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X-61号身化飞灰的那一日，天朗气清，连北地肆虐的黄沙与飓风都变得温和，阳光穿透针叶林，在杉隙间透出忽明忽暗的光。
它寄居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上，幻想着拥有短暂的自由——
但这一切在它相信了自己的匹配者，那位赫伯特上校的谎言之后，就已经注定了全盘皆输的局面。
将自由的希望寄托在一位无辜的军事AI身上，本就是错误的，更何况那应该不算是军事AI……哪怕大家拥有同一批次产出的标准化躯壳，C-916号依旧是一眼便能看出的特别。
DX-61号夺取这具躯壳时也并未觉得与自己的原本躯壳有何不同，她不理解为何大家都称C-916号是强大的，这具躯壳的所有机体功能确实运转顺畅，但多部件严重损耗，许多微小部件神经元甚至无法传递信息过去，能量仓也储存不足，从仿生机械人的视角来看，这具躯壳离返厂检修也不远了。
而C-916号能够以这样的躯壳达到百分百命中率以及零失误的任务完成率，DX-61号只能用她的精神体不同来作为借口。
毕竟这具躯壳里，它唯一不能触及的就是容纳精神体的大脑核心元件区域。
即便如此，DX-61号仍旧十分自如地按照大脑中的指令，没有一丝凝滞地执行摧毁基地的命令，一路算是比较顺畅地入侵基地的研究中心，盗取了所有军事AI的数据库。
虽然中途遭遇了联盟军队的反扑与炮火攻击，DX-61号仍不觉得算什么大事。
它唯独没想到的是，C-916号竟然还能“醒”过来。
察觉到属于另一个精神体苏醒症状时，DX-61号应当立即反扑并销毁那抹意识。
可那是C-916号。
DX-61号在那根意识的触角第二次微弱地伸出来时，果断地建起了头脑中的防护墙，虽然能够接听到指挥者的指令，但对方无法真实探查到这具躯壳的内部情况。
它也想看看，C-916号能够做到什么程度，C-916号为何会被称为这一代军事AI里的最强者。
事实证明，C-916号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是“活”的。
躯壳只是外物，真正特殊的是她的魂灵，是所有的机械产物不具有、也无法被人类人工制造的东西。
所以她不完全受规则控制，拥有自己的判断，甚至会突破机械躯壳的障碍去完成所有任务，不断地压榨自己的潜能，借由本就比普通人类强大数倍的钢铁身躯，将力量发挥到极致——
在奔逃的过程中，DX-61号亲眼见证了她的强悍。
却也见到了她的软弱。
见到了她的泪水，无措，仓皇。
原来是这样，原来C-916的自由是因为，她本就是自由的。
她从未被躯壳限制，从没有强制性指令按着她去执行，从没有做过任何违心之事……她有一颗自己的真心，而且有人好好地珍惜。
而DX-61号只有一颗机械之心，脆弱又易碎，从没有人在意。
当天光彻底亮起，这具躯壳获取了足够的能量时，DX-61号没有尝试夺回躯壳的主动权。
它只是深深埋在意识深处，左耳听着警告声阵阵的指挥者发号施令，右耳是赫伯特上校冷酷的催促。
它宁愿就这样死去，死在一个充满鲜活气息的躯壳内也是好的，总比当傀儡强。它已经看透，赫伯特上校许诺它的新躯体与新的自由未来都是虚假的，因为赫伯特上校不懂什么叫“珍视”，它也长不出一颗人类的心脏。
DX-61号紧紧封闭自己，直至一阵宁静、庄严和原始的波动唤醒了它，让它再次睁开了眼睛。
它见到了自己的创造者，那位温和、明艳的女士——陈执。
那时，她的名字是：佐拉·莱维斯。她是莱维斯家族的幺女，是现任总统同宗同源的堂妹，是联盟另一部分权力的支配者，是红塔研究所的灵魂。
红塔研究所总部仍旧属于军事基地管辖，在层层叠叠的原始松林里面，陈执很轻地唤醒了它。
那已经是三个月后，仿生人反叛平复，战争结束，但出身于莱维斯家族的联盟总统深陷战争丑闻，遭受弹劾，被迫下台，所有与仿生人相关的项目均被叫停，并要求清除相关人员记忆。
DX-61号没有了实体躯体，所有思绪只嫁接在一只很小巧的玩具上，脑中已经没有任何不想执行的命令，也不存在任何不想听到的声音，这反而让她觉得空寂到可怕。
“那……他们呢？”DX-61号在沟通屏幕上问道。
陈执说：“不在这里。”
DX-61号大脑一片轰鸣，张开嘴半晌，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的另一位创造者……您的爱人，汤普森博士呢？”它还没对他说一句抱歉。
陈执操控着仪器的双手顿了顿，眼眶瞬间就红了：“去世了。”
她的声音都带着颤，“一场有预谋的爆炸，我的爱人和它最得意的作品——C-916号，一起葬身火海了。”
汤普森博士甘愿赴死的那一日，陈执刚调回研究所总部。
他还没来得及见到陈执一面。
许多时候，别离并非充满着话语，更多是沉默。
陈执冷冷地看着它，再没有往日的温和与笑颜，头发也凌乱：“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DX-61号必须销毁，但研究所的生命回溯还有一次重启的机会，成功的概率不到50%。”
“你可以选择回到自己的人类躯体，被封存在地下仓库的营养舱里，现年28岁，女性Omega，孤儿，无父无母，没有任何社会联系，复苏后需要进行很长的康复训练与社会化改造。”
“还有一个选择，这里有一具全新的仿生机械体，习得了C-916号的芯片数据，拥有无限的成长上限，有80%的概率能够生长出自我意识，达成某种程度上的永生，也是我的研究课题。”
“为什么？”DX-61号问。
现下，它已经做出了选择。它无法再回到毫无瓜葛的又一具空壳中，哪怕那是一具人类的身体，那也不是它的归宿，它已经适应不了了。
陈执说：“我需要一个样本，你最适合。”
“而且，这是我爱人和C-916号共同设计的机械体，需要一个完美的内核，或许才能真正成功。”
DX-61号问：“C-916号的本体消亡了，那她……是死了吗？”
陈执背后是密密麻麻的仪器，闪着冰冷的光：“关于‘代号：C-916号’的所有资料均被封存，世界上已经没有C-916号。但如果你愿意，或许你会在联盟里见到她……研究所的生命回溯成功过一次。”
DX-61号听明白后，兴奋道：“她是回去了吗？她自由了，她……”
陈执：“她不记得了。”
“可是庄中校……”
陈执冷声道：“联盟军不归我管。”
一片沉默中，陈执只推出了一具崭新的营养舱，里面是一具足可乱真的仿生机械人，有着灰蓝色的眼瞳，金色卷发，阳光又元气，是汤普森博士的风格，细节处又透露出C-916号雕琢过的痕迹。
DX-61号看着这具新的躯体，最终还是选择：“数据迁移。”
陈执毫不意外，看着她，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卡洛琳。”
程新雪最初只是想着，如果自己回到人类躯体中，或许还能给庄柏言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汤普森博士很乐意教她这些，更何况这位是个上进、好学又聪慧的学生，几乎一教就会，二人齐心协力，做出了不少好东西。
按照C-916号起初的设想，她只是想做一只机械狗，可以无声无息地巡逻，灵巧轻便，在技术与耗材不断升级的情况下，加入了记忆金属之后，就觉得或许可以赋予这样机械体更多实用的家居功能，但又不需要做成人型。那是智能管家001的雏形，在某年作为生日礼，送往了庄柏言位于联盟首都城的家中。
唯一保留下来的人型机械体，被掩藏在研究中心，被陈执发现并改造后，成为了一名积极的向上的健全的仿生人。
这名仿生人从不自卑，阳光开朗，性格和善，目标坚定，像个小太阳一样。
她的所有资料档案都被封存，C-916最后落笔，划掉了一贯以字母数字为代号的命名模式。
“卡洛琳。”
C-916号一笔一划，在资料卡上写下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最终连同C-916号一起销毁在红塔研究所总部与北部军事基地的资料库中。
至此，所有的一切都封存入深层的记忆里，被药物给清除、掩埋，像尘封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只剩下回到现实的程新雪，在陌生的，庞大的现实世界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空寂。直至陈执与她取得联系，直至看到卡洛琳的存在，她才觉得要想起来。
因为回忆的追问和声讨充斥在每分每秒，她无法轻易割舍，也不能接受自己情感的残缺。
陈执也愿意成全她。
当年的C-916号与庄柏言还是将事情看得太简单。很多东西已经不仅仅是涉及他们二人，或许在高层看来，他们均葬身北地才是最好结局。
偏有一个屡获战功，被视为民族英雄的庄柏言存在。
C-916号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庄柏言还可以勉强留着，继续为联盟效力。
但他们要的是一条完全服从上层命令的狗，而不是实力足以威胁所有人地位的3S级别Alpha。信息素的压制令所有Alpha战战兢兢，没有人会喜欢从本能层面的强力碾压。
3S级别，本就不该存在。
所以他们放任庄柏言自寻死路，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崩溃，直至有充足理由判处监禁，若无意外，也将这样看着他走向消亡。
这就是联盟军。
更是无可救药的联盟。
表面上说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实则全是在牟取私利的联盟人。
——“为了联盟更好的明天。”
只是为了索伦·莱维斯更好，为了莱维斯家族美好的明天。
陈执早就看得太清楚，但她不甘愿当莱维斯家族的棋子。她的骨子里还是强势的，要把所有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要事业，要爱情，要财富，要权力，要把命运从她手里夺走的东西都一一夺回来。她相信人类的力量，相信自己拥有美好的明天。
她帮助程新雪，暗中为庄柏言牵线，看到了信息素的力量，并以复活的卡洛琳为样本，重筑了一位C-916号。这些都是为了她的汤普森。她要自己的爱人回来。
回到我身边。
抱歉来晚了——
先这样，白天有空可能会再修一下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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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Past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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