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长的十二巷里,那家最破的院子中灯火明亮,有几位邻居零零散散地站在自家门口,他们或窃窃私语或背着手张望,所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扇铁栅栏门后的房子里,连平时习惯早早就躺下的岳老太也在门口看。
这阵仗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吴绰内心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慌张感,他将车停在门口,没顾上把吴满拽下来,直接就往李虞家院子里冲了过去。
“哎呦!”
刚冲到房门口,迎面撞上一人,俩人力气都不小。
吴绰捂着肩膀往后退了一步,看清对方,赶紧问:“怎么回事儿啊?李虞怎么了?”
李涛也揉了揉肩膀,估计撞的挺疼,脸上有点憋屈地说:“李虞?他没事啊,哦——是我二大爷。”
这些天李江河天天驻扎在二大爷家,吴绰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还以为是那老头儿出了什么事,刚要追问,李山河恰好也从屋里出来了。
吴绰看见他才捋清关系,李涛说的是他自己的二大爷,也就是李虞他爸。
吴绰心里忽然又紧了下,追问道:“他爸怎么了?”
许是他问的太急促,李涛笑着骂他:“我二大爷赶上你亲爹了,这给你急的。”
一听李涛这么说,吴绰那颗莫名其妙狂跳的心脏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从李涛语气跟表情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屋门上挂着的那张防蚊虫窗帘像一幅马赛克,吴绰站在门口,因为视线受限,只能模糊地看见屋子里那张正冲门口很有年代感的乌色大桌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还不走!”李山河语气很冲地催促李涛。
李涛不耐烦地瞪了他爸一眼,又跟吴绰说:“我爸厂子今天下午没活儿了,回来的早点,吃完中午饭就骑车带着我二大爷去下面的村里看唱戏了,看完回来那边有条路没路灯——”
五金城下面大大小小有很多个村子,哪个村子里若有庙会,或者红白喜事时,都会请当地剧团来唱上几天,每逢有热闹可看,周围的人得空就会找时间去瞧一瞧。
吴绰等着他下文,李涛挺无奈地耸肩:“咔,摔了。”
他刚说完,李山河就吭吭哧哧地把脸别了过去,他本意是想遮掩,没成想弄巧成拙,刚好让吴绰看清他右脸颧骨处有一片擦伤。
打眼一瞅很难看清,毕竟李山河靠买力气挣钱,成天风吹日晒,一点儿也不白嫩。
“李哥,疼不疼?”吴绰不怀好意地走过去,对着他的伤口一脸关切地说,“这么大一片呢,得处理处理。”
李山河摆手推开他,气哼哼地往屋里看了眼,也不管李涛了,蹭蹭蹭地就离开了院子。
吴绰脸上得逞的笑意还没收住,李涛往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没大没小,忘了你李哥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损他干什么?”
“你也没大没小,”吴绰还嘴,“我岁数没你大,辈分可比你大多了。”
小地方的关系就是这么复杂,细算起来,老吴家跟老李家的确带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其实这点关系平常谁都不关心,但上纲上线地论起来,李涛就有那么一点以下犯上的意思了。
“行了别贫了。”李涛不放心地往屋里看了眼,“你去吧,我回了。”
院子里的灯光依然明亮,不知名的虫子在光源周围来回绕着,撩开门帘,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味儿。
“吴绰来了?”李江河喊他,“进来坐。”
走过去一看,李江河靠坐在床上,左脚脚踝明显肿起,皮肤表面还有几道渗血的伤痕。吴绰这次是发自内心地关切:“没事儿吧,拍片子了吗?”
李江河面色不太好,但吴绰确定绝不是这次摔跤导致的,打从入住十二巷那天,他就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过人看着是羸弱,但状态从来没有萎靡过,整个人不是一般的乐观,这会儿竟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哎呀,多好年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儿了,放心吧,就摔一跤,能有什么事。”李江河抬了抬伤腿,“我那会儿还走了几步呢,骨头肯定没事。”
“你也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山河没事儿爱喝两盅,还敢让他带你,想去就打个小蹦蹦,也没多少钱。”吴绰低头点了点李虞的肩膀,“是吧李虞。”
李虞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手腕搭在床边跟他爸手腕挨着,全程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
“吴绰跟你说话呢。”李江河摁了下他的脑袋,“又轴上了,我又没出什么大事儿,你看你。”
李江河的话没错,看状态以及伤势的确不算严重,崴个脚加上几道划痕,三五天就能好个差不多,况且李叔哥心态特别好,这点小伤更不在话下了。
然而李虞的反应让吴冲很意外,他沉默了很久,直到让吴绰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李虞才抬起头,沉沉地发问:“大事?你还想出什么大事?你明知道李山河不靠谱,你怎么非要跟他凑!我——”
最后一个音节倏地哽咽住了,李虞重新低下头,用掌心贴在额头处狠狠地揉了几下。
“好了好了。”李江河一下子坐直了,歪身攥住李虞的手腕,“听你的听你的,不跟他瞎玩了还不行。”
换做以前,也除了被吴绰意外看到的那几次,李虞宁可憋死也不会当吴绰面哭,今天吴绰都杵他跟前了他反倒也没在意,任由吴绰欣赏金豆子是怎么一颗颗掉下来的。
这种情况下被人忽略的滋味不太好受,李虞基本上没有发出明显的哭声,一只手腕被李江河攥着,另一只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脑袋微垂,眉心轻轻地皱着,明明看起来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的意味,却吴绰看的感觉要透不过来气。
然而当目光转到李江河身上时,吴绰心里又产生一丝怪异的感觉。
在这一片生存的大多数人整日奔波在各种重活里,那些并不能为生活带来一点实际利益的情绪就渐渐被磨平,除了尚不知晓柴米油盐生活的孩童以及莽撞不知事的青少年之外,不会有人特意留出一份精力向身边的人来真正地诉说衷肠。
只有李江河父子是个例外。
吴绰不清楚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是否一直是这样,儿子看老子像是看宝贝疙瘩,太过在意,在意到他看起来长期处于十足的紧绷感里。
李虞收敛好情绪时吴绰还在发呆,他用力眨了下眼,等眼皮没那么酸涩后轻轻咳了下。
吴绰下意识地垂眸看过去,一双红肿的眼睛就直直地映入了眼底。
吴绰一怔。
房间里静的都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许是仰着头光线太亮,李虞眨了下眼,吴绰又看见,原本他凌厉的眼尾也染上了一抹可怜兮兮的微红。
李虞这模样可比平时一点就着的火爆样子可怜许多,看的久了更能让人泛起恻隐之心,吴绰刚想安慰他几句,但话还没组织好,李虞先他一步,张口还是熟悉的讨厌腔调。
“你怎么还不走!”
吴绰......
“话都不会说了?”李江河抬手作势要拍他,又对吴绰说,“正好,折腾一遭,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麻烦你带他出去吃点东西。”
“我不去。”
李江河叹息一声,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儿子留:“你哭的我脑袋疼,让我静一会儿。”
“爸!”
李江河也不看他,往被子上一仰:“别爸了,赶紧走,吃完饭回来悄悄地去你小床上睡觉,不许吵醒我。”
李虞坚持坐在小板凳上,似乎不管他爸怎么说,他打定主意就是不动。
吴绰当下有些犯难,想着他是遵从李叔哥叮嘱,直接给李虞拽出去,还是就看着这爷俩这么干耗着,不过转念一想,要是真给李虞强拽起来,恐怕还没走到屋门李虞就得跟他干起来,要是不拽,以李虞目前的状态,他大约真会在他爸床头守一宿。
正当吴绰纠结时,李江河重新开口,他闭着眼,保持着仰靠的姿势,淡淡地说:“李虞,时间还长,以后你还怕没有守的时候吗?跟吴绰吃饭去,再犟我真生气了。”
破屋子里的灯是新的,可以照出四处墙壁上所有的裂纹,也可以照出每个人的神情变化,李江河话音落下,吴绰就清楚地看到李虞脖颈处的青筋忽然绷了起来。
刚才还在外面观望的邻居此时已经散了,只剩下个骂人没够的老太太还没回家。
吴满抱着棒棒糖坐在自家门口,岳老太靠在墙上,手里拿着把蒲扇随意地扇着,瞅见他俩出来,慢慢站直了身子:“怎么回事儿啊?”
李虞显然没有说话的兴致,吴绰回道:“没事儿,摔一跤。”
好好的解释一句,也不知道戳到岳老太哪根筋上了,她把扇子往墙上使劲拍一下,对着丧眉搭眼的李虞就骂。
“你他娘的大晚上的在巷子里扑腾,嚎着喊你爹,给我吓的以为怎么着了呢,哦,合着就摔一跤,你至于的吗!我这把岁数摔一跤可能明天就没了,你老子才多大,看你那个出息!”岳老太喘了口气,定眼一看,继续教育,“还哭了是吧?啧啧啧,我的老天奶,你站起来可比你爸高不老少呢,挺大个男的,一点事儿就哭唧唧的成什么样子,憋回去!”
李虞让她骂的终于回过点儿神来,抬头向前看,岳老太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碎花睡衣,留着这片老年人常见的短头发,前面的头发用一根黑细条发卡卡住,一脸的凶神恶煞瞪着他。
院子里灯出门前给关了,十二巷里的光线又只能依靠巷口那盏并不明亮的路灯,昏暗视线里,对面那位老人脸上的皱纹彷佛被深深刻在了脸上,深重又粗糙,只是在泼妇骂街似的表情里,又有一点与之违和的东西存在眼底。
李虞忽然笑了,也忽然明白了吴绰跟这位老太太的相处模式。
有人口蜜腹剑,有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人不中听的话说的再多,骂的再脏,也有人愿意承下这份情。
以前是吴绰,现在他也有点喜欢了,悲哀啊,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还是被传染了疯病。
“岳奶奶,回去睡吧。”李虞说。
吴绰闻言僵硬地扭过看过来,然后手腕迟疑地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在太阳穴转了一圈,意思是说——你没事吧?
“有毛病也是你传染的。”李虞上前推开他,走到他家的台阶上,推推门,回头催道,“过来开门!”
铁门开了又合,俩疯子跟一傻子都进了吴家大门,岳老太攥着蒲扇,还震惊在那姓李的小兔崽子突然给的好脸色里。
两分钟后,岳老太笑哼一声,扶着墙步履蹒跚地往家走。
五金城万籁俱寂,老人手里的蒲扇摇晃出轻柔的风,月牙儿高悬在夜空,淡淡的一层光洒在每条或弯曲或笔直的小巷里。
“真是——”岳老太扶着腿迈上台阶,推开自家大门,叹出下半句话——
“虚惊一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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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虚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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