒,甜得让人恶心。
走了没几步,春桃跑了过来,她的脸煞白,手里攥着个布包,布包破了,露出半块干硬的粟饼。“王后... 王后...”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掉在粟饼上,“我表哥... 我表哥的尸体被拖出来了... 他手里还攥着这个... 是给我的...”
我接过粟饼,饼很硬,边缘有牙印,像春桃当初攥着的麦饼。饼上还沾着酒和血,腥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我想起那个被扔进酒池的劳工,想起太史令的羊皮纸,想起荷泽里的小鱼 —— 他们都像这粟饼一样,是能救命的,却都成了酒池里的祭品。
“王后。” 一个轻得像风的声音传来。是伊尹,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手里拿着张纸条,用炭写着字:“荷泽残荷下,有船。” 纸条很薄,像蝉翼,我攥在手里,很快就被汗浸湿了。“小心。” 他说完,转身就消失在夜色里,灰布衣服像融入了阴影。
回到倾宫,我径直走到那道裂缝前。烛光下,裂缝更宽了,像要把宫殿劈成两半。我伸出手,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袖 —— 蜀锦做的,绣着鸳鸯,是桀赏我的。“嗤 ——” 丝帛撕裂的声音在空荡的宫殿里回响,比乐师的琴弦声真实,比劳工的号子声清晰。
一缕缕丝帛落在地上,像破碎的翅膀。我把它们捡起来,塞进裂缝里 —— 丝帛很滑,却卡在了裂缝中,像想飞却飞不起来的蝴蝶。我想起桀说要用蜜蜡封上裂缝,可蜜蜡是脆的,一敲就碎;我想起有施部落的蕨类,能从石缝里钻出来,能在土里扎根。
窗外的夜风又吹进来,带着荷泽的残香 —— 是荷花的味道,很淡,却很干净。我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簪头的蕨类纹硌着指尖,像家乡的泥土在召唤我。裂缝里的丝帛在风里轻轻动着,像在呼吸,像在等待。
我知道,夏朝的裂缝,再也封不上了。而我藏在丝帛下的心意,藏在银簪里的想念,藏在掌心疼痛里的清醒,总有一天,会像荷泽的荷花一样,重新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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